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太過分了,那種話我不相信哪個男人能置之不理。所以我站起來,只是為了讓他退後些,讓他知道那是個好主意,他低下頭好像為自己感到羞愧並正在找合適的詞來道歉,結果那個狗娘養的重重擊了我一拳,就在這兒——」他把莉蓮的手放在他的胸骨上,「——我倒在地上喘著粗氣。好像被馬踢到了一樣。當我像條大口吸氣的魚一樣躺在那兒時他沒來動我。他說,他的英國口音是那麼重我幾乎搞不懂他在說什麼,「昆斯伯裡侯爵,」他說3,「你有十秒鐘的時間爬起來。」我站起身,我不能整晚都躺在地上雖然我寧願那樣。他看起來得意得很,彷彿我是被賜給他的禮物。他眼睛陰森森的,預示著他將要給我的一頓捶打,我不禁想到我弟弟會得到我的舊散彈鎗和警槍,我母親會拿到我最後一周的工錢,而我則永遠做不成副巡官了。我一隻膝蓋跪著地起來,這時那個英國人把啤酒潑到我眼睛上,又把我掃倒在地,我又像醉酒了一樣搖晃著站起來,因為我必須得起來。
然後我使出以往與人搏鬥的力氣打了他一拳,一個勾拳打在他左太陽穴上,於是他稍稍朝後退了一下,退得並不多,那傢伙頭很硬,脖子就像鋼纜繩。我找了個機會又出一拳,他躲閃開了並朝我逼近,他的手大極了,指節像胡桃那麼大。我又打了一拳,至少已盡我所能了,這時他被絆了一下,你想像不到吧,他的腳刮到了銅欄杆,堅硬的頭撞在一個柳條箱的邊框上,那箱子小伙子們還沒卸完,然後那個男人就再也沒有起來。他只是仰躺在地板上,面色慘白,有血從他耳朵裡流出來,但還沒那麼嚴重。我見過比那更糟的,我自己流血流得更嚴重。我的女孩兒喊叫著,她對我說:「約翰,我的上帝,你殺了他!」我說:「我當然沒殺他,這傢伙是頭牛,等一會兒就起來了。」但他仍一動不動。我尋思著我們無論如何都得離開那兒,趁那個傢伙還沒站起來痛毆我之前——他渾身上下都像極了拳擊手傑克·登普西,在酒吧裡爭吵對罵可不是那個厚顏無恥的傢伙喜歡做的事。我們於是離開了——人群為我們讓出一條路,彷彿我是個危險的人,那真可笑。」
「他們剛到醫院他就死了,死亡原因是:因外力撞擊造成大腦血管破裂。第二天一早,酒吧老闆派他的外甥來找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我。」
「說到大腦,」約翰·比捨普說,「就像裝在盒子裡的一碗果凍,那盒子就是頭骨。你使勁擊打一個人,他的頭骨會停下來但大腦卻會繼續運動,或者前後或者左右,可以是那一拳打過來的任何方向。對側傷——他們這樣叫它——和受擊打的方向相反。」
他把手放在莉蓮的頭頂,輕輕搖晃了一下。
「那時,我正躺在我弟弟家裡的床上,他有他自己的麻煩,酒類偷運啦,走私啦,他就是靠著那些行當才弄到這個房子的,不過現在已經洗手不幹了,他是個好人,一直都是個好人。他有個妻子,一個好女孩兒,像磚頭一樣遲鈍但卻很溫柔,他的孩子就要出世了。我不是一個人躺在床上的,你應該能想到——我的女孩兒正為我和我們的將來擔驚受怕——酒吧老闆的外甥說:「提比·庫尼施死了,每個人都看到是你把他打倒了。」那孩子說:「我舅舅說了,你最好離開這兒。」然後那孩子遞給我十美元,我於是接了過來。我不知把它放哪兒,就穿著一條短褲傻站在那兒,可那孩子卻盯著我床上的女孩兒看——她叫愛麗絲——他也許是第一次看見一個除了被單以外什麼都沒穿的女人吧,然後他一邊目不轉睛地看著愛麗絲等著那被單掉下來,一邊對我說:「你一拳把他打死了,先生,我看見了。」愛麗絲這時說:「那是謀殺罪啊,我的上帝!」當我穿衣服裝槍的時候我說:「愛麗絲,親愛的,我不想走但我必須得走——那最起碼算是過失殺人啊,我真不該打他。」
「在那之前我也曾遇到過麻煩的。」他說,莉蓮為他們兩個又分別倒了一些朗姆酒。
「我對那孩子說:「告訴你舅舅我很抱歉——那只是場意外。」於是那孩子走了。我要去墨西哥待上一段時間,我對愛麗絲這樣說,想看看她的反應。她又躺回到床上,大哭了一陣,把毯子拉上去,那也許是個邀請,就像她為我捂熱了被窩一樣,但是你能想到那也可能是對我的回答,告訴我她是否想要和我一起走。」是的,莉蓮能想到。「那之後我們來了場英雄般的告別,如果你能懂我的意思的話。」是的,莉蓮懂。
「然後我穿好衣服,拿上一個衣箱和我弟弟的鋪蓋卷,就是我們在山上露營用的那個鋪蓋卷。我回到房間,想從愛麗絲那裡再得到一個吻,但是她已經走了,好像她從沒來過這裡一樣,所以我便匆忙離開了。我聽說在育空能找到工作,所以我就到了這兒,在這個地方,你應該已經注意到了,人們不太愛問你的過去。」
「我注意到了。」莉蓮說著,將幾塊兔子骨頭推到她的碟子中央。
「你呢,你有什麼樣的故事?」
莉蓮在門廊邊上把浴盆裡的水倒乾淨,然後又將它填滿,開始刷洗盤子。她並不介意讓他知道,只是她再也無法坦然地說出蘇菲的名字;在海茲爾頓,她們都經受著折磨——丟失的以及死去的孩子就像牙痛一樣常見而可怕。回到那個世界裡,她可能會變得和那些在晚飯時候沿著艾塞克斯街徘徊的可憐女人一樣,她們將丈夫的照片舉給任何一個稍有注意的人看。你見到我的莫伊捨了麼?她們問,但是沒有人會好心告訴她們實情,告訴她們再過五年之後到底有沒有人見到莫伊捨已經沒什麼所謂了。在加州或者就在六個街區之外,那個男人正活得逍遙自在,並且有了一個新的妻子,一個新的孩子。
在《布爾芬奇》的後半部分,在莉蓮尚未讀到的某一頁,一定會有一篇關於冥後普洛塞爾皮娜的晦澀深奧、神秘、晦暗,甚至是隱匿的故事。在故事裡,一個疲憊的猶太女人克瑞斯4從塔爾塔羅斯的邊界5艱難地踽行,那是一個慘敗醜陋的村莊,裡面到處都是兼作洗衣工和理髮師的倦怠的妓女,有幾家沙龍,一個闃無一人的廉價物品商店,還有窮得連家都搬不起的苦命鬼。在這個版本中,克瑞斯尋遍整個村鎮只為了找到她的普洛塞爾皮娜,殊不知她的女兒早已與冥王普路托乘著一隻漂亮的帆船渡過了西亞涅河,並且與那個國王惺惺相惜起來。他們在風景迷人的公園裡野餐,頭頂閃爍著燈火,那些寬大的長椅恰如中央公園的長椅一樣。克瑞斯走近他們,從柔軟的草地上踩過時她被裙邊絆了一小下。
她口中絮絮叨念著,試圖將普洛塞爾皮娜用力拉回到身邊,這樣她們就可以開始一段漫長的旅程,回到遙遠的故鄉恩納去,回到明燦燦的日光中去既然普洛塞爾皮娜已成為她所俯瞰之萬物的皇后,那麼日光也就極大地失去了光彩。女孩看到母親時並沒有跳起來,而是慢條斯理地為他們三個切分三明治,向杯子中斟倒蜜茶。她將一條熨燙平整的餐巾鋪在身前,另一條蓋在她的新婚丈夫也就是國王的腿上。普洛塞爾皮娜吃了石榴籽,並不是誤食,也不是出於一時絕望的飢餓,當然也不是因為驚懼抑或誤解。她從她丈夫深黑發亮的手裡取出一串石榴,接著把石榴籽揪下來放進她張開的大笑著的嘴裡; 她只吃了六粒,因為就在她將整串鮮紅璀璨的石榴吞下肚子之前,她母親把那東西從她手中撞到了地上。
「我們得回家去。」克瑞斯說。
「這兒就是我的家。」她女兒說。
「下一次吧。」莉蓮對約翰說。
「好的,」他應道,「下一次。」
午夜時分,莉蓮在看見他之前先感覺到了他,在陰暗房間裡的更為陰暗的影子,他的身體遮住了慘淡的月光。莉蓮慢慢蜷起身子,雙臂交叉在胸前,大腿緊緊並在一起,她在試著跟隨他的呼吸當她在位於阿特林的五號小屋附近路遇一隻狐狸時就是這樣;它在離她幾英吋之外停住腳步,神色慌張,豎起耳朵,而她已疲憊不堪,無法像在遭逢有牙有爪的動物時應做的那樣回退半英里;她和那隻狐狸面面相覷直到狐狸打了個呵欠,露出黑色牙床和白色牙齒,它一個轉身搖晃著尾巴走遠了。莉蓮靜靜躺著。她佯裝入睡,在毯子的溫暖之下,在那個紋絲不動且猶疑不定的主人身旁,並且由於在黑暗中無法摸索前行,她終於漸漸入寐。
假使她睜開眼,假使她在看到身旁的他時以任何一種方式流露出快樂,約翰·比捨普至少會牽起莉蓮的手並讓自己的拇指在她掌心光滑圓潤的部位泅游。他會只將被子掀起一點點,這樣她週身就不會有太多的冷空氣了,而她會往一旁稍稍滑移,在這張促狹的床上給他留出些空間。他會在她身旁躺下來,她的頭也許會靠著他的肩,她****的重量也許會落在他的胸膛,她傷痕纍纍的膝蓋會棲息在他的腿上。莉蓮沒有睜開眼。他將她塗過油的濕發從她脖子下部被太陽曬出的小小的V形部位挪開,這時她似乎朝他的方向轉過來些許——似乎正在夢中微笑——但僅此而已。他回到了房間另一端,鑽進他的鋪蓋卷裡。
陽光如潮水般湧入房間,莉蓮此時已做好了準備。她從熟睡中的約翰·比捨普身上邁過去,他俯臥著,四肢伸展開宛如一條熊皮毯子,她像個小偷一樣從冰冷的木地板上輕輕走過去,拿起她的小背包,她的外衣,已故的小傑克·沃勒的褲子以及海倫·吉爾賓的靴子。這個男人洗了她的短襪、襯衫和用來包腳的布,將它們晾在了粗糙的壁爐邊上,洗得差不多乾淨,泛著潮氣並滲著薄荷的清香。離開這樣的一個男人似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若等到明天會更難,而等到後天又會愈難一些,她不得不離開這裡,宜早不宜遲。她的帽子仍安坐在門廊近處的木柴堆上,當他將帽子放在那兒時他曾因傷害了她的感情而深懷歉疚過。帽子被露水打濕了,她知道她應該把它帶走,但是如能把什麼東西留下來,她也許會在一剎那感到小小的快樂,因為她想到他將看見它然後會因此而想念她。
莉蓮走了二十分鐘的路,步伐卻較以往有了變化;她邊走邊進行著創作。艾瑞克森小姐說過:以稱呼作問候,用主體做闡釋,結尾要有禮貌。莉蓮突然很懷念艾瑞克森小姐。每一次當她走進教室,黑板上總會寫著那麼一排字:名詞事物,動詞行為,形容詞事物的性質,還有副詞事情進行的狀態。
每當去成人英語補習班時艾瑞克森小姐的英語之於朱迪斯,相當於朱迪斯的英語之於莉蓮;就像潔白的綢緞,沒有鼓包沒有破縫也沒有凸出的線頭,莉蓮總會從坐在樓梯間裡的費施拜恩母子和阿比特曼太太身邊經過。
每一次,那個費施拜恩家的小男孩兒都會朝莉蓮眨眨眼睛,然後像山羊一樣嚎叫道:「媽!媽!媽!」一邊猛扯著他母親的裙子直到裙邊幾乎蓋住了她的拖鞋,於是費施拜恩太太粗壯的胳膊便會升起來,堵住陽光。
「媽,」路易說,「為什麼有空氣?」或者「為什麼爐子是熱的?」
「熱?」艾達·費施拜恩說道,「我告訴你它為什麼熱。它熱是因為裡面有火。它熱是為了煮食物,你哪怕要是碰一下爐門兒它都會把你像烤小雞一樣烤熟。它會把一個小男孩兒燒焦的,火啊,會蹦出來的,那火,會把你燒得嘎崩脆。」
她把裙擺提到大腿上部每當進入到有關爐子或者孩子或者住房條件的話題時她都會這樣做,接著給她的兒子、阿比特曼太太和莉蓮看她腿上的一大塊網狀三角,深紅寬厚就如同一片烙鐵,那是她過去被燙傷的地方。她們在此之前都曾見過的,這是她的財富。阿比特曼太太擁有他丈夫的死亡證明,弗裡達擁有她的「一眼藍一眼黃」和她的寄宿客,而費施拜恩太太則擁有她可怕的傷疤。
莉蓮正從駭人的費施拜恩母子和冷酷的阿比特曼太太身邊走開,這時那位社工走上了樓梯間,並拿著帶給格勞斯曼一家人的衣物。她尤為喜歡格勞斯曼一家,因為他們是如此懂得感謝。他們在這位社工走上樓梯時感謝她,在她從袋子裡掏出衣物,分發衣物以及走下樓梯時感謝她,當她出了這幢樓走遠時,格勞斯曼太太從窗口那裡喊道:「謝謝您!謝謝您!願上帝保佑您,女士!」這時艾達·費施拜恩與阿比特曼太太很不屑地白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