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榮的影夢人生 槍王:窺伺黑暗的另一面
    我殺了人

    我很開心

    槍不會殺人

    是人殺人

    《槍王之王》是為了紀念哥哥開拍的,情節撲朔迷離,層層剝開的時候,理由就顯得混亂了,一會兒是為了債券,一會兒是為了男人的尊嚴,結局歸入悲憫的防御套路,一個人的性格不是深入了卻是單薄化了,它更加主流,更具有教化意義。相對而言,《槍王》中的Rick(張國榮飾),已經進入無敵狀態,遇神殺神,遇佛殺佛,才是真正的槍王,不像號稱“槍王之王”的關有博,三連擊打不過阿力的二連擊,最後竟然輕易被捕。《槍王》的結局不是常規的正義戰勝了邪惡,而是邪惡轉移到了“正義者”身上,表現了人性骨子裡存在的惡。所以,在思想深度上,《槍王之王》比《槍王》遜色很多。

    《槍王》就說槍,說開槍的人,沒有那麼多外在的理由,是內向性的搏斗。當Rick去見心理醫生的時候說:“我失眠,睡不好,經常感覺胸口痛,頭也很痛,有幻覺。”轉過身卻對女友說“其實有件事情,我一直沒有告訴醫生,我知道我自己殺了人,但是我很開心”的時候,我們就知道他一定會出問題,他骨子裡是嗜血的。而這種習性是與社會規則相悖的,如果沒有開槍殺死余警察那件事情,他可能會幸福安定地活下去,他除了有些自閉外,遵紀守法,是一個好人。唯一的嗜好是槍,有替人改槍的牌照,也算是正當職業;有一個相愛的女友——但是選擇落在他面前,像一根導火線引爆了他體內的惡。面對精神失常、持槍亂射的余警官,作為警官的苗Sir(方中信飾)巋然不動,該行使職責時他卻愣住了,把決定拋給了別人,Rick沒得選擇,余警官的槍已經指向他的女友——

    在殺人之後的三年裡,Rick並沒有因為殺了人而失眠,因此這更讓他感到恐懼——對自己邪惡的一面的恐懼,痛苦不堪地嗥叫,仿佛墜入無底深淵,他坐在陰暗的房間角落裡,用槍指著自己的頭,試圖終止這一切,卻如負傷的野獸一般抽搐著哭泣。女友看著他的絕望,也曾站在他的身後舉槍瞄准,卻終究抱頭痛哭,下不了手。他一下又一下地溫習舉槍的動作,愈來愈快,神經質並略帶自戀地瘋狂,仿佛暴風雨即將來臨那一刻的平靜,他忽然變得坦然,拿起手槍,裝上子彈,走出去痛快地殺掉了幾個G4。從那一刻起,他的陰暗面開始源源不斷地釋放出來。

    在審訊室,面對苗警官那張充滿優越感的臉時,Rick一臉不屑,一聲不吭——他都懶得跟他說話了。這個繼續扮演正義有為的警察的人,心安理得地享受著自己崇高的人生。他跟Rick一樣愛槍,說什麼槍是用來救人的,冠冕堂皇,還是Rick比較實在:“槍從開始發明的那一天開始,就是用來殺人的。”當苗Sir故作鎮定地問Rick:“你知不知道你同三年前有好大差別。”Rick笑著回答:“那麼,我是不是應該多謝你。”他沒有忘記苗Sir把做出選擇的決定推向他,而他無處可推的那一幕。這句回答是森冷的,充滿嘲諷。

    苗Sir試圖窺探Rick的內心世界。他問Rick:“殺人到底是什麼感覺?”

    Rick冷笑,他忽然受到啟發,有了以牙還牙的決心和方法:你不是想知道殺人到底是什麼感覺嗎?我會給你機會的。每一次舉槍,都是他最痛苦而又最富快感的時刻。每一次以精准的駭人的手法擊傷而不打死對手,都被他視為一場完美的游戲。“人不可能永遠停留在發燒的狀態,持續發燒,會燒壞神經的。”這個游戲也不能一直玩下去,他唯一的出路就是死。槍王死於手槍,也算死得其所。

    他們面對面站著,沒有任何防守,他知道自己會中槍,苗Sir也會,只是誰先擊中誰的問題,可是,誰先中槍有那麼重要嗎?在戰場上,快那一兩秒根本沒有任何分別,最後都是輸家。其實這是早就預知的結局,在他開始玩這個游戲的時候就決定死於這個游戲。

    對於Rick最後倒下的處理,導演賦予了很濃重的英雄色彩。他倒下去的那一刻,調子是悲憫的。

    精神分析某一流派認為:“每個人都有無意識的死的本能,但一個具有健康人格的人是不會自我傷害的,所以這種自我毀滅的沖動就會轉向外面,以攻擊的方式向別人表達出來。”另一些精神分析學家解釋道:“當人要達到自己目標的行為受阻,就會產生攻擊行為。”

    那些“條子”想用扣住歌蓮的手段逼Rick就范是一個可怕的錯誤。失去了女友歌蓮的Rick同人類世界的聯結從此決裂,他很合理地利用了自己的憤怒和失控。

    後來Rick一槍打碎CC楊的眼珠之後,站到苗警官的車窗前用沒有邏輯的口吻說:“CC楊死了,可以結案了。放了歌蓮,否則我一天殺一個警察。”

    他殺了Joe,那個在比賽場不發一言卻陰森森地在他身後給他制造壓力的人,他要讓他看看,什麼才是真正的高手在旁的壓力。還有苗Sir,老友被殺會讓他變得震怒,他會帶著槍,怒氣沖天地來找他,他何等明白苗Sir。但是苗Sir不會明白他,從他試探著問他殺人是什麼感覺的時候就知道了。苗Sir不明白自己的下手會和Rick的槍法一樣,又准又狠。

    他們沒有觸犯他,他就已經無法壓抑殺人的快感,何況——攻擊心理學中說,人生存都需要一定的空間,當空間受到干擾時就會產生排斥心理,攻擊就在情理之中了。

    自閉偏執的人,只會順從自己的思維去做事。

    Rick對槍的迷戀是外露而直接的,苗Sir則將這種迷戀埋藏在內心深處,就像他的槍械,被緊鎖在保險櫃裡。他鎖住的是自己對槍那股充滿殺戮氣息的迷戀。所以,Rick和苗Sir其實是一種人,只是一個爆發,一個隱匿。

    張國榮演繹的最傳神之處就是眼神和表情:女友被警察誣陷私藏槍械時,他大喊“你們怎麼亂改我的槍”,表情充滿委屈;在被警察追捕時,他眼裡布滿血絲;之後被逼得瘋狂,又變成藏而不露的陰森晦暗;當他的槍口對准了警察Joe的頭時,他的臉是冷漠和扭曲的,此時已由從前的壓抑變成了對生命的漠視。

    “神經質加歇斯底裡,卻依然保持高度的冷靜,Rick就是這樣一個極度自我矛盾的人。”

    有人說:“方中信在氣勢上根本不是榮少的對手,其實能跟榮少當一回對手的香港還真找不出幾個,所以他只能絕望地用槍指著自己的頭。”

    黃秋生看過《槍王》之後也說:“簡直把我嚇到了,他怎麼可以演得這麼好!”

    有人怕毀壞形象,所以這個不演那個也不演,張國榮不怕,原來是無論他拍什麼都還是張國榮。莎翁說,玫瑰即使換了個名字也不會改變她的芬芳。這部電影就靠哥哥一個人來支撐了。方中信不是他的對手,其他綠葉更不在一個檔次,尤其是Joe,剛看到哥哥去殺他時還以為是黑社會或某個貪官,那形象哪裡是個正直警察。也許這是導演有意為之,他把感情全部倒向哥哥一邊,以示在這裡沒有正邪之分,沒有社會規條,沒有道德法律規范,有的只是人性欲望的真實再現。當深藏的另一面被引爆出來,兩面互不相容,就會導致精神分裂。洛楓說,自我隱藏的臉孔可能不止兩面,寄存在意識底層的心魔與自我決裂總有無限可能,一旦碰上機緣,便會不受控制地爆發和赤裸呈現。

    導演羅志良喜歡深度挖掘人性中不為人知的黑暗面,《槍王》與《異度空間》中都有這樣的嘗試。他一直在努力窺伺人性,但這兩部電影都不夠深入完滿。其實每個人的心裡都潛伏著太多的秘密,它們隱而不發,卻又躍躍欲試。被理性和道德壓抑著,只有當人們的精神處於極度緊張的壓力下,才有可能做出失控的行為,就像愛倫·坡的小說,也是帶你體驗這種極限。他窺探到那些不為人知的內心世界裡的秘密,讓你進入一個彼此隔絕的、錯落無章的、怪誕突兀的世界。雖然愛倫·坡強調自己只是為了娛樂,但是他的小說的一般結局都是正義戰勝邪惡,倒不如羅志良,至少對人性中的多面性有所肯定。

    “人是一棵能思想的葦草,要摧毀他,無須全宇宙都武裝起來,一股氣,一滴水,都能夠致他死命。”《槍王》裡張國榮的某些眼神和《夢到內河》裡的眼神相似,那是一種無法為世人所接受的欲望即將爆裂的隱忍。看似平靜,其實是困獸涉死前期的憤然而起,之後便被世俗中的一句話一個手勢致以死命了。哥哥開槍時,臉上流露出一絲冷酷,特別是發狂的時候,簡直與劇中人物合二為一。張國榮說:“永遠不要將一個人物定義為一個好人,或一個衰人,因為一個人是有灰色地帶的。況且每個人的價值觀不同,我們又如何劃分一條界限?”

    訪談《張國榮——浮游在心靈陰暗處》中透露,張國榮接拍《異度空間》也是因為喜歡darkdrama,可見,他對人的心理分析很感興趣,而觀眾對他的信任除了他的演技之外,應該還看到了他自己的靈魂與有陰影的靈魂達到的契合程度。

    槍王>>>

    導演:羅志良

    編劇:羅志良/楊倩玲/李厚頎/楊展鴻

    主演:張國榮/方中信

    制片國家/地區:中國香港

    語言:粵語

    上映日期:2000-05-27

    片長:96分鍾

    外文名:DoubleTap

    獲獎榮譽

    2000年三十七屆台灣電影金馬獎

    最佳男主角(提名):張國榮

    2001年第二十屆香港電影金像獎

    最佳音效獎(提名):曾景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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