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離 第32章 願我們在迦南海岸相遇 (2)
    在從小木屋通向茅廁的小徑上,莉蓮佇足聆聽薩莉的歡笑聲。那位母親的屍體就在那兒,就躺在這條小徑的中央。站在這裡莉蓮能聞到她的氣味,蚊蠅像一團烏雲圍繞在她四周,莉蓮能聽到它們在十英尺之外的嗡鳴。那女人的腳腫脹而佈滿傷痕,鹿皮鞋掉落下來,就躺在她的腳邊,彷彿她在將要升天之際及時脫下了它們。她的指尖已被嚼爛。那具屍體在睡衣下膨脹著,男孩們已經用一條小毯子蓋住了她的臉和肩膀。她的黑髮從毯子下方溢出來,半紮著辮子。莉蓮沒去碰那個毯子。她沒有理由去看日頭、長夜與野獸留在尼德母親面容上的傷殘,也沒有理由讓這個女人暴露在陌生人的視線之下。沒有理由讓任何這樣的事發生。

    尼德、比利和薩莉出現在門口,薩莉只穿著尿片和一條披肩,吮著披肩的一角,並好奇地看著她媽媽的屍體。她的下嘴唇顫抖了一下,莉蓮於是把他們三個推回到屋子裡。倘若薩莉開始叫媽媽,倘若莉蓮不得不聽到那聲絕望的哀鳴,那聲來自於所有希望都已枯萎的靈魂中心的呼喚,那麼她將不得不離開這三個孩子,留他們在此自生自滅,因為她沒有那麼堅強。

    莉蓮在他們身後關上了門,然後拍了拍尼德與比利的頭。他們曉得,媽媽已經死了,沒有什麼能帶她回來,他們也曉得莉蓮不想聽到嬰兒的哭聲。莉蓮抱著薩莉在她膝蓋上輕輕彈跳,為她唱起了她在大北方鐵路公司的列車上聽到的一個男人唱給他女兒的歌:得兒,得兒,到了波士頓,得兒,得兒,到了林恩,小心,寶貝兒,否則你會跌進去。她叉開腿,薩莉差點兒整個墜下去。連男孩兒們都笑起來了。得兒,得兒,到了波士頓,得兒,得兒,到了多佛,小心,薩莉,否則你會栽跟頭。莉蓮搖晃著薩莉,一忽兒向左一忽兒向右。比利也很想彈跳一下,他跑到莉蓮身邊把手放在她肩上。莉蓮於是又為比利唱了幾次得兒,得兒。她看了眼尼德,尼德只是搖頭,莉蓮對他笑了笑,就像是對一個男子漢展露的微笑。

    莉蓮將薩莉放到床上,讓男孩兒們坐在妹妹身旁直到她進入夢鄉。莉蓮從後門出來,避開那個死去的女人,順梯子爬到了食物貯藏室。她找到了一罐蜂蜜,三袋各五磅重的干豆子,甚至還找到了兩大塊鹿腿肉。她拿著豆子、鹿肉和一小袋麵粉回到屋裡。她盡最大可能地擦淨了比利的身子,餵他喝了一些加蜂蜜的濃縮奶,然後把他裹在披肩裡。莉蓮將她的大衣蓋在比利身上,於是他睡著了,手中握著她的羊毛手套並把臉緊貼在上面。現在只剩下莉蓮和尼德。房子裡冷極了。

    「你們的柴火呢?」莉蓮說。

    尼德指了指。在壁爐邊的地上有一小堆。明天,她可以去找一個斧子,她可以砍下一棵樹,她可以將木頭劈開。她一生從沒握過斧子,從沒砍過樹,也從沒劈過木頭,但再沒有其他辦法了。莉蓮在尼德的監督之下生起了火,接著為他們兩個人炸了一些麵團。油炸麵糊,尼德說。當然啦,莉蓮說,knoedlach。在她找到了斧子砍倒了樹又將分成幾截的木柴拖回到小木屋之後,在她劈了柴燒熱了水將他們幾個從頭到腳清洗一遍之後,她將不得不把那位母親掩埋掉。莉蓮爬上床,把薩莉放到她和比利之間,尼德跟著爬上床,頭枕著她的肩膀,胳膊抱著她的腰,似乎多少年來他們就是這樣一同安睡的。

    在砍一棵纖細的松樹時,莉蓮險些丟掉一隻手,但她最終還是做成了。她把整棵樹切成幾塊粗糙的木頭,又將這些木頭拖到劈木台上,然後便是一陣胡亂的砍劈,碎木頭四處橫飛,她沖孩子們大喊大叫,讓他們回到屋裡去以保住他們的眼睛。她的手鮮血淋漓,宛若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她向那位死去的母親道歉並希望她今晚不會落到棕熊的手裡,因為她可以給這個女人的孩子們洗澡也可以親自埋掉這個女人,但她就是不能同時做好這兩件事。

    晚上,躺在那張大床上,在莉蓮用一件男士法蘭絨襯衫為比利做了一條長褲之後男孩兒們就是不肯告訴她比利的褲子去了哪裡,也不肯透露他已經像這樣光著屁股四處晃悠了多久,在薩莉抱著另一隻已成為她心愛的娃娃的羊毛手套沉沉入睡之後,莉蓮對男孩兒們說,「我們可以為你們的媽媽做禱告。」

    男孩兒們聳聳肩。

    「你們做禱告麼?」

    他們又聳聳肩,莉蓮突然覺得自己一輩子從未說過比這更虔誠也更愚蠢的話。

    並不是因為做禱告在此時此地顯得不合時宜。這個主意貌似很好很樂觀,但問題是莉蓮並不相信上帝。近來她確曾懇求過一些負有專職的神靈專司可食用的紅漿果的神靈,專司緩慢流動的溪水的神靈,但她既沒有向那造物主訴求過,也不曾希冀過自己的聲音能被他傾聽。莉蓮相信運氣和飢渴還有貪婪,那正是有錢人的飢渴——她如今已全然不在意了。人總是被自己的需要所統攝,這似乎是個顛撲不破的真理。她相信恐懼是一種推動因素,相信好奇心她的好奇心本應已化為烏有了,可如今卻被一些她看不分明的東西餵養著支撐著,此外她還相信意志力。在夜裡,一切都是那樣的脆弱,不堪一擊,她甚至不敢去設想明天,但當第二天剛剛過去一半時,天地間的廣闊與身負的使命又會使她忘記那個可怕的夜晚。彷彿她每天都在創造新生。

    她剛剛穿行而過的那個巨大王國,那綿延不絕的雪白和漫長無盡的漆黑,在幾個星期之中吞噬了一切,如今卻吐出了尼德、比利和薩莉,然後,出於仁慈或悔思,又吐出了莉蓮。將她拋到了通往那個小木屋的路上,讓她來到這些孩子身邊,他們本可能會死的,先是薩莉,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瞬間結束生命;然後是尼德,在試圖救比利的時候折斷脖子,那時比利剛剛墜入深溝去尋找薩莉;然後比利會在一棵松樹下坐上兩天兩夜,雪重重地落下來,砸裂了他的後背。於是他們都死了,在他們的母親吃了一塊極其腐壞的肉之後的第十二天,他們也被從人間拔掉了。但此刻莉蓮在這裡,他們四個正安全地躺在床上,沒有寒冷,沒有飢餓。我們活著並愛著這個世界,莉蓮心想,我們正哄騙著自己說這世界也會將愛返還給我們。

    「孩子們。」她說。他們將會做一次禱告,無論他們每個人到底相信什麼。

    她用希伯來語念起了Sh'maKoleinu禱文,在照她父親的措辭磕磕絆絆地念了幾句之後,她又用英語說道:「上帝啊,請傾聽我們的聲音,同情我們,拯救我們,以憐憫和仁慈接受我們的祈禱。」她繼續念著自己能譯出來的下一段禱文:「上帝啊,請不要拋棄我們,不要離我們如此遙遠。」哦,不要離我如此遙遠,她想道,也不要在意我信仰的匱乏。「我們將等待著您,我們的上帝;而您,我們的主,亦將給我們以回應。」

    比利躺在那兒,右腿伸到莉蓮的腰上,臉貼在莉蓮的胸口,吮吸著拇指。尼德用一隻手肘支起上身,直視著莉蓮。他明白,他們正在向上帝祈福,他知道,在莉蓮自己也像他們的媽媽一樣倒下去死掉之前,她正在請求一個他們無法見到也從未見過的人來給予他們幫助。尼德看著莉蓮,露出了笑容,陰沉可怖的笑容。他在她身邊舒服地躺下,左腿搭在她的雙腿上,左胳膊環繞著她的腰,緊貼著他弟弟的肩膀,而莉蓮則在他們中間深長地呼吸。

    這些孩子的父親原本說不定是這樣的一個男人:他剛剛開始出現在莉蓮的想像中,是在她又吃睡了一天之後希望夢到的人,像電影明星一樣英俊,但卻是個靜靜燃燒著慾望之火的阿薩巴斯卡族印第安人。躺在床上,莉蓮想起了魯本的手,彷彿正觸摸著她的身體,她不禁心潮起伏,繼而看到了粉紅色的天鵝絨靠椅,聞到了她與麥爾那晚在歐德餐館品嚐過的所有食物的味道,如今她對奶油菠菜和水果冰淇淋生發出無限的渴望,並且能夠感覺到那粉色天鵝絨的絨邊兒,那一晚它緊貼在她裙子的輕薄布料上,愛撫著她大腿後側的肌膚,而現在緊貼著這個部位的只有薩莉的小腳和她身上綴滿補丁的家織布。

    結果,馬森先生並不英俊。他是個健壯的男人,哀而不傷,知恩圖報。他向莉蓮尋求幫助,他說他沒有權力向她要求得更多但他還是提出了請求,而莉蓮認為自己也是一樣,誰又不是呢,我們都是貓咪,誰端出牛奶我們就會回到誰的身邊。她有責任幫助馬森先生因為她曾經幫助過他,因為她把他引入了期待,因為她給了他希望,於是她便虧欠了他一切。他們用帆布包裹住馬森太太腐臭的軀殼,把她葬在通往茅廁左面的斜坡上,馬森先生與莉蓮一同或輪流掘了六個小時的墳塋。馬森先生念道:「他讓我躺在綠色的草原上。」這時莉蓮看著她佈滿污穢的手、劈裂的指甲和粘著泥巴的靴子,心想她必須盡快洗好她的短褲,補好她的羊毛短襪,馬森先生會給她一些供給,還有他妻子的駝鹿皮裹腿,如果她提出這個要求的話。馬森先生一直低著頭,叨念著:「是的,我在穿越籠罩著死亡陰影的峽谷,但我不會懼怕惡魔……」莉蓮不禁想道,每一天她都在穿越籠罩著死亡陰影的峽谷,並在懼怕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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