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蓮肅然鎮定起來,他以為她會掩人耳目以便逃脫,裝作向右實則向左。他一隻手從她手腕上鬆開,移到他的警棍上,一心希望著他不必那樣做。她正等著他說,你被捕了,出於他們在魯伯特王子鎮逮捕你的任何一條原因莉蓮已在這世界上遊蕩了好久,她知道自己足以抗擊犯罪的侵害卻無從抵禦法律的突襲,這時亞瑟·吉爾賓說:「我帶你去吃飯,今晚就住在我家吧。」
莉蓮撿起她的小背包,並在這一刻想起了雅科夫。每當得到晚餐邀請時,他總會說謝謝,好的,然後他會接著對每一位主人說,我可警告你哦——我抵擋得住任何東西,除了誘惑。
海倫·吉爾賓是一個聰敏的女人,一個聰敏的草原廚師,她深愛她的丈夫。她會在每天中午為他準備一頓盛宴,在六點鐘為他端上晚餐,在每晚睡覺前讓他吃上一塊新鮮餡餅或是一條檸檬蛋糕,儘管這對他來說並非是多好的事情。她喜歡看他吃東西的樣子,當他像個受寵的小男孩那樣躺在床上享用檸檬蛋糕時,她喜歡伸手彈去落在他襯衣上和腹部層層贅肉間的碎屑。每一天,亞瑟·吉爾賓都會想念瑪麗的燉鹿肉和重汁雞丁,想念她捏著餡餅和檸檬蛋糕的纖纖玉指,而他自己則從未嘗試做過那些東西。
在餐桌旁,他與莉蓮相對而坐,兩人吃著他在過去九個月中一直在吃的東西:海尼賓太太每週為他做一次的油膩的肉餅,煮馬鈴薯,以及浸泡過白蘭地的蘋果干。
「我妻子是個好廚子。」他說。
莉蓮點點頭。她聽得到那一整段悲慘的故事想要湧動而出的渴望,她知道她不能說,哦,求求你,長官,我已經被填滿了。我已經沒有空間容得下另一個關於愛和失去的故事了。莉蓮又要了一些食物,然後將其一掃而光,她狼吞虎嚥地吃下那些肉餅,吃下烤焦的或生硬的面皮與滴滴滲出的豬油,吃下混雜著軟骨與碎骨渣的灰白的肉。她說,請坐下來,然後她站起身去刷洗盤子,兩把彎折的叉子和兩隻破裂的口杯,這是她所能做的一切了。她年輕的背影,她的恐懼,她的不幸和她像瑪麗一樣快速游移在肥皂水中的雙手讓他如此感動,因而他說,你可以待在這兒直到你弄清楚情況,可莉蓮只說謝謝,說了兩次,甚至都沒有轉身就做出了明確的拒絕。他吃掉最後一塊蘋果,又喝了一些白蘭地,覺得自己提出那點建議真是傻透了,同時亦慶幸於那個斷然的拒絕。
海倫·瑟吉斯·吉爾賓的嫁妝包括一張窄小的鍛鐵腳輪矮床,是住在卡爾加裡市的舅舅為她打製的,莉蓮正躺在這張床上,身上穿著瑪麗的一件有小枝圖案的法蘭絨睡衣。她的髒衣服和鞋堆在地上。莉蓮聆聽著亞瑟洗臉刷牙的響動,聽到他又一次查看了門鎖。她聆聽他脫衣服的響動靴子,背帶從肩膀上嗖地一聲鬆開,麂皮汗衫、領帶、治安官制服,一個大塊頭男人脫衣時發出的歎息聲,這聲音在過去幾年中偶爾揪痛過她的心,她聆聽他在雙人床上他的那一側躺下來的響動,他不能睡在海倫那一邊,他在那裡偷偷地放了她的三個繡花枕頭,面朝它們入睡,一隻手臂環抱著中間的那一個,另一隻手臂屈肘枕在頭下,他的手遮住了眉頭,彷彿是種保護。
他想念著海倫,希望夢見她。他的夢是一天中最幸福的部分。她的雙乳和腹部貼在他背後,金黃色的髮絲從辮子中散出,刺得他的面頰癢癢的。他懷念所有那些夜晚,那時她會仰臥下來,將自己的全部綻放在他面前。他雙臂緊抱著中間的那個枕頭並將它擁入懷中。那個夜晚他記得最深,那晚海倫剛剛開始出現病症,他們不知道那將有多嚴重,她發了高燒,在潮濕的床上扯下自己睡袍,說穿著它們入睡真讓人難以忍受,他起身要給她取一件新睡袍但被她制止了。她把他拉回到身邊躺下,將她冰涼的手,只是手指,放在他的胸口,然後摩挲他的全身。他希望可以夢見那一晚。
莉蓮躺在海倫·吉爾賓的舅舅做的床上,想著約瑟夫·斯大林。早在她離開圖羅夫之前他們就開始驅趕舊式猶太人了,而利波一家便是舊式猶太人。品斯基家的人卻很入時,他們是聰明人。如有布爾什維克黨人在旁邊,列夫·品斯基便會以他們的方式製造些聲響。無論何時見了非猶太人,他便會大談特談無產階級和新經濟政策。在一天將盡的時候,他常常與她父親坐在院子裡,男人們會一起喝些烈酒,她的父親這時會說,L'shanahhabab'ahYerushaleym,明年去耶路撒冷,而列夫·品斯基卻會說,你急什麼呢?如果晚飯尚未準備好,他們則會再多喝點兒酒,過了一小會兒品斯基又去碰棋子,這時她母親便搖搖頭而歐斯普則深深地歎息,那是當他對有違聖經舊約條律的事表示譴責時常發出的歎息。
莉蓮每晚都給蘇菲梳頭編辮子,有時為了尋開心她會給她編四個而不是兩個,接著蘇菲會跑到她外祖父那裡,四個辮子快活地擺動。與他們相比,歐斯普就那麼不重要麼,莉蓮躺在海倫·吉爾賓的床上想,難道想到他時就只能記起一聲歎息?在同樣一個的傍晚,蘇菲的外祖父把她擱在腿上說,這是猶太人的未來啊,可列夫·品斯基卻說,我聽說猶太人的未來是在西伯利亞的提柯那亞,那兒是為猶太人治理和享有的天堂,而且遠離該詛咒的沙漠。他像往常那樣稍稍用力地拉拽蘇菲的辮子,蘇菲於是尖聲喊叫起來,莉蓮抱起她回到房子裡去。莉蓮的母親對蘇菲說,你會活下去的,莎拉·伯恩哈特小姐1,等他到了提柯那亞,把那玩意兒凍掉了,他就沒那麼容易欺負小女孩兒啦。莉蓮笑了,蘇菲噘起小嘴兒也點了點頭,她的母親在蘇菲的小臉蛋兒上輕拍了一下,這是一個偉大的時刻,利波家的三個女人站到了一起,對列夫·品斯基和他的輕率淡漠表示出同樣的嫌惡。
哦,提柯那亞,莉蓮此刻在想,那就是他們所去的地方,她將褲子和外衣穿在溫暖清香的睡袍外面她一連幾個月都沒穿過睡袍了,實在捨不得放棄這一個,然後拎著她的鞋和背包走下樓梯,手放在了門插銷上。她推開門,風夾著雪湧入前廳。穿著襯衫和長褲的亞瑟·吉爾賓把手放在她手上,拿開了背包。
「你不能在這種天氣上路的!」他說。
「我必須走!」她說,他們這樣爭執了片刻後,他用手銬將她銬在樓梯欄杆上,然後在她身旁的台階上坐下來。
「我不能讓你到外面去,」他說,「用不了一天你就會死的。」對此沒有任何爭執,對於那把鐵手銬或是那位死去的妻子也沒有任何爭執,但是莉蓮說:「我可以照顧你,先生。」而他則看著她說:「你連自己都照顧不好。」此刻對於這句話同樣沒有任何爭執。
治安官歎了口氣說:「向我保證你今晚會待在這裡,然後我就拿掉手銬。」莉蓮也歎了口氣,心想倘若對這樣一個可愛的男人說謊那她該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啊。她眼望著旁邊,因為她下不了決心對他說謊也許更堅強的女人可以做到,她下不了決心說出真相把這串破鐵從我手上拿開然後我會消失在夜色中然後你就會為我沒拿走那羊毛毯而慶幸了。亞瑟·吉爾賓聳聳肩。他放開莉蓮,送她上了樓梯,又將她銬在了鐵床柱上。
「我就在樓下待著,」他說,「就坐在前門旁邊。」
「我肯定你會的。」莉蓮說,彼此雙方都沒有怨恨。他們互道了晚安,清早一到他便再次解開了她手腕上的鐐銬,接著坐在臥室門外等她換好衣服她還穿著那件睡袍。在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裡她都會穿著它,然後又把她鎖在廚房椅子上。我不想這樣做,他說,但是你動作太快我跟不上,我怕一抓住你的鞋或外衣你就會溜掉,你就是這麼任性。
莉蓮點頭,用任性這個詞來形容還算恰當。
「在這種天氣裡你不能出遠門!」亞瑟·吉爾賓邊說著邊擺好了兩個人的餐具。他做了黃油炒蛋,煎了幾塊薄餅,又準備了半磅燻肉。他勁頭十足地煮好了黑咖啡,並從最後一瓶牛奶中撇出一層奶油,以使他們兩人的咖啡愈加濃稠香醇。莉蓮吃起來有些費勁兒,但是有治安官幫忙。許多次,當雞蛋糊在她的嘴巴周圍時,他會為她輕輕擦去,他還說,哦,用你的手把那塊肉拿起來,為什麼不呢——這兒就只有你和我還有牆上的掛鐘。她照做了,他也照做了,這樣他們才像是伴侶。將近九點時他說,我派一個男孩去找黑茲爾頓的人了,準確地說,是黑茲爾頓女子農務中心。聽著,這是我將要告訴他們的話。
你偷了我的表,但你並不是個壞女孩兒。這是我必須要說的。我會說,我懷疑你受過不良影響,而這正是我要送你去黑茲爾頓的原因,關在那兒的女人都有自己的麻煩但事實上她們並不壞。我不認為你的人格有多大損傷所以你無需在那裡服役太久,我會這樣說的。我不能說太多好話,因為在那兒以一個治安官的小甜心的身份是換不來任何友情的。在黑茲爾頓是女人說了算。但你可以在農場上安度整個冬天,你的服役期將在春天到來之前結束。聖誕節時我會給你送些東西,如果我聽說你已經有所懺悔了的話。這時他露出明朗的笑容,彷彿他根本不是基督徒,彷彿他認為每當清水變成美酒時懺悔就會發生。春天到來時,他說,你就可以上路前往道森市,再不會有什麼問題了。
當來自黑茲爾頓的兩個人在十點鐘到達這裡時,他已經洗淨了碟子。他解開手銬,而她則站在前廳裡,垂著眼,宛如一個經過教化的乖乖女。亞瑟·吉爾賓說了他事先準備的話,莉蓮自始至終一言未發,他神情淡漠而充滿惋惜,好像他們從未共用過晚餐,也從未有過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