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離 第33章 我們短暫的一生 (1)
    迄今為止,這是六月裡最溫暖的一個週日,太陽剛剛開始西沉。在她身後的陽光最為明艷,而前方的影子最為深邃的那一刻,莉蓮爬過了山頂,站在離一間傾斜的小屋的門廊不到一百碼的地方。麥爾的外衣拍打著她的膝蓋,衣服的肩部滑落下來垂掛在她的胳膊肘上,馬森先生的撬棍像一個箭袋般懸吊在她身後。她背著個鋪蓋卷,仍挎著伊扎克·尼恩伯格的小背包,只是包的提手處用草編了又編。她看不到一個活物;也許這又是一個廢棄的小屋,但那並不是多壞的事。她可以使用一下浴室,使用一些食物,使用一連幾日的休憩;所有她可以使用的東西都在那扇門的另一側等待著她。

    近來這一切已變得容易些了,獨自一人,與蘇菲和雅科夫說話,不費力地進入又走出一片孤獨孤單,她想起來,還有單一,清靜——暗示著某種獨特甚至美好的意味——以及寂寞——這恰是用以描述她當前感受的一個正確而悲哀的西方詞語,如若真遇到一個居住於此,情願餵給她食物並樂意讓她賴在這兒不走的電報接線員他們當中有些人似乎就很樂意這樣做,尤其是那些在天黑後見到當地的妻子而又在天亮前與之離別的男人,在莉蓮起床之前,他們會將一個飾有珠子的小手鐲或者一滿杯白樺樹皮藥膏放在她的床邊,她便會多駐留一陣子。而其他一些人會明確表示她可以留下來一兩個晚上,但這屋子太小因而他們有足夠的理由選擇自己一個人待著,莉蓮自然也用不著只為了弄清楚所謂的理由是什麼而與那些男人待上一晚。當莉蓮正接近門前台階時,一把搖椅吱嘎地響了一聲,在門廊內深黑的陰影裡瞬間閃過一支散彈鎗的冷光。莉蓮慢慢放下小背包,這樣就可以像電影中的罪犯那樣舉起手來了,她又把帽子撞到地上,頭髮披散下來,她把它推到耳朵後面。這真是一件尷尬的事,讓人看到她的頭髮那麼髒,即使那是一個端著槍穿著染有血污的襯衫的男人。

    約翰·比捨普是個流亡之徒;九號避難所就是他的厄爾巴島譯者註:位於意大利托斯卡納地區的一座島嶼,拿破侖曾遭流放於此。每一個清晨都揭開更多的悲傷;每一個夜晚他都坐在門廊上遙望家的方向。有訊息傳來,他會再將它們傳出去,一連九個月都不見任何對他有特殊意義的東西:迪克·鮑爾的菜譜,本·班森的白日夢,然後在兩天之前,關於一個女人即將到來的消息。

    他看著這個女人放下背包。她頸後細軟的毛髮被太陽染上了金色,脖子上鑲著一圈污泥,位於寬大衣領和襯衣之間的那塊皮膚被曬得黝黑。別動,他對她說,槍口仍對著她的胸。最好的辦法,最聰明的辦法,也許就是把她撇在她正站著的那塊地方,永遠都不必認識她。

    「我沒帶武器。」莉蓮說。她仍舉著手。

    她沒帶武器,她聽上去像是外國人迪克認為最有可能是德國人或俄國人,但也不排除是個共產黨間諜的可能並且被嚇得要死。沒有理由把槍一直對著她,除非他能做到,並且可以此推遲他不得不和她說話的那個時刻的到來。現在她身子向右方嚴重地傾側著,幾乎要跪在背包上,前十英里的路她一定是跛著腳走下來的。許多白色虱子亮閃閃地附著在她的頭皮上,正順著一縷縷頭髮往上攀爬。想要請一個處在如此慘狀中的女人聊聊天或是體面地玩上一盤跳棋似乎是不正當的,而抱有此種期待也顯然是愚蠢的。他們本來也許能玩幾把「金拉米」或者下幾盤象棋,如果她會玩的話,而且如果那一過程進行的還不算太糟,或者即使它很糟糕但他們可以一笑置之,那麼他曾想過請她在上路之前躺在他的身邊度過那個黃昏。他曾想像過的是一個乾淨利落、金髮碧眼的漂亮女人,穿著一件線條簡潔的夾克,或許在擦得錚亮的科爾多瓦皮靴之上還有一條搖曳多姿的裙褲,彷彿她來這兒是為了一日的遠足。在他的想像中,她會將幾支菊芹點綴在秀髮上,會有一個酒窩,有褶邊裝飾的內衣,有取悅別人或被人取悅的意向。

    約翰·比捨普小心翼翼地放下槍,並刻意表現出了那個動作;他把槍口朝向小屋,然後雙臂交叉站在那裡。莉蓮將此看作是允許她放下手的表示。她動了動,拾起了小背包,她的外衣在她身後鼓動著,猶如一張硬挺的深色船帆。當她試圖要更清楚地看一看他時,打了個趔趄損傷的膝蓋,僵硬的腳踝,把自己刮到了門廊的欄杆上。他根本沒管她。

    不過他確實說了:「你可以洗個澡,我想。」而這只是一種提議,算不上是邀請。

    莉蓮說:「我將感激不盡。」

    「約翰·比捨普。」他的手碰了碰帽簷兒。

    「莉蓮·利波。」莉蓮邊說著邊點了下頭,就像她看到西方婦女常做的那樣。這是鞠躬禮殘留下的最後一絲痕跡。此種禮節讓他們兩個都吃了一驚,但是也沒什麼好笑的;誰都知道這一帶的人會為了一句無心之言或一個未能返還的餡餅盤子動輒相互殘殺。

    「你要不要進來?」約翰·比捨普說,似乎她可能更想要繼續前行而他也不希望她留下。

    莉蓮凝視著正不斷下沉的天空,凝視著向四面八方伸展開的荒野。她把背包和鋪蓋卷扔到地上,坐了下來,將那把撬棍擱在大腿上。

    「是的。」莉蓮說,然後她又坐了一分鐘以便能邁開步子走進屋裡;她的雙腿塌垮在她身下。

    九號避難所和她曾住過的其他小屋一個樣。牆上的雙層圓木,開裂的硬泥,懸在椽木上的盆盆罐罐,掛在釘子和松木架子上的衣物。莉蓮坐在柳木椅裡,沒怎麼動彈,約翰·比捨普把夾克掛到釘子上,然後提著一個大桶去河邊溜躂了四次。他燒著水,莉蓮把她的東西一件件碼放在自己周圍,既是為了井然有序又是為了尋求慰藉。她疊起她的外衣。她將撬棍放在外衣上,小背包擺在它旁邊,又把她的帽子胡亂塞進背包裡。

    「是我就不會那麼做,」他說,「你有虱子呢。」

    「我知道。」

    你很容易就能看到那些虱子,看到它們像雜技演員一樣在帽頂上翻著觔斗,順著夾在帽子內側綢帶裡的髮絲向上攀援。在過去的五天裡,莉蓮每時每刻都能看到它們,與它們一同生活,她想到若是換成另外一種男人也許就不會注意了,而約翰·比捨普所想的也是一樣。他想的是他已遠離人煙如此之久因而無法再與另一個人像樣地說說話了。莉蓮把臉移開,嚥了嚥口水。她不想讓自己窘迫得不得不離開她的休憩,她的沐浴和她的晚餐。

    「那帽子挺漂亮的。」他說著把它拿起來,只是用兩隻手指捏著帽邊,拿到陽光下,放在離門廊幾英尺遠的一堆木柴上面。

    「放在那兒不錯。」他說。

    「好吧。」莉蓮說,而約翰·比捨普則想到他剛剛真是昏了頭。

    同虱子一樣讓人悲哀的是,她的腳傷癒發糟糕且無從掩藏。那些水泡流出了淡紅色、深紅色和黃色的淚滴,腳骨在過去的兩天深深塌陷在皮膚之下。即使將她的最後一件襯衫扯成兩半,並將兩腳像裹嬰兒一樣纏縛起來,那水泡還是如同濕乎乎的嘴巴一般浸濕了棉布。注視著她拔掉靴子,看到那羊毛短襪黏附在化膿的皮膚上,聽見她邊脫鞋襪邊沉重地喘息,這一切都是讓人揪心的事情。他在壁爐裡把水燒熱了,接著倒入一個銅製的小浴盆中,那是他用來洗衣服的浴盆,也是在他將捕來的動物放血去毛時用於盛接血液並浸泡獸皮的浴盆。他往浴盆裡撒了一把薄荷葉,以此將它從其他用途上轉移開,並讓薄荷葉在她身上發揮其應有的療效。她的膝蓋佈滿瘀青,在她腳上,除去那些因感染而出現紅色條紋或結出黑色瘡痂的部位,其他處的皮膚都呈現出灰暗的蒼白。她的水泡感染了,蚊蟲叮咬的傷口感染了,分泌出的汗液又臭又黑,如果她選擇對此隻字不提,那麼他也會一樣。

    「很抱歉。」莉蓮說。

    「進浴盆裡去好了,」他說,「我見過更糟的。見鬼,我經歷過的事比這更糟。」

    她的身體是一張繪滿傷痛的地圖,每一個印記都在清晰地講述它的故事,約翰·比捨普全都看見了,接著他將目光移開,在她洗澡的當兒忙著做起燉肉來。他將圓蔥和土豆削了皮,用胳膊肘把兩隻剝了皮的兔子推到一旁。莉蓮回頭注視著他,一邊從一塊大大的海綿中擠出溫熱的水一邊思忖著,有誰能在看到這些剝了皮的兔子時不會同時看到屠殺的場景和死去的孩子呢?隨後她又想,假使她從未見過像一團肉一樣攤在地上的人身,那她也不大可能為了燉兔肉而煩擾自己。沒有理由去譴責一個正在準備晚餐的人。

    她很驚訝地聽到自己說:「那些兔子像是死人。死去的孩子。」她又加了一句,彷彿這樣才能把事情說清楚。

    約翰看著那兩具光滑、潔淨、象牙白中透著粉色的軀體,點點頭。

    莉蓮說,「我是猶太人。」然後她想,我準是神志不清了。

    他曾想過她可能是個猶太人,但並不是因為他見得多——曾經有一個優秀的拳擊手和他漂亮野性的妹妹說過他們是猶太人,可他們還說自己是哈里·霍迪尼的私生子1,但他並沒有追問此事。

    「猶太人,你離家很遠了吧?」

    莉蓮張開了嘴,她想說,正相反,從中國到世界上的任何地方都能找到猶太人,不過沒錯,她確實離家很遠。

    「你們的確是「落腳在煮鍋裡」的民族。」2

    這或許是莉蓮早已習慣於在西方世界聽到的並非出於敵意的評論更具有威脅性的說法是,你們的確捲去了所有的錢,你們的確緊緊抱成了一團,但或者這只是在陳述一種事實,而此種事實在這世界上的真實性是如此明顯,以至於不會有任何猶太人妄想與之辯駁。

    「是的,沒錯,」莉蓮答道,但她並沒有說,「那麼你倒是用那些煮鍋做什麼呢,先生?」

    莉蓮開始失去平衡。她將自己扶正了然後喊出了聲,我沒事,我沒事,似乎他並非在七英尺之外,而是靠近了她身邊,看著水從海綿中滲出,沿著她脊骨上的傷腫向下流淌,漫過她滿是蟲咬傷口的臀部,繼續向下滑過她美麗的雙腿。沒有再多說什麼,這樣兩人便都可裝作他並不在房間裡,他將一塊很大的方形亞麻布放在她身後,還放了一條本屬於小傑克·沃勒的褲子,是在他溺水身亡之後留下來的。莉蓮走出浴盆,濕漉漉的腳落在他的靴子旁邊,髒水從她身上滴下來。

    約翰拿著一隻板凳和另外一條亞麻布方巾走到外面,莉蓮跟著他。他往她的頭髮上倒了些溫熱的油脂,然後又倒些冰涼的醋以對付那些虱子,接著用一把鐵梳子將它們驅逐出境,她躺在那兒,頭朝後靠在銅製浴盆的邊緣上,他捲起另一塊布把它墊在她脖子下方,彷彿她是個孩子而他是位母親。

    莉蓮穿著一套男士長內衣褲坐下來,腳伸進一池子綠色灰色以及淡紫色相摻雜的水裡約翰·比捨普把他能找到的所有乾草藥和花芽都扔了進去,喝起了熱乎乎的朗姆酒。在傍晚的這個時候,出於禮貌,她應該聽聽他的故事了,可她卻不知道該怎樣把她想要瞭解的事情架構起來。

    約翰·比捨普搖晃著他的杯子,說:「你知道,嗯,你可能不知道——我猜你應該沒怎麼經歷過——酒吧裡的毆鬥總是進行得很快。一場酒吧毆鬥用不著打十個回合;見鬼,一場酒吧毆鬥只需要兩分鐘。你坐在那兒,盡你所能照看自己的事兒,酒吧裡坐滿了人——那兒是人們喜歡的地方。那是星期五的晚上,每一個該拿工錢的人都拿到了工錢,我們在「金天鵝」玩兒得很開心。我喝著啤酒;那已經不是我的第一杯酒了,我打算娶回家的女孩兒就坐在我身旁……」

    這正是莉蓮想問的事情,但當他剛一提到她時,莉蓮便覺惻然。

    「金天鵝是她喜歡去的地方,因為沒有當兵的人在那裡喝酒——我當時是個警察——坐在我左邊的男人靠過來恭維她,他靠得有點兒太近了,還說了一些我不喜歡聽到的話,我不想重複……」

    後來,他還是告訴了莉蓮那個男人的話,莉蓮於是說:「你打架就是為了那個?」她把手放在他胸口似乎想要挽回那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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