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聽說過。」莉蓮說。她不能求他留下來,讓她為他梳理那一頭長長的散發著熊脂味兒的黑髮。她不能說,摸摸我的腿吧。
「祝你好運!」男人說,然後便走回到他的牲口旁邊。
另一個男人在他的窩兒裡喊道:「你在那兒要不要人陪陪啊?是不是很寂寞啊?」莉蓮大聲回應道:「不,謝謝你的關心。」接著她聽到幾聲大笑,這時便又想起了魯本。近來他沒怎麼在她眼前出現過,雅科夫也是同樣,現在他應該在寫一個新劇本了吧,或許魯本計劃著要把它搬上舞台,或許麥爾將領銜主演,或許他們三個人會在一個星期天的上午坐在羅伊埃爾餐館裡,碎洋蔥麵包卷高高地摞在他們面前,像是一個個鬆軟烤餅,俄式茶壺裡飄出氤氳的水汽,或許他們會想念她。他們在她心裡,而她也在他們心裡,只要曾被愛過就已足夠了,即使他們愛她的方式如今看來似乎摻雜著一些錯謬,一些絞痛或痙攣,但你不能說魯本沒有愛過她,也不能說雅科夫沒有愛過她。只要被記得就已足夠,如果他們還記得她的話,莉蓮想他們會的,即使魯本有了一位新裁縫而雅科夫有了一個新學生。一定會有這樣的時刻,當魯本坐在製衣間古老的扶手椅中,新來的女孩兒像他喜歡的那樣揉捏著他厚實的肩膀時,或者當他們在羅伊埃爾餐館吃著花色小蛋糕時,他們會想起她來。但如今坐在離篝火五英尺的地方,脖頸與後背的皮膚在夜風的侵襲下繃緊收縮,這時那段過往便猶如遠處的一盞燭火;近得讓你不忍捨棄,遠得讓你尋不到慰藉。
堅信她是亞瑟·吉爾賓女兒的那個老男人在她旁邊蹲下來,說道:「我們會在「回音湖」停留一段時間,讓那兒的照管人接過手去。這個旅遊季節並不長,丫頭。」
「你是不是覺得我該自己一個人走?」莉蓮問。又會是這樣,她心想。
「不是說「獨行漢子走得最快」麼,我估計對女人來說也一樣吧。我有些朋友在那邊可以幫你。那要走很遠的路,不過如果你真的急著要去……」
「是的,我很急。」她說道。
沒有必要說她的確急於穿越育空地區,到達白令海峽,然後走進西伯利亞,去一個在她想來早已成為斯大林所說的猶太復國主義天堂的地方,尋找她已近兩年未見卻仍堅信能夠找到的孩子。對於說出這種話的人,莉蓮自己都會悲哀地為之感到羞辱。
蓋伊·加格努克斯不喜歡打聽女人們的目的地和她們出行的原因;她們的回答幾乎總是一樣,要麼為了男人,要麼為了孩子,而最後可能的結局又是那麼顯而易見,弄得你心裡不免有些難過,如果你允許自己聽下去的話。他給了莉蓮一把特林吉特刀,還有他多出來的一雙羊毛手套,告訴了她他們將到達「回音湖」的時間,而她所需做的一切就是,面朝北方,前行。
陽光宛如細窄的綠色長矛刺入樹林,像光亮的污跡鋪散開來,撐起一片陰森的白色天篷,通透而明亮,懸在空中。大體上說來這還是一次不錯的徒步旅行,只是空氣中黑壓壓地聚集著無數只蚊子,有些大得出奇,莉蓮甚至能瞧見它們的影子晃動在她身旁。除了那些勁頭十足嗓音嘹亮的新生勢力之外,還有從冬眠中復甦回歸的蚊子大軍,它們來自於積雪之下,來自於枯死的葉子,脫落的樹皮或生滿苔蘚的樹樁之中。它們在四月裡欠身而起,笨拙,暴躁而又頑固,像沉睡了太久的人們。幾千隻蚊子在空中匯聚湧動,忙於交配。
它們的翅膀在她耳朵裡嗚嗚哀鳴,猶如復仇三女神阿勒克圖、墨紀拉和底西福涅,假使她當時料到會發生這種事,她肯定會把她們的名字紋刺在自己屁股上的,它們像打地洞一樣穿入她的頭髮和頭皮,穿入她的耳朵,藏匿在她耳垂後方柔軟的地域和她的眼皮之下。她將最後一滴天竺葵油塗在它最能起作用的地方嘴邊及眼周,然後用泥巴遮住每一寸皮膚,甚至襯衣和褲子下面也都抹遍了泥巴,但仍不起作用。就在蚊子刺破她皮膚前的那一刻,她能感覺到它正以有限的智商謹小慎微地做著一番勘察,腳落在她脖子或手腕上纖細的毛髮之間,為接下來的穿刺動作支撐穩了身子,然後迅疾地探入再從容地撤出,接著莉蓮發現自己正朝著它們吼叫,發現自己正在邊走邊哭喊。
在能做到的時候,莉蓮用華爾茲舞曲為自己伴奏。她隨著瑪祖卡舞曲走了四英里,又隨著狐步舞曲走了四英里。她盡可能多地回憶起拉格泰姆音樂並踩出了那個節奏。她唱起了「雙人自行車」和「如果你認識蘇」,接著是「共和國戰歌」,當夏日陽光漸漸變得淺淡卻又尚未消逝的時候,她的歌聲愈發洪亮了。樹木間的空隙將被慢慢填充,直到她四周的樹林成為一面有尖頂的灰牆,莉蓮已學會了讓自己睡在無盡漫長、令人神傷的薄暮裡。她唱起了母親曾為她唱過,而她也為蘇菲唱過的傷感焦躁的催眠曲:孩子丟了,戀人散了,莊稼毀了——全都是輓歌,卻怪異地使人感到快活。她一整天都在為蘇菲哼唱。她整晚都醒著,每聽到小樹枝吱嘎一聲斷裂,每聽到一隻毛茸茸的尾巴從樹葉上窸窣滑過,每聽到什麼東西在溪流中微微地濺起水花,她都會醒來。沒有了長時間陪伴在身邊的蚊子,她的四周格外靜謐,而十英尺、二十英尺之外的空氣卻被其他噪聲撕碎。
莉蓮每天幾乎能走二十英里,儘管很難有詳細記錄。當累到無法思考時她便數自己的腳步,入夢後她又會忘記那一天最終得到的數字。她的右腳跟磨出了一個生有瘡痂的如一角硬幣大小的水泡,破了又破,左腳上則有兩個,不過在被擠到後面去時倒沒破得那麼嚴重,一層薄膜覆蓋著另一層,因而在她足弓兩側各有一個深陷的、淡紅色的、潮濕的水井,她對這些水泡的關注並不少於對野獸,對蹣跚的肉體之美的留意。她一天十多遍地對自己說,記住這個。在她長長的餘生裡,每當閉上眼,在千百個她曾試圖記住的東西中她只能看到三個意象:一排低矮的紫花,零星稀疏,營養不良,散落在倒下的大樹上;從夜空劃過的一道綠光,夜幕隨之泛起漣漪,漾著零亂的波紋;在塔吉什湖附近迎來的漫天緋紅並點綴著珊瑚色條紋的黎明。她捕到兩頭豪豬,用外衣罩住它們再將靴子砸過去,在狂野的猛打之下,它們驚恐萬狀地蜷成一個球並豎起了剛毛,試圖滾走以求活命。
這是個嚴肅、可恥,而又有必要並使人滿意的事情,她很高興沒有人看到她的殺戮,或看到她用鮮血淋淋的外衣裹住雙手以避開它們的剛毛,或看到她切剝下它們的皮膚,她曾見過男人們像脫衣服一樣褪去野獸的皮毛,那種優雅的姿態與此時的場景迥然不同;她剝得笨拙而不均,就如同在用手撕扯一塊厚布,在吃之前,她必須先從那正被烤制的動物身上拽下幾塊燒焦了的皮。她那樣做了,覺得噁心時她會不停地喝水,直到那一切都遠遠地離她而去。有兩次,她抓到了一隻身型巨大行動遲緩的鳥,那鳥要麼落到低矮的樹杈上,要麼就在泥土中四處啄食,全然無視紋絲不動守在一旁的莉蓮。她把鳥兒們放在火上烤,直到它們看上去與雞較為相似,後來她還重構了它們的骨架,從頭顱到爪子,分別擺在她的露宿地兩側,在這之後才又繼續她的旅程。紅種印第安人古怪的殉葬習俗,雅科夫曾講到過。中午的時候,她的襪子早已被鮮血和膿液浸透,在她脖子上,在位於帽子和襯衫領口之間的那個部位,有一圈已經感染了的蟲咬傷口,正隨著她的脈搏跳動。
沿途所見的小木屋大多空無一物。在斯圖爾特、伊斯庫特、賴斯普百利、電報溪以及捨斯雷這幾個地方,莉蓮發現了荒廢的電報站。正如騎騾子的男人所說的那樣,陸上電報線路的時代已悄然而去,儘管還有人未曾聽說過它。為了它的修建,不計其數的人和狗丟了性命,許多私營公司偷了公眾的錢,玻璃電池碎裂開,硫酸銅溶液在地面上四處漫溢,也漫過了電報接線員的腳面。克朗代克河的光輝歲月也黯然消逝了。電報路投入使用五十五年,這還是最為慷慨的計算;到了1935年,世界已經完全是無線電和電話的天下了。然而電報路也有它的擁護者是那些守舊的人和一些年輕人,他們對在現代世界已無用處的陳年舊物極端地留戀,他們會敦促這個世界將電報路的生命再延長些許時日。二戰期間,電報路將會經歷一段短暫的復甦,那時加拿大正為太平洋競技場而憂心忡忡,因而發出號召,喚來一批接線員,使之服務於阿特林北部和海茲爾頓南部的陸上線路。那些默默無聞、嗜酒如命、獨自生活的男人們,那些除了莫爾斯代碼和應盡職責之外什麼都不知道的男人們,又將回到他們曾住過的小木屋,在那裡捱過一段時光。
莉蓮來到此地又離開此地,九年之後,在1935年8月1日,從線路中將傳來公共工程部發出的一條訊息:「廢棄電報站。無需任何供給。」然後接線員們將走出來,拿著他們的衣服和棋盤,還有他們的日記本、朗姆酒、雪鞋和食譜。他們將永遠離開他們的馬口鐵盤子和口杯,離開他們碎裂的鏡子,他們的刺繡品,他們手刻的拼板玩具,還有野生黃莓果醬,漆成了波斯毯模樣的松木地板,綴著補丁已無法再穿的襯衫,以及這整套電報設備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