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芸不熟悉劉錦華,她只是在曲唐一中教學大樓竣工的剪綵儀式上見過他一面。前年初,臥虎焦化集團總公司董事長劉錦華慷慨解囊,決定為一中捐贈一千五百萬元修建教學大樓。現在這座雄偉的大樓已經矗立在校園裡。劉錦華此舉大大改善了學校的教學條件。為此,學校領導層有人提議將曲唐一中改名為錦華中學,常務副校長曲芸覺得不妥,於是此議被擱置。又有人建議在學校為劉錦華立碑,以表彰他尊師重教的高尚風範。曲芸雖也不以為然,但也不好再說什麼。於是,一座碑亭就豎立在了教學大樓前的小花園裡。碑亭和石碑的樣式是花錢請美術學院的教授設計的,石碑為不規則形,遠遠看去像是一隻臥著的老虎,這不僅因為劉錦華是臥虎焦化集團總公司的董事長,還因為他屬虎,而且又對虎這種霸氣十足的動物情有獨鍾,設計者獨到的匠心可見一斑。碑文是學校請省內著名作家水淼寫的。碑文文字不多,但文采飛揚。他把企業家尊師重教的社會意義發揮到了極致,不愧是大手筆。但每逢走過這座碑亭,曲芸心頭總會湧起一種迷茫和失落的感覺,就連她自己也說不清這是為什麼……
在龍鳳山莊殯儀館的告別大廳裡,當劉錦華握住曲芸的手並對她說那些話的時候,她彷彿沒有聽見財大氣粗的臥虎焦化集團總公司董事長在自己的耳邊說了些什麼,只是木然地望著從她身邊走過的每一個人,把一雙手伸出來機械地與前來弔唁的人輕輕地相握。她似乎忘記了哀痛,甚至忘記了這是一個什麼場合……
告別儀式繼續進行,人們排著隊走進弔唁大廳向陳梓良的遺體作最後的告別,大家都彷彿很沉痛地走過身上覆蓋著黨旗的陳梓良的遺體周圍。人們的腳步很輕很輕,像是害怕驚醒那個躺在鮮花和翠柏叢中的人。
令人心碎的哀樂在弔唁大廳裡低低地迴盪……
「曲老師,還認得我嗎?我是您的學生谷雲波啊。過兩天我到家裡看您,保重身體呀,曲老師……」隊伍裡,一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走到曲芸的面前緊緊握住她的手並俯身在她的耳邊輕輕地說。
曲芸還沒有反應過來,那個年輕人便鬆開她的手走了過去。後面還有人,他不能在曲芸的面前久留。
對於曲芸來說,不管告別儀式多麼隆重,都沒有意義。事實上是她,而不是別人失掉了丈夫,是她的家,而不是別人的家失去了棟樑。她不能相信自己深愛的丈夫就這樣離她而去。但事實是等她離開告別大廳的時候,她的那個活生生的丈夫就變成了一盒沒有任何生命跡象的骨灰。家庭的變故來得太突然,曲芸還來不及細想這件事對她和女兒今後的生活會產生什麼影響……
還沒有等曲芸從哀痛裡稍微緩過一點兒神來的時候,一件讓她感到不愉快的事情就發生了。
那是在陳梓良的葬禮舉行以後的當天下午,縣委組織部部長羅培林和縣委辦主任謝雲鳳一起來到了陳梓良的家裡,他們是代表縣委和縣政府前來慰問已故縣長陳梓良的家屬的。謝雲鳳是個三十多歲的女同志,長得很漂亮,就像某個電影演員。「某個」究竟是誰,人們一時還說不清。他們在陳梓良家的客廳裡落座,曲芸和女兒陳羽凡坐在他們的對面相陪。
會見的空氣顯得有些沉重。
組織部長羅培林說:「曲校長,對於陳縣長的不幸遇難,我們的心裡都非常沉痛。縣委對陳縣長的工作給予了高度評價,他堅定的黨性原則和高超的工作藝術都是我們學習的榜樣。請曲校長放心,陳縣長未竟的事業由我們來完成。」
謝雲鳳也說:「陳縣長走了,還有我們。曲校長對縣委有什麼要求儘管提出來,我們一定會提請縣委盡力予以滿足。」
曲芸坐在沙發上,透過她有些呆滯的眼神能夠窺見她內心的痛楚。
「我沒有什麼要求,」她說,「我只希望縣委能夠盡快查清車禍的原因,還我一個真相……」說著,淚水從她的眼眶裡湧出,順著她消瘦的面龐直流到腮邊,但她好像沒有感覺到,女兒羽凡替她拭去腮邊的淚水。
「曲校長,請放心,周書記讓我轉告你,縣委一定會盡快查清車禍的原因……」羅培林說。
接下來是一陣沉默。
停了好一陣,羅培林又說:「曲校長,還有一件事請你合作。陳縣長是曲唐縣的主要領導,他參與了縣委縣政府的所有重要的會議和重大的決策,尤其他參與過一些重大案件的討論和決定。縣委認為在他手裡或許會留下一些相關的文字,一旦擴散出去可能會造成不良的影響。因此,縣委責成我和謝主任與曲校長商量,我們是不是可以一起整理一下陳縣長的遺物,你看……」
這是曲芸所沒有料到的。
「這……合適嗎?」曲芸疑惑地問。
「曲校長,」羅培林字斟句酌地解釋說,「陳縣長做事一向非常嚴謹,我想他不會在這方面有什麼疏忽,不過,既然縣委有這個意思,那就走走過場吧。」
曲芸擦擦眼角的淚水說:「我家裡到處都是梓良的遺物,你們看怎麼整理呢?需要我把箱箱櫃櫃都打開嗎?」
漂亮的謝雲鳳說:「如果曲校長同意,我願意幫忙。」
曲芸笑笑,她笑得很慘淡。「我搞不懂。」她說。
陳羽凡坐在母親的一邊靜靜地聽著他們的談話,只是當羅培林提出要檢查父親遺物的時候,她的心裡有些不高興。父親屍骨未寒,縣委怎麼會作出如此不近情理又不合規矩的決定呢?這不僅是對死者的不敬,而且顯然侵犯了公民的隱私權,她不想再沉默了。
「有搜查證嗎?」陳羽凡問羅培林。
辦事一向沉穩的羅培林聽陳羽凡如此突兀的一問不覺一愣。他沒有想到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孩子會提出這樣一個讓他感到尷尬的問題。這時,他才記起陳梓良的女兒陳羽凡在北京政法大學讀法律。不管什麼事情一牽扯到法律就需要格外小心,尤其在曲唐縣這個多事的地方就更需要謹慎,組織部長羅培林很懂得這一點。其實從一開始,他就對縣委的這個決定心存疑慮。當他和縣委辦主任謝雲鳳被叫到縣委書記周兆麟辦公室接受這個任務的時候,他就覺得有些棘手。但既然是周書記的決定,他也不好說什麼。現在看來他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的。
「看你說哪兒去了,怎麼能說是搜查呀?」羅培林說,「我們是要和你們一起整理陳縣長的遺物,羽凡不要誤會呀。」
「我沒有誤會,既然不是搜查而是整理,那就不勞煩兩位領導的大駕了,我們自己會整理。我也想向縣委提一個要求,等你們整理我爸爸辦公室物品的時候通知我們一聲,因為爸爸的辦公桌裡有我和爸爸、媽媽的照片,我要拿回來!」陳羽凡說。
「那當然沒有問題。」羅培林說。
謝雲鳳對陳羽凡的質疑卻有些不以為然,與家屬一起整理死者的遺物怎麼能說是搜查呢?未免有些小題大做了吧?陳梓良是黨的幹部,就應該無條件服從組織的決定,這是組織原則嘛!想到這裡她說道:「羽凡同志多慮了,縣委作出這個決定其實是對陳縣長的愛護,沒有別的意思。與陳縣長的家屬一起整理他的遺物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我想,如果陳縣長在世,恐怕也不會拒絕組織的決定。」
陳羽凡冷冷地笑笑說:「謝主任,這是在我們家,你明白嗎?我的爸爸不僅是共產黨員,他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你明白嗎?維護他的隱私權是法律賦予我們的權利,你明白嗎?你認為是小事一樁,而我認為這是天大的事,因為這侵犯了公民的權利。如果你們已經查出了我爸爸有違法亂紀的行為,那就請通過正常渠道進行搜查,那時我們會積極配合!」
謝雲鳳的臉色有些不太好看,說:「你這樣說不太好吧?」
「那我該怎麼說才好呢?我說錯了嗎?」陳羽凡毫不相讓。
事情被謝雲鳳弄得有些緊張,羅培林不得不出來打圓場,他說:「羽凡呀,陳縣長的為人我和謝主任都很清楚,我們也是受縣委的委託前來與你們商量。我知道你們剛失去親人心裡不好受,如果你們不同意現在整理陳縣長的遺物,也沒有關係,那就等你們想通了再說。你的意思呢,曲校長?」
曲芸說:「我只想請二位領導諒解……」
羅培林說:「我明白了,既然整理有困難,那我們就不強求了。如果你們在整理陳縣長遺物的時候發現相關的文字材料,請及時交給我們,好嗎?」
陳羽凡說:「我相信爸爸不會把機密材料拿到家裡來!」
羅培林站起來說:「我說的是『如果』。好吧,我們告辭了,曲校長保重身體呀!羽凡,多陪陪媽媽。」說完,他們起身走出陳梓良家。
謝雲鳳好像還想說什麼,但她終於沒有再開口。
等羅培林他們出去以後,曲芸對女兒說:「小凡,你有些過分了。」
陳羽凡說:「不!媽媽,這是原則問題,他們是在恣意踐踏法律!」
曲芸說:「不要把什麼都說成與法律有關……」
陳羽凡說:「媽媽,你說他們為什麼這樣迫不及待地要檢查爸爸的遺物呢?」
曲芸說:「我怎麼會知道?你爸爸回到家裡很少提工作的事,但我能夠感覺到他的壓力很大……」
陳羽凡說:「或許爸爸有什麼隱衷……」
曲芸說:「人們說曲唐是一潭深不見底的渾水……」
羽凡說:「媽媽,我們現在就來看看爸爸到底留下了什麼,好嗎?」
於是,母女二人開始整理陳梓良的遺物,她們首先從他的書房開始。陳梓良的書房在二樓,書房裡的擺設很簡單,靠牆的地方擺著一溜書櫃,書櫃裡擺滿各類書籍。靠窗的地方擺放著一張寫字檯,寫字檯上放著一台電腦,這是陳梓良書房裡唯一的現代化設施。陳梓良生前有空的時候就坐在這裡看書或上網。陳羽凡用爸爸留下的一串鑰匙試著打開了寫字檯唯一一個被緊鎖著的抽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