沒幾天我就學會了抽煙喝酒,煙灰亂撣,空瓶子亂丟,被子從來不疊,碗到用時方洗,還常有從外校來的老鄉在宿舍喝酒,楊剛呢,一旦我的朋友來了,就將收錄機的喇叭聲放到最大,裡面播放著sailing、yestedayoncemore等英文金曲,用他的話說,「要用美妙的音樂聲壓倒粗鄙的划拳聲」。不但如此,他還經常取笑我的湘西普通話,「毛巾」說成「帕子」,「內褲」說成「窯褲」,有一次我還把「廁所」講成「茅廁」,弄得眾人都不知所云,最嚴重的一次我把「游泳」說成「洗澡」,更讓他笑翻了大牙。在來大上海之前,一到放學我們幾伢崽就說「下河壩洗澡」,從來沒說過「去河裡游泳」,在我的概念裡,「游泳」和「洗澡」從來都是二合一在河裡完成的。
積怨多了,終有爆發的時候。
那晚宿舍熄燈之後,各人爭說家鄉好,激動處聲音激昂,床板吱呀作響。大連的王小山說咱東北男人最爺們兒,喝酒無敵,足球最牛,還有膚白體健的大妹子。南通的侯勁說自古蘇北盛產文人墨客、帝王將相,如果沒有我們蘇北人,歷史就要重寫。杜成軍說你幾個冒皮皮,老子們重慶安逸得很,崽兒帥妹兒乖。我早已按捺不住,從床上彈坐起來,激動地拋出了奇峰壯美的張家界和號稱中國最美麗小城的鳳凰,還有沈從文和黃永玉這兩個走到哪兒都讓湘西人引以為豪的老鄉。這個時候估計楊剛同學已被我們吵得不行,從黑暗的角落射出來一句話:「你為啥不說那兒盛產土匪!真是個阿飛!」彼時《烏龍山剿匪記》已被全國人民熟悉知曉,鑽山豹、田大榜的形象成了湘西人的代表,我平時經常被這幫室友調侃成窮山惡水出刁民。
別人說的時候或許有口無心,但楊剛的惡毒卻讓我受不了,聯想到平時我和侯勁的火柴香煙經常無緣無故失蹤,新仇舊恨加在一起,我跳下床直撲向黑暗中的身影。和我對上海人有同樣感受的蘇北人侯勁事後點評了我的行動:「和對手過招要避實就虛,遇到嘴巴厲害的你就動拳頭,遇到牛高馬大的你要拿槍,簡單一點說就是武功再高也怕菜刀,智力再好一磚撂倒!」
我對上海人積怨已久,戲劇的是10年後我偏偏和上海人林升成了生意拍檔。
有一次我們在人民廣場旁的來福士商城閒逛,售貨員的熱情讓我受寵若驚,在我印象中上海的服務員從來對說上海話和普通話的人是兩張臉。「是不是現在上海人觀念開放了,對外地人都很包容了?」我問林升,林升說非也:「他們的眼光練出來了,現在穿著體面又說普通話的,肯定比上海本地人都有錢!」林升朝我笑笑,繼續說,「現在上海一些高級會所,最管用的是英語和日語,其次是港味普通話和南方普通話,上海話都不靈光了。」我不由暗暗讚歎上海人的精明和與時俱進,明白了他們確有值得驕傲的地方。
我這輩子和上海人糾結不清,如今又有一個上海人出現在我的視野裡,雷英明,我不知道遇上她是福還是禍。
黃正龍與雷總見面
可能是我的激勵加施壓方法見了效,耿福貴和彭前進起草的拜訪函委實不錯,時間、地點、人員內容和目的,要素全部羅列,措辭不卑不亢,示好當中表立場,嚴謹之中陳善意,這得益於他們長期QQ聊天,用文字揣摩對方心態的功勞。
科美對我們到訪作了充分準備,雷總親自主持,技術、採購、質管、財務齊齊出席,我相信之前招待楊雄偉是起了作用的。
雷總的形象和我想像中的差不多,氣質當然不一般。近肩短髮,燙成後卷式的,脖子上一串白色珍珠項鏈,衣著考究,看不出是什麼牌子,但看那顏色款式,就知道絕對是高級貨,畢竟是從上海這個國際大都市出來的,而且又擔任過跨國企業的副總裁,往桌子邊一坐自有一股與眾不同的氣場,我掃了一眼會場,整個中心不言而喻就是她,除了黃正龍之外,我們簡直就像一群小嘍囉。
剛一坐定,雷總就開門見山:「歡迎大家光臨。今天我不想拐彎抹角,所有關聯部門的負責人都到齊了,完全可以看出我們的誠意。在這裡我可以作一個保證,我會給你們一個三年甚至五年的長期供貨計劃,我希望我們之間不是單純的買賣關係,而是一個長期合作的夥伴關係,要從這個立足點來談此次的招標。李總是個能作出最終決定的人,何況香港的黃先生也來了,希望你們能拿出最優惠的條件來,我們大家攤開來談。」
有了和黃正龍談判準備不充分的教訓,昨夜我沒睡好,為今天的事想了好久。我輕咳了兩聲稍定了下神,不管怎樣以不變應萬變,留些戒心是不敗之策,如果一下子按照她的思路將底線全拋出來說不定正中了她的計,這種事情生意場上太多了,何況今天參加會議的人這麼多,誰能保證裡面不會有人一轉身就將我們的計劃透露出去?
「雷總的想法我非常贊同,對我們來說也是求之不得的事,所以一定會拿出最大的誠意,否則也不會特地把黃總從香港請過來。只是這個三年五年的數量保證有沒有一個比較具體的數字,這樣我們也好拿出對應的供貨方案?」
「關於數量我是這樣考慮的,2005年我們的產銷量是160萬台,今年到現在11月份我們已做了220台,完成240萬台是沒有問題的,我們計劃是每年不低於40%的增長速度,明年做330萬台,到2008年要做到450萬台。你可以算一下這裡面會用到多少你們的產品。」雷總展開了一絲微笑。
我相信雷總的話是比較靠譜的,還不待我說,路強就插話:「雖然交給我們的樣片是沒問題,包括也做了小批,但有消息說最近松洋的產品在深圳那邊出了質量問題,李總能不能解釋一下?」
「這個問題是這樣的,」黃正龍馬上接話,朝路強和我打了個手勢,「我最清楚,請允許我解釋一下,路部長說的這個情況確實存在,但前天已確認是在寫程序過程中發生的,不是芯片本身有質量問題。而且深圳那邊用的型號和科美的不同,請儘管放心,我們對松洋的品質是絕對有信心的。」我朝耿福貴使了個眼色,他馬上明白了我的意思,緊接著說:「我們倒是聽說最近有個廠家的產品在青島一家大廠出了問題,而且不是在實驗室裡,是在生產線上批量不良,在行業內影響很大,當然,出於避嫌的原因我就不說這家廠的名字了。」耿福貴這一招用得很及時,不但轉移目標,而且姿態頗高,卻充分展示出了我們的氣量,但不用點名誰都知道是億立。
雷總點點頭,將臉轉至坐在一旁的楊雄偉:「楊部長,平時和供應商打交道最多的是你這個採購部,你覺得飛昇公司怎麼樣?」楊雄偉顯然沒預料到雷總會來這一手,愣了一下,然後說:「嗯,這個嘛,飛昇做的產品目前我們用得不多,不過呢他們的交貨和服務都還不錯的。他們和科達做了好幾年,好像沒出過什麼問題。」
會談進行了一個多小時,除了表態最終也沒談出結果,這是我意料之中的。這種最高級別的會議,大家不會就枝葉末節討價還價,能夠摸到對方的態度就不錯了。
我留黃正龍吃飯,說有好多理念和方法還想向他請教。黃正龍趕緊擺手說不敢當,要趕回香港處理其他事,不過下次可以安排時間交流。我抓緊時間向他表白:「今天這會你感覺怎麼樣?科美對我們還是很重視的吧!」黃正龍連連點頭:「是的是的,你們安排得很好,明年全面合作一定OK!」
後來我才知道,黃正龍說的是客套話,他沒有只聽我的一面之詞,在我去青島後他又一個人悄悄潛到珠海,通過日本松洋的技術課長牽線找到了路強,把科美,以及我們和南興、億立的情況從側面瞭解了一遍。想來也是,人家是世界級大公司,幾十年的經營歷史,什麼道路沒走過,什麼風浪沒遇過,哪裡是我的幾句話就能打發得了的。路強告訴我之後,我想起兒時父母教導的一句話:「滿壺水不響,半壺水響叮噹。」正所謂大音稀聲,高手無形,我平時叫囂得這麼凶,還經常感覺良好地給員工上課,其實真乃井底之蛙。
在車上我問耿福貴:「有沒有看出什麼玄機?」他衝口而出說科美很重視哦,我們有戲!我說就這些沒別的了?耿福貴睜大眼睛望著我,於是我就開始搖頭晃腦地分析:「第一,雷總帶這麼多人出來要我們報方案,她難道就不知道這種場合根本是不可能的,她是真不懂規矩還是另有目的?第二,你要留意一下雷總問楊雄偉的那句話,她很突然地說出來,是不是懷疑楊雄偉和我們有不正當關係?這次會談楊雄偉熱心張羅是不是讓她起了疑心?」耿福貴似懂非懂地點了一下頭,說是啊,雖然老楊和南興關係深,可今天也在幫我們說話啊,反而是路強在跟我們過不去。
我撥通了路強的手機,第一句話就是「方不方便講話」,言下之意旁邊有沒有第三者。這是職業習慣,但凡要說點見不得人的勾結之事,先要將周邊的環境打探好。路強的聲音很急:「現在有事!」不等我回答就掛掉電話,估計現在他旁邊不僅有第三者,而且還是個很重要的。我有些煩躁,朝耿福貴說:「停車,下去抽根煙!」
一根煙的工夫還沒完,路強的電話就來了,音調很正常的一聲「喂」,我知道這個時候方便了,也不待他「喂」完,直問他為什麼會上哪壺不開偏提哪壺。他停了幾秒,壓低了聲音說:「我早就知道這事不是芯片的問題才故意提的,會前雷總專門問過我,我沒給她解釋,以免被懷疑老是幫你們講話,讓你們自己在會上來當眾解釋豈不更好?」
我在電話了嗯了幾下,心裡逐漸有些舒坦。路強接著說:「我踩你們一下,以後才更好幫你說話啊,這一招還是你教的,你忘了?我是當面說你不好背後說你好,不像某些人當面說你好背後就踩你,你平時冰雪聰明透頂,怎麼這下腦筋也轉不過彎來?」我嘿嘿笑了兩聲,說看不出你小子不但只對我好,還會活學活用嘛。心裡卻在想,話被你講盡了,好事讓你一個人做絕了,的確有進步。只可惜「冰雪聰明」這四個字從他嘴裡講出來怪怪的,一點沒有小芳說的那樣讓我怦然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