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立人說:「你別小瞧那個女孩子,我看得出,在她身上有股子韌勁呢!我看那個男孩子也不是等閒之輩。好了,來!咱爺倆喝一杯!」說完,彭立人端起酒杯,一仰脖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在徐立山家院子裡的那棵大棗樹下,原臥虎嶺煤礦的礦長徐立山繼續給陳羽凡和谷雲波講述過去的事情。
「我實在弄不懂,劉錦華是怎樣把臥虎嶺煤礦弄到手的。起初說是三個電廠的老總以電廠的名義買下臥虎嶺煤礦,作為電廠的能源基地。但後來不知道他們為什麼突然撤出,臥虎嶺就完全落入了劉錦華的手裡……」徐立山說。
那是一個深秋季節,樹葉開始紛紛落下。那天上午,天氣很陰沉,彷彿是要下雨的樣子。徐立山突然接到縣委的通知,讓煤礦班組長以上級別的幹部下午三點在礦區大會議室集中,不得缺席,不得遲到,說有重要事情宣佈。
那天下午,礦區突然來了許多警察,他們三三兩兩在礦區游弋,氣氛有些緊張。人們還以為礦上發生了什麼案件,因此大家雖然感到好奇但都沒有太在意。下午三點,臥虎嶺煤礦班組長以上級別的幹部全部集中在了大會議室。人們互相打聽礦上到底出了什麼事,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如墜五里霧中,誰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
不大一會兒,院子裡傳來汽車的聲響。一輛中型麵包車停在了院中央。從車上走下來縣體改委、縣經委和縣公安局等部門的領導,他們簇擁著一個人來到大會議室,這個人正是劉錦華。
領導們來到大會議室在前面落座,人們發現劉錦華坐在了當中。人們也沒有搞清楚眼前究竟發生了什麼,大家都瞪著眼睛望著那些滿臉高深莫測的政府要員,等待著他們揭開謎底。
「同志們!」體改委主任終於說話了,「我代表縣委、縣政府來向大家宣佈一個好消息。經過縣委慎重研究,決定臥虎嶺煤礦從現在起改制為民營企業,籌建臥虎焦化集團總公司,由劉錦華同志任董事長。煤礦的原建制暫且不變,各部門的負責人暫且不變。縣委希望臥虎嶺煤礦在劉董事長的領導之下能盡快走出低谷,創造出前所未有的輝煌!」
體改委主任的講話極有鼓動性,但大家卻沒有鼓掌,整個會場像一潭死水一樣連個氣泡也沒有冒。
「煤礦的體制改革是大勢所趨,希望大家能以大局為重,協助劉董事長搞好礦上的工作。現在請劉董事長講話。」體改委主任說著還鼓了幾下掌,但沒有人響應,那掌聲就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劉錦華還從未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講過話,因此不免有些慌亂。但他還是強制自己鎮定下來,他必須拿出董事長應有的氣度面對這些「臣民」。他知道大家心裡在想什麼,大家當然是一千個想不通,一萬個不樂意,但那又有什麼用呢?事實是劉錦華買斷了煤礦五十年的經營權,而不是別人。前一段時間三個電廠的老總來臥虎嶺考察,那是劉錦華運用的障眼法,其實那三個老總僅僅是劉錦華短期的合作夥伴。他們是國家幹部,因此沒有膽量經商、辦企業。他們僅僅是在幫劉錦華演一齣戲,拿到酬勞後走人。當然這齣戲可以說演得恰到好處、天衣無縫,竟然瞞過了縣委書記周兆麟。直到最後,周兆麟都以為臥虎嶺煤礦是賣給了三個大電廠。當周兆麟知道了買走臥虎嶺煤礦的竟然是煤礦的銷售科科長的時候,他的心裡就感覺很失落,不管怎麼說也不應該是他呀!這不是把那麼大的一座煤礦賣給了一個家奴嗎?但生米已經煮成熟飯,他已經不能反悔了。
在臥虎嶺礦區大會議室裡,劉錦華輕輕咳嗽一聲說道:「大家想不到是我劉錦華買斷了臥虎嶺的經營權,這不奇怪。儘管大家心裡有這樣或那樣的想法,但飯還是要吃。我劉錦華有能力讓大家飯碗裡的飯菜更好一些!願意跟著我幹的我歡迎,如果不願跟我干我也不強求……」
「我們不幹!」
會場上不知是誰喊了一嗓子,於是會場大亂。
「我們不幹了!」
「劉錦華滾出臥虎嶺!」
「打倒劉錦華!」
會場上群情激憤,喊聲震天。
劉錦華沒有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顯然慌了手腳。他看看坐在身邊的體改委主任,那樣子好像是說:「這可怎麼辦?」
體改委主任站起身擺著手喊道:「大家靜一靜,靜一靜!」但沒有人理會。
這時候,聞訊趕來的礦工不顧門邊警察的阻攔也衝進了會場,不太大的會場頓時被擠得水洩不通。會場裡的人們也紛紛站起身朝前面湧過來,眼看人們就把劉錦華圍在了當中。憤怒的礦工一個個摩拳擦掌,他們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他們感覺自己已經被賣掉了,本來剛才還感覺是自由的身子現在彷彿一下子就被套上了枷鎖,他們不知道明天的日子會是什麼樣子。
劉錦華哪裡見過這種場面?他嚇壞了。
趙天雷不愧是劉錦華的臂膀,這時,他站在劉錦華的前面,不讓蜂擁而來的礦工接近劉錦華。外面的警察擠不進會議室,只能在門外高喊:「不許動手!不許動手!」
眼看一場衝突就要發生。
這時,徐立山突然跳上一張桌子喊道:「停一停!停一停!」
礦長的這聲喊讓會場暫時安靜下來。
徐立山說:「同志們靜一靜,我們要問一問縣委的領導,把臥虎嶺賣掉是誰的主意?前幾天陳縣長和我們一起制定的改制方案還算不算數?」
「這我不太清楚。」體改委主任難以回答這個問題。
「你怎麼會不清楚?你也參與了方案的制定啊!」徐立山說。
「我雖然參與了方案的制定,但我無權參與決策。」體改委主任無可奈何地回答道。
「跟他說沒用,我們找縣委討個說法!」有人喊道。
「對!找縣委!討說法!」大家響應著。
人們暫且忘記了劉錦華,彷彿潮水一般湧出了大會議室。
煤礦辦公區外人越聚越多,就像滾雪球一樣,不大一會兒就滾成了一支上千人的隊伍。站在路口的警察攔住大家的去路,不允許礦工離開礦區。他們聲稱誰要破壞安定團結的大好形勢,就以擾亂社會治安罪予以拘留。但人們不顧警察的勸阻,呼喊著衝破了他們的防線。警察對這支激憤的隊伍也無能為力,只好聽之任之。礦工隊伍浩浩蕩蕩地向山下開去。
一開始人們還呼喊著、謾罵著,情緒就像火山爆發一樣難以遏制。但當大家離開礦山走到大路上的時候,面對無邊無際的曠野,他們的聲浪便慢慢地小了下來,最後就沒有了聲息。在深秋清冷的曠野裡,無論什麼聲音都難以激起熱烈的回應。礦工腳下的路還很長,他們只能默默地趕路。
從臥虎嶺到縣城有三十五里,隊伍在行進的過程中拉開了距離,一些婦女和老人被甩在了後面。其實這些人並不太明白自己要去做什麼,他們只知道煤礦發生了一件大事。但這件事與他們的切身利益有著怎樣的關聯,他們還弄不清楚。他們只是被裹挾著盲目地與隊伍同行。漸漸地,隊伍便開始瓦解,一些人不知道什麼原因中途便停了下來。他們大概是走累了,於是便坐在路邊喘息,等隊伍走遠後,他們便無精打采地往回返。對自己不能和大家一起進城他們心裡感覺有些內疚,但那只是一瞬間的感覺,過後就什麼也沒有了。
只有走在最前面的那些人還在堅持。
等隊伍來到縣城的時候只剩下三四百人了。而這三四百人來到縣委門前的時候,早已沒有了原先激盪的情緒,他們的目的好像也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以致連向別人訴說的勇氣都消失殆盡。
時間已近中午,機關大院裡早已是空空蕩蕩。門衛把機關的伸縮大門緊緊地關閉起來以防人們進入大院。從臥虎嶺來的礦工們就在門外望著院裡那座不太高的辦公大樓不知道該怎麼辦,悵然若失的情緒在他們的腦際慢慢地擴大,他們不知道是回去好,還是留在這裡好。
後來,大家無精打采地坐在了縣委的門前,沒有人接待他們,也沒有人過問他們的事。大家餓著肚子坐在冰冷的地上,沒多大工夫,他們便忍受不住飢餓的襲擊,思想發生了動搖。
「我們回吧……」有人說。
「那就回吧……」大家說。
這次沒有人組織的請願就這樣宣告夭折。人們拖著疲倦的身體回到臥虎嶺的時候,秋風正一陣緊似一陣。人們「囂張」的氣焰被深秋涼颼颼的風吹得慢慢涼下來,乍一聽到臥虎嶺煤礦被劉錦華買走,那種難以抑制的失落和妒忌情緒也漸漸地得以平復。當人們冷靜下來以後再回頭追問事情根由的時候,他們只是感覺無比的心痛。多少年由他們建設起來的礦山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被賣掉了,一下子他們還不能接受這個事實,但他們無力回天。
這天下午,徐立山回到熟悉的礦長辦公室,望著牆上各種熟悉的圖表發愣。他想起了前幾天自己與劉錦華那次走向決裂的談話,徐立山感覺自己是徹底地失敗了。他心裡清楚,這裡將不再屬於自己。但他不死心,拿起電話打給了陳縣長。
「陳縣長,這是怎麼回事?」他問道。
陳梓良沒有正面回答,而是說:「如果你不願意在劉錦華手下干,我給你另外安排個去處吧。」
徐立山沒有再問,他知道陳縣長有了難處。
天剛擦黑,就淅淅瀝瀝下起小雨來,整個礦山都籠罩在朦朦朧朧的雨霧中。礦區失去了往日的活力,人們都好像患了病一樣無精打采。
從那天開始,人們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休息。他們不再早起,也不必擔心遲到。他們就那樣在細細的雨霧裡盡情地享受懶散帶來的快樂。於是,一場沒有人組織的罷工開始了。礦區所有的機械都停止了轉動,井口再也看不見進進出出裝滿煤炭的礦車。從斜井裡望下去,再也看不見晃來晃去彷彿星星一樣閃亮的礦燈了。
整個礦山都死去了。
劉錦華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他還沒有正式接手礦山處境便如此尷尬,這是他原先不曾料到的。他原本以為,當人們得知是他劉錦華而不是別人買斷了臥虎嶺煤礦經營權的時候,他們一定會像一群傻子一樣,驚愕地瞪大了眼睛望著自己,他們甚至會羨慕得流下口水。老百姓是什麼?不就是一塊泥嗎?你把他捏成扁的,他就是扁的;你把他捏成方的,他就是方的。令劉錦華沒有想到的是自己竟差點被這一群傻子活活地撕了。他從公安局請來的警察只管維持礦山的秩序,對工人罷工的事無能為力。劉錦華一籌莫展。
這一天,在煤礦辦公區銷售科裡,劉錦華和趙天雷、王秋月兩個人商議對策。
「不如去找找徐立山吧,」王秋月說,「人們都聽他的。」
劉錦華斷然道:「不找他!我要讓他來找我!」
趙天雷說:「我看出個告示,限期登記,不來登記就視為自動放棄,礦上將不予繳納養老保險,看他們怎麼辦?」
「我看這個辦法好,」劉錦華說,「你馬上去辦。」
第二天,在礦區的宣傳欄裡,一張黃紙寫成的「啟事」貼了出來。啟事措辭強硬不容置疑,聲稱如果逾期不來登記,即視為自動與臥虎嶺煤礦脫鉤,一切後果由自己負責,臥虎公司不負擔其任何費用。
細細的秋雨斷斷續續下了五天,第六天總算停了下來,但天依然陰沉沉的。礦山也在細雨中沉睡了五天,這五天彷彿就是漫長的五年,等人們踩著泥水聚集在煤礦辦公區議論到底去不去登記的時候,大家都感覺彼此好像突然老了許多。人們還來不及弄清楚這場變革的社會意義,也來不及弄清楚這場變革將給他們的生活帶來怎樣的變化,他們所關心的只是自己的飯碗。要活著就要吃飯,誰給飯吃就給誰幹吧,有什麼辦法呢?老百姓嘛!就是一株草,有你沒你人家春天照樣會如期而至,絕不會因為缺了你這一株小草,春天就失去綠色。所以不能待價而沽,還是聽天由命吧。
臥虎嶺煤礦礦工們罷工五天後便復工了。
徐立山和他的一幫弟兄沒有去登記,本來陳縣長許諾為徐立山另行安排,但徐立山謝絕了。他說不想在礦上干了,每天提心吊膽的,連個安穩覺都沒睡過。他說自己準備轉行搞汽車修理。於是他就在自己的村子裡和幾個合得來的弟兄開辦了汽車修理廠,直到今天。
沉默了一陣,徐立山說:「唉!一切都已經過去了,但到現在我也沒有弄明白劉錦華怎麼會輕易得手?陳縣長指導臥虎嶺經過周密調查形成的改革方案為什麼被擱置,這些對我來說,至今還是一個謎。」
陳秋福說:「我懷疑是劉錦華買通了周兆麟!」
徐潤謙說:「有這種可能。」
陳羽凡聽著這些對她來說彷彿很遙遠的故事,心裡彷彿已經觸摸到了隱藏在這件事背後的秘密,她也越發感覺到了父親在這個政治漩渦中所處的不利位置,這也就越發激起了她尋根問底的強烈慾望。
「徐礦長,謝謝你!」陳羽凡說,「通過你的講述,我更加清晰地看到了我爸爸處境的艱難。但我爸爸不是一個知難而退的人,他還應該有更加精彩的故事。」
谷雲波說:「我也這樣認為。」
徐立山說:「可惜我沒有權利走進曲唐權力的核心。」
陳羽凡說:「沒關係,我會鍥而不捨,一直追尋下去,直到真相大白。來,我敬徐礦長和各位一杯!」
說著,陳羽凡舉起了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