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利夫蘭德的傳教士姨母和姨父正等著他;他們將要前往科奇坎一帶的荒夷之地,以勸說那裡的淘金者、墮落的女人和像常青吉及其家人之類的異教徒皈依。只需看一眼這個女孩兒宛如晶瑩的紅色糖果的雙唇和微微上翹的嘴角,看一眼她的小手邊緣因艱苦勞作而變得粗糙的皮膚,克利夫蘭德便知道,她不是異教徒,不是他姨母和姨父想要找的人。克利夫蘭德想她也許在農場上長大,就跟他一樣,盡管他從未聽說過中國農民,也沒聽說過中國的基督徒,但一定會有一些的。中國是個好大的國家,肯定有種地的人,到處都可以見到摩門教的傳教士,誰能說他們在中國沒交到一點兒好運呢。那裡有如此之多的異教徒,你也許會成為地球上最不中用的傳教士,就像人們料想克利夫蘭德將成為的那樣,把關於末世聖徒教會的皺巴巴的小冊子塞在人家的門檻裡,因為他就是無法鼓起勇氣凝視著對方的眼睛勸說他們改變異教徒的生活方式,但你還是可以在中國找到幾個皈依者的。一個漂亮的金制十字架躺在她雙乳間的山谷中,幾滴細小的汗珠正流經那裡,他可以永遠地注視它們緩緩滑進她的胸衣。倘若食物或睡眠會使他錯過她胸部的起伏,錯過她的汗液流淌出的柔滑軌跡,他寧願不吃不睡。
青吉與常家的其他人都用不著被勸說皈依。在過去的四十年中他們一直都是惹人注目的衛理公會教徒,並且在過去的二百年裡始
終都是徹頭徹尾的騙子。常先生最年長的堂姐曾憑借重造處女的秘訣而在香港名聲大振。她在花巷有兩幢房子,每個房間都擠滿了處女,常先生說。你可以使勁收緊大腿,你可以發出幾聲處女式的驚訝和疼痛的尖叫,但是沒有血也是白搭,而這正是他堂姐所致力於解決的問題。她將幾滴雞血包在一個凝膠制成的小袋子裡,於是就做出了處女。全世界的妓院都學著她的辦法,常先生說。法國女王和意大利公爵也一樣。倘若她生在一個你只需將文件送到美國專利局而不必在你競爭對手的茶裡加砒霜的時代,她的堂姐本可以無數次成為百萬富翁的,常先生這樣說。常先生對他這位死去的堂姐滿懷著崇敬。
青吉不能將這個牛奶般香甜的男孩兒暴露在常家人面前,她已經可以想象她父親在最初五分鍾內上下打量他的樣子了。這個男孩兒當個聾啞人是不是更好些呢,被信仰基督教充滿同情心的常家所接納,繼而在那些未能見到止咳糖漿和補藥在其身上奏效因而尋求奇異療法的人群面前被賦予了說話的權力;或者他能不能充當一個剛剛勸說他們皈依的年輕招人愛的衛理公會牧師呢。果真如此,常先生願意做一個快活的啞巴,為了中國的那些貧苦不幸的人募集救濟物,而他本人便是那些窮人當中富有同情心的典范。
當克利夫蘭德開始將一只手按在青吉的大腿上時,青吉讓自己的頭朝前傾過去,於是克利夫蘭德嗅到了她脖頸後方汗味夾雜著偷來的玫瑰香水味的氣息。他將干裂的嘴唇貼在她不太潔淨的皮膚上,並向上挪移到她的耳旁,那只小耳朵上穿著細如絲線的迷人的金耳環,她讓自己的手落在他膝蓋內側,他們的心在喉嚨裡、胸腔裡和兩腿之間劇烈跳動,最終他們睜開眼,親吻。
他們親吻著,仿佛他們來到人間就是為了像這樣彼此親吻,仿佛他們已在這基督徒與異教徒與各類騙子混雜的泥灘裡等待了許久。德勃雷號此刻正翻騰攪動著靠近海岸,人們開始歸攏自己的背包、皮箱、衣物和必需品。這是她父親最喜歡的一個時刻,漸漸匯集的人群,一心要抵達目的地的人們緊張激動地沖撞。就像他們那樣做,常先生說,拿到你想要的東西然後朝另一個方向走。青吉自從三歲時起就經歷了撞擊、摔倒、被攔下和乞求寬恕等種種結果,如果她不能夠轉移這一大包行李和鈔票而不被她父親偵察到的話——她父親會試圖在等候女兒們的時候給她們打分——她就活該要跟著常家永遠走下去,繼續蒙騙老百姓,嫁給一個又老又胖的男人,或者當她老得不再像“姑娘”和“小姐”時不得不扮演“殘疾人”若干年。
碼頭上的人影漸漸放大,現在,克利夫蘭德已能看得到帽子,辨得出狗、水桶和箱子,分得清胡須和泥土了。盡管想不到這對自己會有何好處,他還是說:“女士,我叫克利夫蘭德·曼森,願意為您效勞。”
女孩兒說:“我叫常青吉。”然後拿起他的手按在自己胸脯上。這真是非同尋常的一刻,他甘願跟隨她墜落到地獄的最深處,在長長的墜落中不捨笑容,他想,也許那裡便是他們將要到達的地方。
青吉得說點兒什麼,她不能毫無准備就如同牽著一匹馱馬那樣帶他穿過人群。有那麼短暫的一瞬,她對父親充滿了同情,他昨晚一定徹夜未眠,只為了提前策劃五步行動,策劃自然的力量爆發和偶然的遭遇撞擊,這樣一切東西便可適得其所,而常家人便可沿著一條黃金大道迅疾地穿梭於世間,而當人們發現時已然太晚,什麼都無從挽回了。當克利夫蘭德系上背心的紐扣,笨手笨腳地把青吉的背包放在長凳上時這個名字倒不怎麼合適,他當然不打算叫她“青吉中國佬”,他想,但他仍會這樣叫她的;而她也從不會允許他叫她別的什麼名字,青吉已將自己的豬肉餅帽子換成了一個淺藍色發網,藏起了她的頭發,並用一條破破爛爛的藍披肩包裹住了肩膀,這副裝扮與她和她姐姐為了讓人們大老遠就感受得到她們基督徒式的謙遜之心而穿著整潔的灰色棉布短上衣的樣子大相徑庭。克利夫蘭德方才看到青吉動作優美地從一個熟睡女人的手腕上擼下了手提包,接著一個閃身沖進過道,不一會兒又返回來,手裡拿著一件寬大的棕色外套和一頂髒乎乎的棕色棉布帽子。
“有人在等你?”她說著,把那件外套舉到他面前。一定有人在等著他,誰會忍心讓這個可愛的人兒獨自游蕩呢?青吉覺得他整張面孔都在呼喊著:來吧,來蒙騙我吧!克利夫蘭德穿上外套,豎起衣領,將帽子傾斜成一個放蕩不羈的角度,這時他不再像是可愛的人兒了,不再像是要將摩羅乃天使帶到那些安享閒暇時光的異教徒身邊去的摩門教傳教士了。他看上去像是一個年輕的惡棍,肩膀寬厚,沒有煩擾。
“下船時你盡量待在我左邊,要一直待在左邊,離運輸事務所越遠越好,”青吉說。
看看那些人,她父親常說,整個世界無論在何時都有向右的趨勢。他們會用右手掌的右側捏著藥丸,會挑出最右邊的胡桃殼。如果你把三個茶杯排成一排,他們會拿起右邊的那一個,並且就用那個杯子沖泡十字形或三角形或人臉形的茶葉。
青吉往剛弄到手的提包裡塞了幾樣東西,克利夫蘭德則將她的小背包挎在胳膊上擺來擺去。“我會跟著你,”他說,並且也這樣做了。他的姨母和姨父正尋覓著一個容光煥發面色黝黑穿著罩衫的小伙子,他在他們不精確的記憶中更矮些更胖些。常先生正尋覓著她的女兒們,接著他看到了秀梅,他只看到一件灰色短上衣和一頂黑色豬肉餅帽子。他不情願大聲喊叫出來——他的左手握著一塊沉甸甸的金表,右手解開了金色和石榴紅相間的胸針的搭扣。他想,也許沒出什麼事吧,但他心裡卻清楚得很——他的小女兒不見了。他的妻子會哭上好幾個星期,有些節目他們永遠無法再演一次了。當秀梅從船梯上下來時他朝她點點頭。她垂著眼睛,像是因為丟了妹妹而深深愧疚,但她的心思卻逃不過常先生的眼睛。她並不愧疚卻很快樂,她已經能夠看到自己頭發上插著她妹妹的龜甲木梳的樣子了。在船梯底端,常先生與秀梅一同站立了片刻,她被他掐著胳膊肘直到有眼淚湧出並滑落下來。
“我不知道,”秀梅說,“我沒能追上她。”
克利夫蘭德與青吉來到了費爾班克斯。這個鎮子大敞四開地迎接來這裡做任何事的任何人,克利夫蘭德是個不錯的電焊工,而青吉似乎對治病很是拿手。最終他們開了一家五金商店“曼森萬能店”,青吉站在櫃台前,系著圍裙,綁著駝鹿皮裹腿她覺得讓人們以為她是因紐特人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她長了些體重,編得緊緊的辮子在頭上豎立著,像當地女子那樣直視他人,寡淡而冷靜,帶著一絲陰暗郁悒的詼諧。正是因為這種詼諧,她還能記得起她父親的家族。她很快就知道了一對鐵錘能換來多少張狐狸皮,知道了怎樣給人接生,並且像她母親一樣知道了怎樣可以避免懷上孩子。
一天到晚她都會吹著口哨,吹“邪惡的波莉”和聖誕贊美詩。難纏的顧客和收銀機都交由克利夫蘭德來修理,他每天都會從人類所犯愚蠢的領域裡尋覓到樂趣。他們將余生都交給了“曼森萬能店”,即使當女兒們搬到了美國大陸四十八州並懇求他們過去與之同住的時候,他們也不為所動,盡管那裡終年生長著橙子,盡管在那裡可以面朝大海。克利夫蘭德與青吉兩人也許在五十年裡吃過三個橙子,而且他們寧願開車前往塔納納河釣魚,也不想坐在一對塑料椅子裡看著海,仿佛那是一道美景而並非如他們所想的野獸。在克利夫蘭德老死之後,青吉將剪下她灰白的長辮子,把它們帶到殯儀館,在他下葬時安放在他身上。
青吉會在“萬能店”後面的小花園中采摘下所有的毛地黃,把粉色、紫色和藍色的花瓣混到一起剁碎,由於並不確定自己的記憶是否可靠,她又切了一些花莖和花蕊,然後配著兌了水的威士忌把它一捧接一捧地吃了下去。給她送雜貨的因紐特男孩兒發現了她的屍體,她筆直地躺在手工刺繡的中式絲綢枕頭上,睡衣上撒滿了藍色粉色和紫色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