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蓮於是讀給青吉聽,直接跳到她幾乎能背誦下來的那個篇章。「如果除了那些有助於擴充我們的財富或提升我們的社會地位的知識之外,再沒有其他知識被認為是有用的話,那麼神話便無權為自己加冕——但倘若我們稱那些可為我們增添快樂的知識為有用之物,則我們理應為神話求得那個稱號。」她讀著,彷彿魯本仍在身邊並隨時準備好在她讀錯時以茶杯的噪聲來宣洩不滿。有時她讀累了便不再去管發w音的方法。她絲毫不在意。一個剛剛從俄國的小村子來到美國的女孩兒發出的粗糙而不確定的語音,她過去曾擁有的那種語音,可以撫慰著她安然入夢。
「文學是美德的最佳同盟,是快樂的助推器。」
青吉哼了一聲,很是不屑:「莫蒂默夫人會給你快樂的,我肯定。」
在黑茲爾頓,莫蒂默夫人既是宙斯,也是赫拉。她是眾生之王,是美麗女子和處女的追隨者,是妒火中燒的女神,內心充滿黑暗的猜疑和更黑暗的復仇慾望。最終,她把莉蓮請到了圖書館。青吉說,別忘了穿上兩條內褲。在那個小屋子裡陳列著一排排沒有人看的書私下發行的勵志詩小冊子,比頓太太家務指南,路德教會烹飪書,歌劇劇本,以第一人稱敘述的加拿大騎警或是愛斯基摩人或是甜菜農的生活。莫蒂默夫人將七把椅子圍成一圈。莉蓮應邀朗讀文章,其他幾個女人也都輪流做朗讀者。誦讀員,莫蒂默夫人這樣叫她們,而在莉蓮讀了半小時的《夏洛特淑女》或是《特裡斯拉姆與伊索德》之後,她們其中的五人已經對於後續情節有了頗為精準的想法。她們都各自讀過或掙扎地熬過了《布爾芬奇》,並且儘管其中的一兩人由於自身局限只能讀讀《埃爾希·迪恩斯莫》或是《他確有所值麼》,但作為一名誦讀員的準則和地位也始終得以彰顯。當只剩下莉蓮與莫蒂默夫人兩人時,她們會談論亞瑟王和騎士,談論傳奇式的友誼,談論法國南部,莫蒂默夫人年輕時曾在那裡度過兩個愉快的夏季。每到這時,莉蓮的表現總會使她凝神屏氣。
最終證明,什麼事也沒發生。莫蒂默夫人倒了兩小杯雪利酒,問莉蓮最喜歡《布爾芬奇》中的哪些部分。莉蓮說是神話人物,顯而易見且實事求是的回答,可憐的斯庫拉和丘比特,還有愚蠢而可愛的賽姬,這些人物將她的注意力從莫蒂默夫人精緻的手上移開了。她是一個人高馬大,相貌粗糙的女人,總以灰色毛料罩身,穿著帶花邊的笨重的黑鞋,但她的手卻纖長優美,橢圓形的粉色指甲小巧精緻,手背上的藍色血管呈現出美麗的脈絡。這是一雙屬於維多利亞時代淑女的手,而莫蒂默夫人本人也並非不瞭解它們所生的效果。她喜歡上過漿的厚重的蕾絲袖口,袖口的每一層都像巴滕堡蛋糕上的發泡一樣光滑凸顯,她還在食指上戴了一隻大大的紅寶石。
「倒是有一樣東西讓我十分喜歡,」莉蓮說,「地圖。」
莫蒂默夫人咂了一口雪利酒,一道灰白的濃眉向上揚起。
「我們這兒沒有地圖,親愛的。」
莉蓮也咂了一口酒。莫蒂默夫人沒有理由說謊,但是黑茲爾頓女子農務中心裡的某個人必須得有一張地圖。某個人必須,在偶爾的時候,需要去某個地方。
「真的,」莉蓮說,「要有一兩本地圖冊,那些東西會告訴我們自己目前所處的位置,告訴我們這兒與非洲或印度或女孩兒們的家鄉之間的關係。」
「恰恰如此,」莫蒂默夫人說,「這正是我們沒有地圖的原因。這個地方只是為了庇護和改造。地圖那種東西會誘使人們嚮往外面的世界,誘使她們逃跑。」
「對我而言,」莉蓮說,「那是繪圖的藝術。我喜歡地圖。」
莫蒂默夫人聳聳肩,意在表示這兒的所有人都想得到她們得不到的東西。我喜歡你,比如說,但是我能看出你到頭來會是一個背信棄義、滿腹心機、冷酷無情的女孩兒。你會寧願做一棵樹一頭鹿或是一隻醜陋的小鳥卻不願接受我的擁抱,或者你會接受,然後便等著得到回報,當我冒著使我自己和我的正直品性受辱的極大風險給你拿來一份加拿大地圖時,你可能會不停地用手拂拭我或者用腿輕蹭兩下,之後你會為自己所放棄的東西感懷歎息,用你的冷漠使我蒙羞。莫蒂默夫人站起身,杯子裡剩了幾滴酒。於是莉蓮敏銳地意識到,她已經被看成是一個欲求無盡的人了,她將無法從這個女人手中得到地圖,因為與不貞相比,赫拉愈加痛恨的便是忘恩負義。
青吉說,這是為了喊得大聲點兒,然後她像一個斯堪的納維亞家庭婦女那樣將頭髮盤了起來,懇求胖派蒂賜給她一小枝紫羅蘭。晚禱時,她動情地唱誦,並擠出幾滴晶瑩的淚珠,這深深打動了莫蒂默夫人。她給了她一本《布爾芬奇》,青吉卻塞給了莉蓮。我不稀罕,青吉說——給我找些關於一個年輕女孩和一個老婦人的東西倒好點兒,如果沒有,也可以是關於兩姐妹的。或者兩朵花,兩隻天鵝,隨便什麼該死的東西都行,你明白吧,她說。如果有漢語的就更好了。青吉拾起《銀幕》雜誌,邊看邊大笑,嘴裡還吮著一塊薄荷糖,這塊糖是從那個紅頭髮妓女傳過來的盒子裡拿的。
青吉得了寵。她的確在努力幫她深愛的莉蓮搜羅地圖,但是她也不會太過努力而讓此事威脅到加在她茶裡的蜂蜜,威脅到象牙牌肥皂和提早釋放的允諾,出獄的日子可能會在「三月活動」之後,也就是在海茲爾頓鎮裡鎮外的人們慕名前來購買刺繡品烤餅和蛋糕,並聆聽海茲爾頓女子唱詩班的演唱之後。青吉請求了幾次,莫蒂默夫人最終說道,我猜你是為了你那個猶太人朋友吧,青吉聳聳肩說,我自己可看不懂地圖。
莉蓮的生活還在繼續。她以極大的努力做著一件事又一件事。她開始養成在院子裡散步的習慣,哪怕是在最冷的天氣裡,時而與堅持每日散步的聾啞人一起,時而與高度信仰新鮮空氣的基督教科學家一道。在這群散步者裡有一個人,蒼白而瘦削,一腦袋亂蓬蓬的頭髮,咧嘴笑時露出牙間的縫隙,有一天,當她們又走了一英里時,她對莉蓮說:「你這樣走是為了什麼?」莉蓮說:「我得去俄國,去找我的女兒。」那個女人則快活地說:「我走是為了我的精神。」幾個星期之後莉蓮瞭解到,艾米莉·安妮·沃倫當時是在說,她那樣走是為了讓她的精神鎮定下來,這樣她出去之後就不會在偶然之下蓄意毒死另一個惹怒她的女人了,艾米莉·安妮則知道了莉蓮面前的路有多長多艱難。她從打穀房裡給莉蓮拿來兩個鉛質圓盤。
「要是我的話,」她說,「我會把它們穿在鞋裡好把腿練得壯一點兒,懂了吧。」
莉蓮著實懂了,艾米莉·安妮粗暴而高昂的鬥志是冷酷無情的。
「你還得把胳膊練結實點兒,」她說。
「就這麼一副皮包骨怎麼救你孩子。」她說,「沒有哪個又衰又懶的娘兒們能走到西伯利亞去。」
晚上,莉蓮往腿上抹了油,然後一頭紮在圖書館裡讀起書來,儘管她已不再是那個誦讀圈子裡的成員了。
「我的主啊,」青吉說,「我從不知道那些愛爾蘭佬也有神話。莫蒂正讓我們讀《庫丘林》呢。」
青吉把偷來的一塊茶點放在莉蓮的帆布床上。一切東西她都與莉蓮共享,包括從圖書館圈子裡拿來的蛋糕和最新的女性雜誌,這雜誌就像可卡因一樣在女人堆裡風靡一時——她們會為那裡面閃亮華麗的彩頁大打出手,會熟讀每一個詞,看爛每一張圖片,甚至是模模糊糊印在背面的一丁點兒大的豐胸廣告、假髮廣告和婚介信息也不放過。青吉提出要為莉蓮做一次莫蒂默夫人對她做過的事。
「就當是消遣了。」青吉說。
莉蓮說:「你曾經愛過麼?」
青吉笑了笑,搖頭。
「從沒,也希望永遠都不。」
青吉在胸前劃了十字,又親吻了她粉紅的指尖。她在自己的帆布床上躺下來,交叉起雙臂就像一個死屍,然後靜靜等待著直到燈火熄滅。她輕輕走到莉蓮床邊,說:「往裡挪挪。」她的手指在莉蓮內褲的布紋上游移,輕輕拍著莉蓮的肚子。她把她的小手放在莉蓮兩腿之間。
「放鬆,」她說,「開始是這樣的。」莉蓮把腿叉開了些,大腿驟然縮緊,一股水流從她腿下面奔湧而出,向上蔓延過她的胸腔和喉嚨,直到她耳邊響起一陣嗡鳴,她驀地坐起身。
「我做不到,」莉蓮說。
「你當然可以,傻瓜。我們還有三個月的時間呢。」
莉蓮又躺下來,即使她能聽到自己的聲音夾著含混不清的話語遙遠地傳來,當然,她沒有叨念青吉的名字,她想著魯本的名字卻沒說出口,她也想著自己的名字,然而她真正在說的只是,不,不,不,即使她觸摸到了青吉結實而有稜角的肩膀,即使她聽到青吉說,嘿,別出聲,別出聲莉蓮,動動腦子,即使這樣,她也清楚一旦她走到這種愉悅的另一邊,所有的事情就會像從未發生過一樣。****,手,可以是一隻腳或門把手,莉蓮心裡想。不曾存在,亦不知所終,是她的錯而不是青吉的。青吉,願上帝保佑她,她正觸摸著她,態度堅定,技術純熟,帶著迅疾而又真切的善意,就像一位戰地護士。泉水湧流到荒漠之上,莉蓮想像著,身體放鬆下來。最後一滴水從濕冷的罐口墜落繼而滲入地面,五分鐘之後,那塊黑點將再次乾涸,而流沙將覆於其上,無法阻擋。
莉蓮遺失了時間的軌跡。她在青吉身旁靜靜地躺了太久,以至於忘記了即使在這樣的情境下也需要的禮貌,她伸出手去觸碰青吉以示感謝,儘管那也許不是正確的方式。床墊嘎吱響了幾聲,青吉回到她的帆布床上,把手在枕頭下面擦了擦。
「別被臭蟲咬到。」青吉說。
聖誕將至,這對於某些女人來說是個可怕的時刻,她們將孩子丟給了她們恨過傷過或幾乎不認得的人照管,她們不得不撇下心碎的母親「我很高興我可憐的老媽用不著自己一個人捱過那些節日了,」那個弒母犯一本正經地說,離開她們的愛人,不知他們在新年到來之前會否有其他安排。亞瑟·吉爾賓來了,帶著水果蛋糕和一件有玻璃扣子的黃色羊毛衫。他剛剛坐著看完了一場暫短的聖誕節演出,唱的是「來吧!忠實的聖徒」和國歌「哦,加拿大」。海茲爾頓唱詩班第一次唱起了「邪惡的波莉」,那句歌詞「她的指甲變黑,她的聲音變啞,她一命嗚乎,離開了這片低谷」帶著極大的甚至是歡鬧的激情從她們口中轱轆出來。協助監獄長組織文藝活動的古德太太事前以為,女人們會為波莉所受的懲罰而羞愧,會害怕自己與她有同樣的命運,但她們卻把這歌唱得像格鬥曲一樣,監獄長於是寫了個紙條,把古德太太調去了洗衣間。
監獄長允許莉蓮與亞瑟·吉爾賓坐在圖書館裡,莫蒂默夫人則睜著蛇妖般的眼睛在一旁盯著。
「謝謝你的羊毛衫,」莉蓮說,「這兒確實漸冷了。」
「我聽說了。」亞瑟·吉爾賓說,他躲著她的目光。
她看上去並不賴。事實上,當她躺在溫斯洛旅店欄杆後面的一攤豬糞裡時,情況要比這更糟些,但相差也不算太多。她增了些體重,長了些肌肉,因而看起來並不衰頹,儘管她的皮膚呈現出澱粉漿和黃昏初降時那種淡黃色的平滑,她似乎仍是輕快愉悅的,腳步也多了些許堅定。他止不住發現,她和他見過的每個囚犯一個樣:倦怠而機警,大部分時間都將對這世界的憤懣謹慎地掩藏起來。他原以為女人會不同。
「我想,你可能不再需要管家了吧?」莉蓮問道。
亞瑟·吉爾賓看著自己的手。他捋了捋修剪整齊的鐵絲似的絡腮鬍。他的衣領很乾淨,靴子上打了黑色鞋油。
「或者是妻子。」莉蓮說,當他站起身去看架子上的書時,莉蓮開始為剛剛說過的話而懊惱。
「她們不怎麼讓你們接觸新東西,是不是?」他說。
「我想她們是希望用舊式的書籍來激發舊式的道德。」
亞瑟·吉爾賓哼笑了一聲,莉蓮也微笑了。他又坐下來,把水果蛋糕往她面前推了推。
「事實上,我快要結婚了。就在一月份。是個好女人,一個寡婦。」 「那真好,」莉蓮說,她不禁想像起艾絲特·布爾斯坦的樣子來。「我很替你高興。恭喜你。」
這不免有些荒謬,他們說話時彷彿是多年的老友,彷彿他們曾有過一段永生難忘的青澀戀情。他把她送到了監獄,是為了她好——就像他一直說的那樣,如今她身在監獄可他卻要在一月裡和一個好女人結婚,而她還要對他說他能來探望她真是太好了。
「你的妻子,不,是你的未婚妻,她陪你到海茲爾頓來了麼?」
亞瑟·吉爾賓看上去很不安,他給予她的足夠關照使他從沒向未來的妻子提及過她的存在,這對莉蓮而言該是最小的慰藉吧。
「這次倒沒有。不過她很想見見你,等你出……等你離開海茲爾頓,她,維克薩爾太太,想請你在啟程之前到我們那裡去。」
哦,是這樣,莉蓮心想,聰明的維克薩爾太太。她拿起羊毛衫和蛋糕,她握了握亞瑟·吉爾賓的手,她祝他聖誕節愉快,他剛進來時她就想要這樣祝福他了,這時她捕獲到了莫蒂默夫人不無同情的目光。莉蓮走進胖派蒂的房間,所有人都彙集在那兒,觀看紅頭髮妓女如何在她的陰部上方紋刺「聖誕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