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離 第25章 苦日子,苦日子 (1)
    胖派蒂是黑茲爾頓的畫家。在她那間低矮的畫室裡,在拮據匱乏的環境下,她繪制出無數美麗的形象。她有眾多仰慕者,還有一個資助人。她讓房間保持足夠的溫暖,從而使雞皮疙瘩和冷戰——她從業過程中的兩大隱患——出現的可能性降到最低,也使突發性痙攣,肝炎和心髒病發生的可能性降到最低。她一只手將針頭扎進莉蓮臀部曲線突出的地方,另一只手給自己扇著風。胖派蒂出汗很嚴重,當汗水模糊了你的視線時你是無法畫出優美線條的。莉蓮緊咬著胖派蒂塞到她嘴裡的一塊布。

    “干淨得很。”胖派蒂說,莉蓮沒吭聲,她沒有把布扯出來然後指向那上面的幾道干泥巴和黑乎乎油膩膩的褶邊。但胖派蒂至少還能好心地對莉蓮說這麼個謊話,為了感激她,也為了不讓自己顯得格格不入,莉蓮說:“我叼過比這更糟糕的玩意兒。”

    胖派蒂笑了,同時趁她尚未抹糊了墨跡之前及時挪開了手。她的笑聲正是那些胖女人所獨有的豐潤而骯髒的笑聲,仿佛她們見到過男人的一些事情,並將其隱藏在身體的皺褶裡,而那些事情男人們是不會讓小女人知道的。她的助手,一個被大家稱作“媽媽的小幫手”的斜視女,也笑了,一邊還用手肘朝身邊的侏儒捅咕了一下,那個侏儒無時無刻不跟著她們,莉蓮卻從未聽說過她的名字。侏儒嗤嗤地笑了幾聲,莉蓮心裡說,羞死我了,接著她轉念一想,還能夠感到羞恥也許是件好事。我們是唯一能夠感到羞恥的動物,有天晚上雅科夫在羅伊埃爾餐館裡說。或者說是需要,魯本喊道,兩手猛拍在桌面上,他們於是都笑了,就像男人們因身為男人而驕傲那樣地笑。

    胖派蒂的小房間是黑茲爾頓中心裡提供全套服務的百貨商店,這兒的所有女人都當過她的顧客。那個侏儒是領頭的收銀員,她站在門口,收取並藏匿一切可以藏匿的償付物親戚寄來的巧克力,一英鎊鈔票,更多的針頭,裝在金色盒子裡的唇膏,甚至偶爾還會從某些人為表示感激而贈與胖派蒂的額外報償中賺些零頭,此外還有其他形式的償付,胖派蒂喜歡的食物,她想要受到的關注,以及每一餐坐在第一張桌子的第一個位子上的特權,莉蓮猜想還有其他的方式,那些事情發生在深夜裡,發生在女人和女人之間,或者甚至發生在庭院裡,發生在最遠處的長椅上並以縫被子為掩護。莉蓮努力不讓自己去看,但是當兩個人正公然做愛時你怎能不去看呢?而這個時候其他三十個女人卻在各忙各的,好像在另一個女人傾身向前時,那個女人並沒有像上了絞刑架一樣把頭朝後仰過去,好像她的手並沒有在被子下面翻騰波動,好像她們兩人並沒有面帶潮紅、前後搖晃。她們終於慢下來,一個用繡花手帕擦了擦臉——她們這一對兒因精湛的刺繡手藝而聲名顯赫,毫無疑問——然後她又將她愛人的每根手指擦拭干淨,接著她們鋪展開裙子,像母雞那樣安頓下來。沒有人在看著,除了莉蓮,也除了探察一切的圖書館長——莫蒂默夫人。

    那個斜視女的臉上有一大片噴濺狀的胎記,就像有人朝她噴了一口褐色顏料。她是胖派蒂的銷售經理,她會向顧客們展示幾款樣式,會講到哪個最流行,哪個最便宜,還會給每個人一點時間做決定。MOTHER母親很受歡迎,而FATHER父親卻無人問津。可以是你孩子的名字,尤其是你死去的孩子。有幾個女人則想要她們偶像的名字:埃及艷後克利奧帕特拉,示巴女王,還有扮演埃及艷後的希妲·芭拉。繼珀爾·哈爾特1驚現於加拿大海岸之後,她的名字出現了幾次,時而在背部,時而在上臂。上帝之母瑪麗同樣深受歡迎。胖派蒂對代表性人物的頭像並不太在行,但她卻寫得一手漂亮流暢的好字,還會設計些圖標樣式。當你結束了在黑茲爾頓女子農務中心的服役期後,你可以帶著一個書寫雅致的名字離開,那名字可能會框在一個卷起的橫幅中,或是掩映在藍色和紅色的花叢裡,像卡通畫一樣豐滿整潔,但是你卻不會有草裙舞女,跳躍的鮭魚或聖女貞德的畫像。那個來自多倫多的女騙子向每個人秀了一下她的屁股,上面畫著“騎在馬背上的聖女貞德”,以法國國旗為背景,絢麗多彩。她極大地惹怒了胖派蒂,並且為此深表悔恨。

    胖派蒂則是R.H.梅西先生2本人,暗中牽動繩索控制貨流走向,並對競爭形勢進行秘密探查。吉普賽·洛也做些有關咒語和紋身的小生意,但女人們對吉普賽咒語所持的偏見卻妨礙了她的紋身事業。她們覺得她不干淨,覺得她的圖案中另有隱秘。在夏季,胖派蒂甚至還會提供特價服務,出於汗多和擔心感染的緣故,沒有人想在這個時候刺紋身。是斜眼女告訴了莉蓮這些,當胖派蒂暫停片刻,在茶杯裡又燒了些紙以備與水混合做成墨汁時,那個女孩兒又說:“你可得想清楚。”這句是莫蒂默夫人的名言,是她對被她成功追蹤到的女人常說的一句話。莉蓮笑了笑,這時胖派蒂使勁拍了一下她的屁股,就像你拍打一個粗心大意的孩子那樣。

    看著哈,她說,不過像她這樣讓莉蓮集中起全部注意力,可並不是仁慈的做法,因為這時莉蓮所能做的便只有用心去體會那針尖的刺痛和灰黑色墨水的灼痛,接著還有胖派蒂熱乎乎的帶著啤酒味的氣息,然後又是一下拍擊,是她在用布擦拭血跡。離開胖派蒂房間時,在莉蓮內褲裡,緊貼在她臀部之上,有一長條浸泡過金縷梅萃取液的頗為干淨的布。當記憶的邊角在猶疑之中開始褪色變形時,莉蓮愈發想將蘇菲帶在身邊;但是,就在字母S蘇菲名字的第一個字母即將彎出第一個曲線時,她把手放在胖派蒂的手上,於是她們共同決定把它換成七顆藍星星;侏儒則在一旁說:“你這是普勒阿得斯3啊。你可知道,俄裡翁4一心追求她們,然後眾神將她們變成了七顆星星。”莉蓮握緊那塊布。怎能把蘇菲的名字刻在橫幅上或是嵌進藍紅色雛菊花叢裡呢,那是錯誤的,也是專橫的。

    “小妹妹,那不頂用的,”雅科夫會說,而魯本則會砸著桌子吼叫道:“那也沒什麼大不了。”然後他們會一同大笑直到落淚。莉蓮覺得她身上七個女孩的紋身一定屬於此類。它不管有什麼用,但也沒什麼大不了。她在帆布床上躺下來,翻過身去使疼痛的臀部朝向天棚,然後靜聽十六個床鋪之外的那對情人發出的響動。

    在第一個星期接近尾聲時,莉蓮覺得自己已在黑茲爾頓女子農務中心待了大半輩子。她有一個馬口鐵杯子,兩套工作服,一只圍裙,三條燈籠褲,還有一雙氈布拖鞋。用餐時,她在那張最偏僻的桌子的最裡端有一個固定座位。在她右邊坐著一個聾啞人,從沒做過什麼事只是又聾又啞腦子還不太靈;她左邊是個紅頭發妓女,搶了一個客人的手表和汽車,並且開車從他身上軋了過去,弄折了他兩條腿;坐在她們對面的是一個弒母犯,由於疏忽害死了自己的母親。她進了黑茲爾頓,沒進監獄,因為她只是出於疏忽而已,這個女人每餐飯時都要說起這一番話。她對莉蓮說然後再對另外兩個人說,這些都是被她俘獲的聽眾:“沒錯我是忽略了我母親。我得擔負其他的一些家庭責任,可結果很不幸我忽略了我的母親。是真的。”每天午餐時她們每人都有一馬口鐵杯的清水,晚餐時每人一大口杯淡茶。每個人都發一個湯碗和一把勺子,如若有人在用餐完畢沒有交回碗勺,所有人就都要站在飯堂裡直到天亮,或直到正午,或直到每一個勺子和碗都有了明確的下落。

    在莉蓮到這兒後的第十一天,一個新來的女孩兒走進飯堂,身上那件褪色的藍制服比她的身型大出一倍,圍裙的前兜有被燒焦的痕跡,一根長辮子在腦後甩啊甩的。有幾個女人大聲推測著她是如何做到沒讓監獄長把她的辮子剪掉的。監獄長給她找了個座位,她就坐在吉普賽·洛和牙買加人伊芘芬妮·史密斯中間。這裡的其他人來自挪威、瑞典、愛爾蘭、蘇格蘭,以及紐芬蘭,此外還有兩個來自布雷頓角島的女孩兒,曾做過清潔工,每到一戶人家就會捎帶偷些珠寶。新來的女孩兒看了看她的用餐伙伴,禮貌地點點頭,然後用起了豌豆湯、薄餅和烤土豆。吉普賽·洛從旁邊捅了她一下,說道:“你是個中國佬。”那中國女孩兒禮貌地點點頭。洛又說了句“該死的中國”佬。中國女孩兒又禮貌地點點頭,然後把叉子移到左手,跪在長凳上將叉子抵在吉普賽·洛的後脖頸上,把她的臉按進土豆泥和燉南瓜裡,直到洛不再狂亂抓撓時才放手。

    新來的女孩兒吃了洛的南瓜,又把她的土豆和剩下的湯讓給了伊芘芬妮·史密斯。用餐完畢後,當她們站成幾排走到小禮拜堂做十分鍾禱告時,當她們排成兩列默不做聲地行進時但是仍有傳遞中的紙條,伸到圍裙兜裡的手,一系列承載著基本信息的手勢和腳語,那個弒母犯走在新來的女孩身旁,莉蓮則走在她另一旁。新來的女孩兒看著她們兩個,笑了笑。她的笑容像是軟糖的,因而也像是艾絲特·布爾斯坦的,燦然而牽強,顯露出的快樂不過月牙般大小。

    “我叫常青吉,”她說,“是個騙子。”

    莉蓮已掌握了將豌豆脫粒及焙燒的訣竅。她已經知道在早餐時指望油炸豌豆,在星期日的晚餐時指望豌豆湯、豌豆粥和零星撒在一攤豌豆泥上的牛肉碎屑。脫粒和焙燒是個髒活兒,豌豆的綠色外皮附著在她手心和指甲上,烘烤時褐色的煙灰像沙子一樣散入她的頭發睫毛和眼眉裡,而兩周之後,莫蒂默夫人走近莉蓮對她說,也許你做刺繡的活兒會更好些。她眨動著大眼睛說,我了解到你有些手藝,我會做針線活兒。莉蓮說,然後她學著其他女孩在面對莫蒂默夫人時的樣子垂下了眼睛,但我更想在圖書館裡幫您做點兒什麼。莫蒂默夫人說,忍耐是一種美德,於是她將莉蓮安排到了洗衣間,那個地方的潮濕與打谷房的干燥一樣令人畏懼。

    莉蓮從濕冷的亞麻布間穿過,從一盆盆熱水中趟過,從地上的肥皂池裡走過,還有來自每個人身上的殘渣碎屑——幾縷頭發,一顆碎牙,剪下的指甲,粘乎乎的膏藥,以及其他更糟糕的東西——都漂浮於水面,隨後又粘在水泥地上。新來的女孩兒正拍打著被單,水順著她烏黑的辮子滴落下來,兩個布雷頓角島女孩兒為了擰干亞麻布,已經把上衣扒到了腰間。她們把襯衫向下卷成腰帶系起來,她們的胸脯紅彤彤濕漉漉的,光裸的寬闊的後背在蒸汽中光滑閃亮,她們對莉蓮點點頭,向莫蒂默夫人行了屈膝禮。莫蒂默夫人一面瞧著她們的胸一面說,莉蓮幫著熨衣服去。青吉將襯衫扣子解到腰間,扯開手腕處的衣袖將它們擼到胳膊肘上面,又將裙子掖進腰帶裡。莉蓮想著自己就要像她們那樣去做了,想著她走了這麼遠的路可不是單單為了死在加拿大黑茲爾頓這個潮濕的深處的。她剛剛解開領口,這時布雷頓角島女孩兒們急匆匆地走進熨衣間,在身後關上了門。莉蓮只好轉身。

    吉普賽·洛拿著一杯鹼液,正當她手臂向後揚起想將它潑到青吉臉上時,莉蓮——自打她來了之後吉普賽·洛從未看過她一眼不對的桌子,不對的類型——什麼都沒想便做出了行動,青吉後來告訴她這不是女孩兒該做的事。她把一張濕被單拋到吉普賽·洛身上,青吉於是一拳猛擊過去,這個女人摔倒在地,那杯鹼液也滾落到遠處,和地上的其他毒藥混到一起。莫蒂默夫人這時從洗衣間門前經過,手上托著剛剛熨燙好准備鋪在她寫字桌上的蕾絲布。她朝裡面望去看見了這三個人,一個人正掙扎蠕動在一張濕被單下面,而青吉與莉蓮正氣喘吁吁地伏在被單上面,於是她用胳膊肘支開沉重的擺門。她掀起被單的一角,看到了吉普賽·洛慘白的面龐和撲扇著的眼皮。她只說了一句:“女士們,把這兒收拾干淨。”直等到莫蒂默夫人離開,那兩個布雷頓角島女孩兒才湊過來,系上了襯衫扣子,重新別好了頭發,臉上溢滿贊許的神情。在整個海茲爾頓,這一天對這兒的所有外國人而言堪稱是偉大的日子。“咱倆現在算是牽扯上了。”青吉對莉蓮說。

    接下來的許多天,莫蒂默夫人見到莉蓮時便會點一下頭。一個傍晚,在晚禱開始之前這是重要的社交場合,女人們魚貫而入,來到她們各自的座位上,小件物品在排與排之間頻頻傳換,這位圖書館長對莉蓮說:“我知道你們那邊兒的人很會讀書,是愛書的民族。”莉蓮不禁想到了她不識字的母親,想到了她父親講過的故事,作為村子裡頭號窮光蛋的最小的兒子,他曾在猶太學校備受煎熬。但她說:“哦,沒錯,當然。”莫蒂默夫人遞給她一本書,《布爾芬奇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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