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林劍風聽胡鳳仙津津樂道地講述她賣玉給吳欣然的過程時,手機響了,是老皮的電話,說中央美院的教授來了,約他中午一起請教授吃飯。於是,林劍風匆匆向胡鳳仙告辭了。
海濱市冬日中午的陽光依然強烈,早晨穿夾克、毛衣的人已經脫了夾克、毛衣搭在手臂彎裡,只穿一件襯衣。
的士穿過春光路和嘉好路交匯處的時候,一輛中巴發瘋似的迎面衝了過來。三個拎著飯盒匆匆穿過斑馬線的打工少女發出尖利的慘叫聲!其中一個被撞飛,就像一件輕飄飄的衣服飛到林劍風乘坐的紅色捷達車前蓋上,「彭」的一聲,鮮紅的血水如野獸派顏料噴灑在林劍風眼前的車窗玻璃上,林劍風只感到眼前一片紅霧騰起。的士司機身手敏捷,急速打轉方向盤,同時猛踩油門,車子「哧吱」地一聲馳向人行道。
中巴仍然如瘋牛般吼叫著直衝過來。林劍風看到少女順著車前蓋滾到地上,又被飛馳而來的中巴輾過。與此同時,的士的屁股一側遭到猛烈撞擊,林劍風只感到身體被撞得彈跳起來,頭猛地撞到車窗的鐵框上,他心裡驚恐地喊了一聲「完了——死吧」,就失去了知覺。
林劍風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8點多鐘,他聽到一聲如釋重負的輕輕歎息:「終於醒了!」是一個女子的欣悅的聲音。他還沒有從這既熟悉又陌生的飄渺的聲音中辨出是誰,眼睛已經模模糊糊地看到紫色全棉緊身衫在臉上晃蕩著,然後是一張原本憂愁的臉,笑容正在漾開,一圈圈地蕩滌去臉上的焦慮。
是史文竹。林劍風望著史文竹,想說什麼。史文竹伸出右手,纖纖食指伸向他的唇邊,示意他不要說話。
史文竹說:「你失血太多,頭上撞了一個洞,縫了16針,醫生說,再送來晚一點兒,你的血就要流乾了。」
「那我就沒命了?」林劍風挪動著嘴唇,發出輕微的聲音。
史文竹忙用兩根指頭按住他的嘴唇,輕輕地責怪道:「不要瞎說!」
林劍風望著史文竹稜角分明而又娟麗的面龐,想到第一次在名典咖啡見到她的樣子,不禁在心裡輕輕笑了。
「你笑什麼?」
林劍風奇怪:「我沒有笑呀。」
「我看到你心裡笑了。」史文竹肯定地說。
林劍風異常詫異:「你能看到我的心?」
「心有靈犀的人就能看到彼此的心。」史文竹笑道。說完這句話,她又感到太直接了,似乎為了掩飾,她為他掖了掖潔白的被單,說:「雖然白天很熱,晚上還是很涼的。」
林劍風望著她,充滿了溫馨和感激,此時他異常渴望被真情地關懷。他想說什麼,嘴唇歙動了兩下,卻一時說不出來。就這樣靜靜地注視著她。他只需要這樣無力地慵倦地靜靜注視。彷彿在以研究的眼光打量她的模特,彷彿要一寸寸丈量她臉上五官的比例。
史文竹歪著頭,模樣天真爛漫,抿唇一笑,說:「把我當模特了?」
「我正在這樣想呢!」林劍風心裡又生詫異,為什麼他心中閃著的意念每每被史文竹一語中的呢?這一感悟使他感到既幸福又惶惑。「我在想,如果把你作為模特畫進我的畫裡,將是什麼樣子的。」
「一定會很醜的。」史文竹遲疑地說。一雙明亮的大眼睛在他臉上靈動著,在他的眼睛裡游動著。
「你的樣子真是可愛。」林劍風真實地說,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其實他心裡還有一點點惋惜,為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樣子,為她和那個有派頭的英俊男子在一起的樣子。儘管他知道了她是堂堂的報社記者,然而在他眼中,他一看到她總是聯想到第一次見到她的樣子。可能有風情的女子在骨子裡就是有一種不可磨蝕的魅力,林劍風胡思亂想著。
史文竹這次沒有理解林劍風細微的心思,以為林劍風的羞愧之色是對她動了心思,她臉上倏地飛來兩片紅霞,嬌羞地說:「你又在騙人!還沒有人說過我可愛呢。」
「我感到……」林劍風感到自己一下子迷失了語意,他尋找著,捕捉著,「我感到是你在騙人呢!怎麼會沒有人發現你的可愛呢?」
「是你在騙人!」史文竹嬌嗔地說,「你這樣騙過多少女人?」
又是這句熟悉的話!過去聽到這句話,林劍風心裡會漾起激情和溫情,他知道只要女人對他說了這句話,這個女人就屬於他了。因為女人說這句話就意味著:「我願意被你騙,你要我嗎?即使是騙騙我也好!」
而現在,林劍風只感到頭皮發麻,這致命的一句話對他像一顆心中的隱形炸彈,會將他炸得靈魂出竅。
晚上醫院病房裡異常靜謐,林劍風閉上了眼睛,不再說話。
史文竹以為他累了,為他輕輕掖上被子,以便讓他睡得更安穩更舒服。
夜裡林劍風醒來了兩次,第一次醒來的時候,看到的是史文竹一雙凝視著他的大眼睛,在這雙大眼睛裡,他感到有一種安全感。第二次醒來的時候,燈光已經暗了,只有微弱的牆角燈亮著,在淡淡的橘黃色燈光下,林劍風看到史文竹正從陪床上坐起來,俯身向他關切地問道:「有什麼不適嗎?」
「我感到像在做夢。」林劍風望著她,輕輕地搖了搖頭,以微弱的聲音說。
「我也有同感。」史文竹輕輕地捧起他的臉,說:「那就讓夢延續下去吧,美夢成真。」
林劍風感動地閉上了眼睛,只有幾秒鐘或十幾秒,再次睜開眼睛,已是淚水盈盈。他衰弱地說:「我需要你,文竹,我需要你。」
史文竹在他額頭上輕輕地吻了一下,說:「我也一樣,你在我心裡。」說著,在他的一隻眼睛上吻了一下,然後,是另一隻眼睛,似乎要把他的淚水吸吮乾淨。
史文竹握著他另一隻沒有打吊針的手,異常溫柔地望著這個珍藏在她情感深處的男人,只感到幸福的潮水在心中一層層上湧。
直到夜班護士來換吊瓶,史文竹才鬆開林劍風的手。然而,林劍風身體的某一部分或者全部,仍然在她的手中,或者在她的身體裡。
第二天太陽出來的時候,林劍風沒有醒來;太陽照到白色的床單上了,林劍風還是沒有醒來。史文竹几次將手掌放到林劍風的鼻翼下,呼吸還有,只是很微弱,時斷時續。她不知道林劍風是昏迷還是昏睡。史文竹急了,找來醫生護士,焦慮地問:「他怎麼了,他會不會死去呀?」
護士量過幾次體溫和血壓,說:「都很正常,只是虛弱一點。」
醫生又過來一言不發地為林劍風把脈,撥開眼瞼觀察。醫生對待林劍風大手大腳的樣子就像是對待動物一樣,而在史文竹眼中,林劍風是一件精緻典雅的明清官窯瓷器,稍稍的不小心對待,都會破碎的。
史文竹看得心疼,她不斷地喃喃說:「輕一點,輕一點。」
「沒有事的,只是失血太多,太虛弱,需要靜養。」醫生安慰道。
「他昨天都好好的,怎麼一夜之間就成了這個樣子?」
醫生有些不耐煩了:「他受的是重傷,而且是頭顱受傷,中樞神經受到撞擊,不能再受到刺激,一旦受到一點點刺激,都會出現昏迷狀態的。你是不是昨天和他講了很多話?講話多了、特別是一些讓人情緒和情感激動的話,會刺激他的。」
史文竹心裡對自己又多了一分自責。肯定是昨晚講話多了導致林劍風昏迷。
「昨天他明明就是一個大活人嘛。」
史文竹的話似乎有對醫生的責備,彷彿是醫生導致了林劍風的困境。
醫生對這個顯得絮絮叨叨的女人感到了煩躁:「這樣的重病患者都會出現反覆,昨天好不等於就沒事了,就是人快死了都會出現迴光返照呢。」
史文竹一下子惱了:「你這人會不會說話?怎麼說話的?」
醫生倒是異常冷靜,反問:「我怎麼說話了?你懂不懂醫學?我只是告訴你醫學的基本知識。」
「你服務態度怎麼這個樣子,我要投訴!」史文竹還要發作,一個護士過來擋著她:「算了算了,和氣生財,和氣養生,和氣利病。這裡是醫院,病人需要安靜。」另有兩個護士將醫生拉走:「算了算了,犯不著生氣。」
待醫生走了,這個護士說:「還很少有人教訓他的,這傢伙說話就是沒有譜,以為病人都求著他,你這樣訓他一下也好。」
聽護士這樣一勸,史文竹心裡平和了許多。她實在是太為林劍風擔憂了。
下午,林劍風醒來後,精神又和昨天一樣,甚至比昨天更好了。
史文竹告訴他:「你不知道,看到你昏睡不醒的樣子,人家可為你擔心死了!」
「我還沒有死,你就已經死了,你是不是要和我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作連理枝呀?」林劍風幽默地笑笑。
「就是!」史文竹肯定地說,說罷,臉上又現出幾絲紅雲,如晚風新荷,分外嬌羞。
「第一次見到你,還以為你只是一個開放豁達風風火火的現代女子,其實你還蠻傳統的嘛。」
「你是喜歡現代?還是喜歡傳統?」史文竹問道。
林劍風想了一下,回答說:「我喜歡現代,但我的骨子裡還是傳統的。」
「這樣你就會有痛苦。」史文竹一針見血地說。
「為什麼?」
「因為你處在一種進退兩難的困境中,有兩種不同方向的力量拉扯著你,兩邊你都想去,然而你只能去一邊,這樣會造成雙重人格和人格分裂。」史文竹分析說。
林劍風不禁為記者觀察問題的視角和敏銳所折服。他笑笑,展顏說:「我們處在一個新舊交替的轉軌時代,所有的人都面臨著傳統和現代的矛盾撕扯,按照你的觀點,那豈不是我們所有的人都有雙重人格和人格分裂了。」
史文竹想了一想:「或許。」
「那……或許,我們的痛苦正是時代的痛苦?或者說,時代的痛苦是我們每一個人的痛苦?」
「我們不討論這麼沉重的話題了,我們談點輕鬆的話題吧!」想到醫生說不能再讓林劍風受到刺激,史文竹心裡就有後怕,只得引開了話題。
吃過一碗皮蛋瘦肉粥,林劍風精神好多了,他甚至提議到花園裡散散步。考慮到他的病情還有待觀察,史文竹製止了他。兩人聊了一會兒,史文竹說還要趕到報社去寫一篇新聞稿,叫林劍風先睡覺。
「下班我就來了!安安心心地臥床靜養,不要到處亂跑。」
她對他叮囑著,俯下身子,飛快地給了他一個熱吻,然後起身往外走去。關門時,史文竹激靈地回眸一笑,林劍風只感到既純真又含蓄,令他心神蕩漾,只想等她快點回來,只想自己的病快點兒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