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該死的天空,哦,該死的海,哦,該死的望不到盡頭的雪,莉蓮邊走邊這樣對自己說著,就像是在大聲召喚「苦路十四處」2或是在向下墜落時叨念著九圈地獄的名字。所有白色的東西都是她的敵人。懸在阿拉斯加積雪上空的太陽明亮而可怕,要不是用圍巾包住了頭和眼睛,她如今早就瞎了。她的視線不能離開那一叢叢紅色漿果,紅色是一種小小的慰藉,可以讓她的眼睛得到休息。一群八字腳的褐色駝鹿,共有十隻,在過去的三天裡一直疲憊拖沓地走在她前方幾碼遠的地方,這同樣也是一種慰藉。就像在跟隨一群老祖父,它們睜著大而倦怠的眼睛,通紅的眼皮松垂下來,灰黑的口鼻上佈滿皺褶,彷彿它們的生命幾近消逝卻尚未完結。風向變換時它們會嗅到她,於是把脖子扭到她的方向上來,不過並不在意。
莉蓮能夠看清的是她在這個國家的地域裡所處的位置,那整個下東區太容易就滑進她面前的裂隙中去。她是一隻蠅蟲,而她曾擁有的全部世界也不過是一小堆垃圾、舊鞋和殘肢斷體,一個躺在世界大道中央的被踢翻的籃筐。若趕上好天氣,巨大的天穹蒼白得就像知更鳥的卵,然後它會漸漸變深,到了正午時分或一點鐘的光景便成為溫暖的綠松石,而在夜晚來臨之前又會陷入斑斑點點的無盡的灰暗。在大多數日子裡,白色天空與白色大地沒有什麼分別。天空、海洋、積雪,光線追溯不到源頭。骯髒的屏風後面微弱衰萎的光源,遠方的一支即將熄滅的蠟燭。當她睡在嵌刻於巨大岩石之間的小凹槽裡時,似乎整個世界都上下顛倒過來,也許這片空洞灰白的天頂實為她睡於其中的冰冷車轍,也許光滑地鋪展在她身前身後及身下的泛著淡藍的白色,實為天空而非雪地。
莉蓮緊緊盯住前方灰色的大石頭以抵禦暈眩。那些石頭使她稍稍把握住了方向,但接著竟又活動起來。它們是大象,它們是房屋,它們是披著鎧甲的人,它們是有斑紋的馬。她穿過白色大地來到了一片巨大的平原,看上去並不像是海洋消失後留下的底架,棕色和綠色從那些扁平的圓圈上掠過,也從蒙塵灰黯的松樹叢上掠過,那些松樹宛若狂野蜿蜒的暗礁,每一根細硬的尖刺都熱切地向上生長。這樣一種可怕陰森的醜陋在莉蓮看來卻具備了她家鄉的一切優點。倘若她現在正沿著一條土路朝圖羅夫的家中走去,朝她活著的家人走去,朝她失而復得的孩子走去,那或許也不太可能使她更開心。
在正前方有一座房子。那是個小木屋,儘管沒有炊煙但仍是個小木屋,而莉蓮將準備好再次爬回到那個世界中去。她看到自己的影子從她身旁膨脹粘稠的泥土上飛過,在她的靴子嵌入泥潭時左右傾側。她的腳從靴子裡抽出,繼而幾乎又從襪子裡抽出,這似乎是必要的,似乎突然間成了明智之舉。把腳從靴子裡拿出來,褪去粗陋的髒襪子,然後赤著腳踩在凍土上向那座房子奔去,但莉蓮知道那算不上是明智,一旦奔跑便會送命。她會一步步走過去,穿著靴子,背著背包——她會滑步而舞,與上帝同在——麥爾的外衣繫在她的腰間,羊毛手套掖進她的袖口,她會走過這最後一英里,就如同她曾走過所有的最後一英里路一樣。現在只剩下大地,不再有天空、海洋和積雪組成的復仇三女神了。再沒有什麼可怕的了。莉蓮聽到雅科夫在對自己講道理,有好多可怕的事情呢,小丫頭,只是不要為此停下你的腳步。
房子就在那兒,不到半英里遠,不到四分之一英里遠,莉蓮告訴自己要冷靜要自信勇敢、無畏、沒有疑慮,她對自己說,接著又說,懷疑、不確定、懸而未決,在這個被白色海洋環繞的棕色峽谷深處,當她朝著那間灰暗無窗的小房子走去時,當她預料自己將被殺被奸或被餵了棕熊時,能為當前的感受想出至少三個恰當的英文單詞來多少會讓人覺得安心。
一個腰部往下全都光裸著的小男孩兒打開了門。他渾圓黝黑的肚子從襯衣下面凸出來,小雞雞從肚子下面凸出來。他從門口退回去,領著莉蓮走進屋裡。一個小嬰兒正在哭喊,抱著她的是另一個小男孩兒,年紀比那個光屁股的小管家稍大些。那個哥哥模樣的男孩兒看著莉蓮,緊緊抓住了懷中的嬰兒,害她憋得滿面通紅,嚴肅認真地嚎啕起來。接下來,三個孩子全都在哭,而莉蓮還沒來得及放下她的小背包。
「你們的爸爸媽媽在麼?」
孩子們看著她。莉蓮清了清嗓子。自從上一次說話到現在已有兩周的時間了。她把背包放在地上,摘掉了手套。她將厚重的羊毛圍巾卸下來塞進腰帶。她在這個空蕩蕩的房間裡環視四周等待著回答,她又問了幾遍,用俄語,用依地語,用她盡最大可能說出的英語。
那個哥哥朝前走了一步然後頓住了。小嬰兒似乎也頓住了,她像剛剛打過比賽的拳擊手一樣肩膀向後轉過去,又將臉蛋兒在她哥哥胸前蹭了蹭。莉蓮伸出雙臂,那男孩兒一定已做好了要鬆手的準備。這個小嬰兒差不多剛學會走路,依她的年齡來看個頭兒卻不小,那個男孩兒乾瘦結實,一臉的睏倦疲沓,在任何一個缺少食物、陽光或援助的地方你總能在年齡最長的孩子身上看到與之同樣的特徵。他把嬰兒遞過來,嬰兒先是僵直了一下,然後撲到莉蓮肩膀上,胖胖的小手搭在她臉頰和粗糙的衣領之間。這有什麼大不了的呢?嬰兒似乎在想。
「你們的媽媽在哪兒?」莉蓮說。
兩個男孩兒朝她靠攏了一些。莉蓮將嬰兒還給了那個似乎為接待她而深表遺憾的男孩兒,接著脫下外衣把它掛到釘子上。男孩兒們這時睜圓了眼睛。雖然從未見過穿長褲的白人女子,他們對她的羊毛褲子和高筒靴卻並不怎麼上心,而是注意到了她掛在腰帶上的大巴克刀,套著好看的皮製刀鞘,上面還用黑紅色線條刻著一隻特裡吉特雷鳥。他們父親有一把很相像的刀,說不定這位女士「是個媽媽。」小一點兒的男孩猜想到。他看到她即刻抱起薩莉,看到她望向冰冷的壁爐,看到她掃視了一遍架子,看到她瞧見他赤裸的身子時沒有生氣卻流露出關切就是他送過來的。說不定她見過他們的父親,並與他說過話,他因為在忙著鋪設陷阱所以只好提前讓她來到了這裡。
莉蓮抱著嬰兒在房間裡轉悠。那個哥哥尾隨在她身後,因為他知道她在找什麼並且也不想讓她找到,至少現在不行。為了多拖延一會兒,他開了口:「薩莉。」莉蓮跟著說:「薩莉?」薩莉這時抬起頭,眨了眨海藍色的眸子,彷彿應道,有事兒直說吧。
莉蓮指向自己說:「莉蓮。」男孩兒們也指向自己,大一點兒的說:「尼德,」小一點兒的說:「比利。」現在清楚了,他們既不聾也不啞,莉蓮心想他們的英語也許至少和她說得一樣好呢,只不過有些原因致使他們遠離了言語交流。莉蓮想,她去哪兒了?父親們可能會隨著季節的變遷行蹤不定,但母親們總該留下來的。有足夠的食物,幾罐奶粉和硬麵餅,還能再吃上一兩天。地面上是泥土,牆壁則是木頭和泥土混搭成的,還有幾處隱藏著補綴。地上有一隻裂口的茶杯,杯底有一些黑糊糊的木頭樣的東西。
「你會給薩莉換尿片麼?」莉蓮問。
尼德點點頭。他知道她知道他會。如果不是尼德在過去的幾天裡將尿片換洗了再晾乾,薩莉可能早就因髒屁股而害病死去了。尼德抓起薩莉,把她放倒在駝鹿皮墊子上。比利一手握著薩莉的一條腿將它們分開,自從薩莉踢了尼德的下巴後,比利就一直負責這項工作。這一次她還沒那麼糟,只濕了一點兒,屁股蛋兒上僅有幾個大紅點而已,尼德用舊尿片後端較干的部分將她擦了擦。比利把乾淨的尿片遞給尼德,那尿片在外面晾乾之後變得像木板一樣硬,尼德用拳頭砸了幾下,接著將它在地面上拍了又拍。薩莉咯咯地笑了。拍打著尿片的尼德是她所見過最好玩兒的東西之一,她對此從不覺厭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