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離 第27章 哦,美麗的城市 (1)
    步入三月份,正如她計劃的那樣,青吉在積雪融化之前便已離去。

    「你不如和我們一同上路,」青吉說,「我家裡人都挺好的。」青吉握著莉蓮的雙手。「我可以在溫哥華等你,」她說,「再多等兩個星期算什麼?」

    然而青吉正渴盼著抵達溫哥華及更遠的地方,渴盼著在那些白癡身上施展騙術,渴盼著見到像眷念畜棚的馬匹一樣望眼欲穿的常先生。莉蓮能看出來,看得一清二楚。莉蓮一面將枕頭裡的麥稈搗碎一面說,我有我自己的計劃,你是知道的。這倒是真的,儘管那也算不上什麼計劃拿了她的小背包和地圖,帶上熱乎乎的午餐,或許還有亞瑟·吉爾賓的錢;盡情享受一次沐浴;從新的吉爾賓太太那裡偷些東西;步行至西伯利亞;找到蘇菲,而青吉十分善良,她沒有問莉蓮覺得這計劃實現的可能性有多大。

    莉蓮說:「多等兩個星期可不是小事。你的家人在等你。」她說:「你父親需要你。」於是青吉的面容柔和下來,以示同意;她能做到的事她家裡人再沒有誰能做得到了。

    「我會在整個旅途中想念你,」青吉說。她把她最好的套頭外衣、枕頭和她從莫蒂默夫人那兒偷來的人造鑽石帶扣送給了莉蓮。「你夢見我,我就會夢見你。」

    莉蓮一直在想念青吉。她和莫蒂默夫人就像守喪的妻子和情人那樣對看著。她們無法忍受彼此的氣味和話語,她們甚至不能相互凝視,但卻再沒有誰值得守在一起了。莉蓮洗乾淨了青吉的外衣,在肥料堆後面把它晾乾。她將外衣和那個帶扣藏在她枕頭裡,就塞在棉布和穀殼之間,每當她躺在上面時枕頭裡就會沙沙作響,彷彿從貝殼裡聽到的海浪的咆哮。

    現在,青吉一定正站在汽船的甲板上問候溫哥華,感覺到噴濺到她臉上的鹽漬。她一定正沿著船梯匆匆而下,她的父母就佇立在那裡,她的母親揮舞著手中的白手帕,這樣青吉就可以直接朝她走去。

    事實上,青吉此刻就像根骨頭一樣乾渴,而且離甲板還很遠。過去的七個小時裡,她一直靜坐在黑暗中,旁邊是一個摩門教男孩兒1。當她的姐姐噁心難過得被迫在門口躺下來呼吸新鮮空氣時,青吉取代了她的位置坐在那條長凳上,整晚都抱著秀梅的白皮聖經。現在正是黎明將至的時刻,當天空由漆黑轉為灰白,深暗的海水溫柔地拍擊船舷時,旁邊的那個男孩兒頭枕在青吉的肩上睡著了。她可以細細研究一下他又長又闊的鼻子,像一把鐵鏟那樣線條生硬,還有散落其上的雀斑,在他雪白的面頰上熾熱燃燒著橙紅色和棕色的斑點。儘管他沉睡的腦袋倚靠著她的肩膀,儘管一隻曬黑的手張開在她的膝上,粗糙的指甲掛住她手織外衣上的一根線套,青吉仍能猜出,除了他父親的奶牛之外他從沒碰過任何更有女性氣息的東西。

    她裝作睡著的樣子,這樣就不必佯裝恐慌了。這個男孩兒在她脖頸旁的喘息會讓一個正派的基督教女孩兒深受驚嚇,繼而歇斯底里地喊叫。一個正派的基督教女孩兒會不得不立即跳將起來,憤慨地渾身戰慄。青吉知道這些,她曾上百遍地暴跳尖叫戰慄過。青吉的首要工作,她全家的生活來源,就是扮演正派的基督教徒。青吉扮演「女孩兒」,她的姐姐則是「小姐」,而有時又成了「殘疾人」,她母親時而扮演「盲僕人」時而扮演「女人們的助手」看上去自然逼真的流產和緊急情況下錯抱的嬰兒,常先生便是牧師、靈媒,或是草藥神醫。秀梅尤其擅長「小姐」的角色,戴著豬肉餅形狀的時髦帽子,穿著灰色裙子,雙手抓住白色皮革面兒的聖經,低垂著眼簾彷彿耶穌正在地板上顯靈,但在整台表演中,沒有誰比得過青吉的父親。

    常先生發跡於內達華市,在那裡,你可以用一晚上的時間從唐人街的這一端走到另一端,走過草藥店、妓院和鴉片館,路上遇見的白種男人全都是顧客。常先生有一隻大箱子,裡面裝滿了絲綢布縫製的小袋:給男人準備的鹿茸,給不能生育的女人準備的靈芝,還有給不想生育的女人們準備的蒲葵。他有用紅寶石研磨成的精細紅色粉末,還有一大塊燃燒著的藍水晶,那水晶滾燙滾燙的他不得不把它放在箱子底部的一個防火盒裡。早些年,每到一處,他都只是偶爾捎帶提及這些稀罕玩意兒,但是接下來他又會很快地加上一句,但那東西只在古時候才有哦。他告訴人們,他是天賜的基督徒,帶著無上榮耀遊歷於這個偉大的國度之中,從威斯康星湖到壯闊的太平洋,他在上帝的指引下向西行進。

    唯有到了暮色降臨而他們即將上路時,常先生才會朝青吉的方向壓低一隻眼皮,她於是便開始散播一些貌似無意的訊息:當基督教禱告起不到作用時,她父親還知道一些其他的療法。爸爸,她會說,還記得那場可怕的流感麼?我們的鄰居都死掉了可我們卻沒有。記不記得可憐的奶奶曾因嚴重的關節炎走不了路,直到你……她父親這時板起了臉,暴跳起來,並恐嚇說要打她一頓。她朝停在外面的馬車那兒跑去,辮子飛到空中,而她父親則佇立在廳堂中,瘦小枯乾,因女兒的失言而惱怒,像他這樣虔誠的基督徒怎可以去使用非基督教的中國式療法呢。女主人把他帶到馬車旁,為她對此所生的興趣表示歉意,可能還會塞給那個小女孩兒一塊餅乾或是圓麵包,那不是她的錯啊,然後當青吉吃著任何用來安慰她的東西時,女主人和常先生會繼續他們的長談。或者男主人會領著常先生來到畜棚旁邊,抽一支煙,再做以短暫交談。

    青吉的父親時常告誡她,不要強裝出來——要名副其實。常先生無論在哪裡都是最好的通靈師,因為他懂得人們的心思。他知道女人們來找他是為了感情糾葛,為了孩子,為了女人的問題,有時也為了錢財。而男人們的拜訪則出於金錢和男子漢氣概,出於因其他更強勢的男人或因他們軟弱無能的兒子所生的煩惱,有時,正當他們站起身付錢時,一些男人會提到自己對妻子的猜疑,常先生從沒見到哪個男人在這一點上估算失誤過,不過要是說出來也並不總能撈到好處。常先生經常對人們說他們想聽的話,而不會去講那些方圓百里的人都心知肚明的殘酷事實。沒有誰會因為快樂來找我們,他說。看看他們的手,辛苦勞作過的或是細皮嫩肉的。看看他們的鞋,有錢人會穿好鞋,他說,除非他們在逃難。

    他知道怎樣釣取細節,怎樣哄得人開心。每個人都認為自己很有頭腦,常先生說。每個人都相信自己要比鄰居們聰明些。甚至是那些農民,你若對他們說從沒人知道他們對事物的感知力有多深刻,那麼他們的瞳孔就會放大,你能看出他們在想,他們所擁有的當然不只是五十個年頭晨起暮歸和受土地奴役的生活,可是一個該死的中國佬怎麼會知道這些呢。常先生懂得在恰當的時候稍作停頓。常先生會喃喃地念出幾個字母,幾個數字,然後做出個有理據的猜測,而來者則傾身向前,像一隻鮭魚那樣躍然而起,說,不,不是一月,一月沒發生什麼事,但六月卻發生了,是六月,常先生便說,是的,我看見字母J了2,很抱歉我說了一月,於是來者頓覺豁然,於是他們便專注在六月這個麻煩初現的月份上,而「一月」那個詞則像大喜日子裡的烏雲一樣消散殆盡了。

    倘若常先生能看到青吉在海茲爾頓的表現,他一定會頗為欣慰的,她想。他依照自己的願景將她撫養成人:一個溫和、圓滑、虛偽,比笨拙的白人女孩敏捷得多的扒手。每一次在小禮拜堂唱聖歌的時候,青吉都會發出她父親教給她的顫音你就是一隻小鳥,他說,你就是耶穌的甜美動人的小鳥,讓他們都想要餵你東西吃,監獄長因而淚水漣漣,青吉本該當即便被收養下來,那樣就用不著再次加入到常家的基督教公路巡演的隊伍中去了,他們的表演仍在繼續,秀梅這樣告訴她,就要到達阿拉斯加青翠的牧場了。那兒的人都很孤獨,她姐姐說,照搬著她們父親的話。孤獨的男人,憂心忡忡的女人,所有人都仍舊在尋找金子。

    她閉上眼,往長凳裡面靠了靠,那個男孩兒的嘴唇從她的衣領滑到了她的皮膚上。她希望自己是睡著的,飄浮在碧綠的河水中,在海茲爾頓的每晚她都想像過這情景,銀色的小魚從水中閃爍著游過,拖曳起微波,也拖曳著青吉朝下流漂去,漂過排鋪在低淺河床裡的被水沖刷得光滑如鏡的卵石。她希望自己的呼吸如同從最蒼翠的草原上拂過的最緩的微風,她讓自己的手,只是左手的小手指,在水中撥動漾起道道波痕,輕刷著男孩兒右手的手背。他們彼此觸碰著,醒著睡著再醒著,直到天空呈現出稀薄的蔚藍,太陽開始盡其所能地溫暖著船上愈漸騷動和鬆緩的人群。

    克利夫蘭德,男孩兒的名字叫克利夫蘭德·塞沃德·曼森,他並沒有在睡。自從那個像貴婦一樣風度雍容的中國女孩兒用灰手套和白

    皮聖經摀住嘴跑到外面呼吸新鮮空氣,而另外一個嘴唇緋紅梳著粗辮子的女孩兒,也就她的妹妹,取代了她的位置坐到他身邊時起,他就不再睡了。他身體燃起了火,他能感覺到約瑟夫·施密斯3的五個金色天使正在他心中翩然起舞,她們美麗的手像虎鉗一樣夾捏著他的心,他身體的下部區域已被喚起,可褲子實在太緊了他不得不把外衣拽下來蓋住膝蓋,以免驚嚇到身旁的這位美麗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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