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蓮無法去看探出在史奴吉光滑的棕色肌膚外一兩英吋的劍柄的金屬邊緣,無法注視那周圍開始出現的紅色細紋,也幾乎無法面對滿身雞皮疙瘩和斑斑血跡的呼吸急促的軟糖,但是她不能眼看那把刀越來越深地陷進這個男人的胸膛而置之不理。她從史奴吉的一個枕頭上扒下枕套然後又將其扯成兩半。她將亞麻布纏繞在手上,接著握住那四方的金屬邊,繼而將細短劍拔了出來。鮮血奔湧而出,猶如狂野的河流,亦如從墜地而碎的瓶子中流淌出的紅酒。莉蓮擦拭著迸濺到臉上的血,把撕扯過的枕套塞進史奴吉胸膛上的孔洞裡。軟糖趴在他身上,用身體的重量緊緊壓住那團亞麻布。莉蓮用一塊冰涼的布擦乾臉上的血。軟糖輕聲低語著,沃爾特,沃爾特。史奴吉痛苦地喘吸,血從傷口裡滲出來,也從他口中湧出。
如若軟糖和莉蓮不曾害怕過這短暫而虛空的人生,不曾憂慮過她們充滿作為與不作為之錯誤的過往,不曾為她們告訴自己能做且應做的事永遠無從實現而惴惴不安過的話,史奴吉便不會被送到死亡的邊境,而他自己也清楚這一點。他抬頭看著她們,然後說,你們找錯了男人,姑娘們。而她們兩個絕望地輕撫他的手。她們知道,他說得沒錯,他不可能是對的人,但究竟誰才是對的人卻無從知曉。
莉蓮將軟糖從床上拉下來。她們站在一堆被白蘭地浸透了的床單中間,腳深陷在史奴吉的紅色絲綢羽絨被濕冷的皺褶裡,她們不能動,不能看,不能接受她們做過的事。在許久之後,在關於他死亡的所有細節早已朦朧不清時,在莉蓮開始認為是史奴吉自己被絆倒然後摔到軟糖身上時,在她們都已忘記彼此的故事也忘記彼此女兒的名字時,她們仍會記得用手擦掉從他口鼻中流出的鮮血的情景,記得用有蕾絲邊的棉布堵住他胸膛上的孔洞的情景。
就像她母親常做的那樣,軟糖將拇指按壓住眼皮合上雙眼,她狂躁地對莉蓮說,你最好就穿著你的內衣吧。我們得把他的屍體處理掉。我們得把這公寓收拾乾淨好讓它看起來就像我們沒來過一樣。然後我們得從這個鎮子逃走。莉蓮等著她說完,然後抱住了她,軟糖站在那兒,除了她表哥之外任何人的擁抱她都不想要,她和她表哥一樣眼角上傾,銅色眼眸,都有優雅精緻的手足,都對強烈慾望及其效用沉醉癡迷,她走進史奴吉的有大理石鑲邊的嶄新浴室,嘔吐起來。
莉蓮找到自己的鞋和軟糖的鞋,找到她們的白鐵髮夾。她在壁爐前的地毯上拾起晶瑩剔透的玻璃水瓶,把它放回到餐具櫃上其他水瓶旁邊。她將法式茶几擺正,又將未被摔碎的有鍍金裝飾的煙灰缸放在壁爐架頂部。住手吧,軟糖說,莉蓮沒去管她。她口中叨念著珈底什禱文,把落在壁櫥地板上的乾淨毛巾疊好擺在架子上,又擦去床頭櫃上和紅金色相間的摩洛哥式床頭燈上沾染的血跡和白蘭地。
她們做了該做的一切。她們用羽絨被裹住史奴吉將他拖下樓梯,小心注意著沒讓他的頭或腳後跟著地。拖到門廳和樓梯井之間的擺門時,軟糖徑直走到前台那裡,高跟鞋篤篤地敲擊著木地板,她身子往後一靠,給自己扇起了風,就像在接客的間歇稍事休息。前台沒有人,軟糖招呼莉蓮擠進門廳,她們兩個將史奴吉從側樓梯上拖拽到小巷裡,然後開始整理他前面的垃圾桶。莉蓮觸摸著史奴吉餘溫尚存的臉龐,還有他小而鉤的鼻子,齊整的鬍鬚,曲線優美的耳廓,直到軟糖一個巴掌將她的手打了下去。看著他點兒,她說,然後她跑上樓梯去取史奴吉的淡紫色圓頂禮帽和淡紫色靴子,因為他是如此喜歡它們,她將帽子擺在他頭旁邊,又把靴子放在他腳旁邊,彷彿他只是睡著了。埃及人就是這樣做的,軟糖說,莉蓮對於古埃及人和他們的殯葬方式全然不知,但還是點點頭,把被角掖到他身下。
軟糖和莉蓮都曾見過死去的人,史奴吉看上去和他們沒什麼不同,他的面容正在慢慢收縮,下沉,帶著無限的哀傷。她們在他上方佇立了片刻,在冰冷的臭味瀰漫的空氣中戰慄了片刻,便跑上樓梯,穿好了衣服分好了錢,然後在任何人開始尋思史奴吉·薩爾特和那個小妓女軟糖以及那個白人女孩兒到哪裡去了之前,離開西雅圖。
軟糖說:「你想要哪一個,手杖,還是懷表?」她們誰都不想要那把細短劍,它已經在她們搬動史奴吉屍體時被踢到床下去了。
莉蓮沒有回答。她不想要任何東西。她不想像個盜墓賊那樣離開西雅圖,她於是照實說了。軟糖欣然地聳聳肩。莉蓮仍舊背著伊扎克·尼恩伯格的小背包,也將一直穿著科爾蘭斯基家死去的女兒的外衣直到它破裂成碎片,軟糖很善良,她沒有說,你在跟我開玩笑麼?莉蓮拿起懷表又放下了,它有雞蛋那樣大。軟糖拇指一捏把它打開,告訴她在那個刻有「ToujoursGaies」3的厚重的格紋表殼下面還有一層表殼,上面畫著三個只穿睡袍的女人在玩拋球遊戲。這是莉蓮所見過的最美妙的東西,而且她也可以有一塊表的——她從沒有過,它看上去像是純金的。倘若遇到意料之中的不順,她可以立即賣掉它。
你覺得,如果不得不賣的話,我能用它換來五美元麼?莉蓮問道。軟糖說,我敢保證,也許值七美元呢,於是莉蓮拿了那塊懷表還有一段八寸長的金錶鏈,把它們投入中間的那個暗兜裡。軟糖歎了口氣。她是想做到公平的,你可以說她已經做到了——給了她的朋友用於應付後事的零錢,但卻沒有讓莉蓮知道在那根由馬六甲白籐製成的手杖裡還藏著一把精美的劍。在接下來的幾個月裡,莉蓮將上百次地企望擁有一根枴杖和一把匕首,這種願望將如此強烈以至於有那麼幾天她唯一祈禱的就是這兩樣東西,最好軟糖不必知道這點,最好莉蓮也不必知道她本可以多麼輕鬆地得到它們。軟糖給了莉蓮三十五美元,因為三十幾美元不過是個小數目,保險櫃裡有一百四十美元呢,軟糖拿走了這些錢,而她們兩個也都認為她理應那樣做。在這場可怕的事件中,軟糖既是導航員又是工程師,她不得不親見那把刀****她表哥的胸膛,不得不從她的表哥她的愛人和他的帽子和最美的靴子旁走過,她和莉蓮都覺得一百零五美元至少應該是對她的補償了。
莉蓮與軟糖從金色西方酒店那裡走出兩個街區,這時莉蓮說,只要你指給我去阿拉斯加汽船公司的路,我就會瞬間從這裡消失的。悲痛的減輕與緊張的消退已使軟糖輕飄飄起來,她唱起了《美麗的羅蒙湖畔》的第一段,當史奴吉的屍身已離她們千里之遠時,一點點歌聲
似乎並不有違常情。軟糖跳到莉蓮身旁:「你將走那地上之路,我將走這地下之路,我會在你之前回到蘇格蘭家鄉——」4軟糖愛著蘇格蘭的一切。她有一個蘇格蘭人祖父,她在家中的那本《聖經》裡找到了他的照片,一個蒼老憤怒、目光慘淡的白種男人,有著與軟糖一樣的尖下巴。史奴吉喜歡對別人說他們是一位齊佩瓦族印第安酋長的後裔,不過倘若軟糖每見到一個自稱是印第安酋長後代的有色種男人就能得到一角錢的話,她肯定會在開始賣淫之前就收手不幹了。
軟糖跟著莉蓮鑽進出租車,手裡拿著莉蓮的小背包,這樣司機就會以為他見到的是一個白種女人和她的非白種女僕了一個身著男人衣服的古怪白種女人,一個風姿綽約的有色人種女僕,但畢竟人們所見之事總會在其意料之中,軟糖不禁想到她可能誤解了她自己的欲求。她不可能為了一百零五美元而意外殺死她深愛的人,那是無從容忍的事情。她肯定是殺害了史奴吉,猶如摩西擊打了法老王難道摩西不愛法老王麼,難道她不曾讀到過那兩個小男孩玩耍於宮殿前的台階上麼?,只為給自己尋得自由。她一定是為了獲得重生才殺死了史奴吉。管他什麼人去組織那個妓女聯盟呢——這個想法在這一刻就要終結——她才不會去摻和那種事。
今晚她會去聖保羅,在學校混個教書的職位,她沒有理由做不來,她的英語和言辭和書法都是一流的,並且還隱隱透著些許蘇格蘭阿伯丁大學的風範當行政人員朝她索要大學成績單時,她會穩住雙手並直視他們的眼睛說,她曾在修道會學校接受過兩年教育並獲得學位,在演講比賽中獲得一枚獎章,華盛頓斯波坎仁愛修女會授予過她另一枚修辭學獎章,然而很不幸她美麗的學校毀於一場大火,那場火災幾乎與芝加哥和西雅圖的火災一樣造成了慘重損失,他們也許聽說過,因此她所有的學業記錄都成了灰燼,他們可以想像,但是經過了這一切,她完全有資格在那個偉大的國家教授英語。她將會吸引校長凝神注視的目光,他會看到這是一位優秀的年輕女士,沒有戴結婚戒指,在她低垂的濃密睫毛之下他看到了一絲暗示,暗示著某種本該由仁慈的修女們根除了的東西。
軟糖現在已經想清楚了,意識到她所要尋覓的是一個有進取心的猶太男人,像她每週三晚上的常客薩姆·布魯曼撒爾那樣的男人。當她在一所非白人學校教幾年課並結識了一些思想開明的白人男子之後,她會嫁給那個社交圈裡最好的男人,而她的孩子們將會是淺膚色的有色人種或深膚色的猶太人,他們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大學和自己喜歡的生活,他們所不瞭解的只是僅可維持生存的勞苦耕種,或是傑克遜大街上的皮肉生意,或是謀殺。
軟糖扶著莉蓮下了車,她們平攤了打車費,然後軟糖向莉蓮吻別。假使她們是在這天下午而不是在夜裡現在才十點,對史奴吉的誘惑劫掠和謀殺從頭至尾用了三個小時吻別的話,那個吻將會是兩個剛剛成為朋友卻又要匆匆離別的女人之間的吻,在彼此交換了私密隱情之後,在依戀與沮喪尚未萌芽之前,最初的興奮仍像花朵一樣在綻放。然而這是她們唯一的一次親吻,她們雖不是敵人但也不再會是朋友——她們是共謀者,她們滿心羞愧。莉蓮的優勢在於她的膚色,而軟糖的優勢幾乎在於除膚色之外的一切,當她親吻莉蓮時,她的舌頭從莉蓮口中滑過,就像一小下粉紅色的拍擊,就像軟糖常常以示警告的掐捏。莉蓮退後一步,軟糖大笑然後推她轉了個身,面朝等候在遠處的汽船,她將要沿太平洋海岸北上四百公里直抵加拿大魯伯特王子港。
六周之後,以斯波坎作為其籍貫的克洛希爾德·布朗,終於出現在了聖保羅,穿著海軍藍外套和腳踝處繫帶的海軍藍羊皮鞋,開始實施她的計劃。她在最好的非白人學校當上了老師,遇見一個條件不錯的猶太裔男子,在一位謹小慎微的拉比的眼皮底下皈依了猶太教關於耶和華神遍及萬物、仇深似海、反覆無常的神力,軟糖已瞭解得足夠多而不需任何人的傳授了,後來又在同一位拉比的書房裡與莫裡斯·泰布拉姆成了婚。他們在五年之內生了三個孩子,西爾維婭、塞繆爾,還有路易絲,而每一次克洛希爾德都很快恢復了身材。孩子們頗以她為榮,但又對她的暴脾氣稍有懼怕,當需要慰藉時當他們自哀自憐、鬱鬱寡歡時,他們的母親會數落他們他們總是去找父親。克洛希爾德·布朗·泰布拉姆為「全國有色人種協進會」捐了錢,並且是匿名的;二十年裡,每當參加哈達薩女子宴會時,她總是戴著小巧的帽子,穿著合身的裙裝,再配上一雙手套,在那裡她從不會受到怠慢,因為她就像英國紳士一樣從不讓自己去注意那些蓄意而為的凌辱。
夏日的午後,當她在公園裡瞧見年輕的非白人男子從而想到史奴吉·薩爾特,想到他窄小翹曲的臀部和他覆蓋著蔭翳的眼眸時,當她想起他的屍體就那樣被棄於陋巷中,僅有淡紫色禮帽和淡紫色靴子的撫慰時,她的臉上確會綻露一絲笑紋,因為她曾是如此地勇敢,但同時她也會沮喪,因為她仍舊能夠看見在史奴吉眼中閃爍繼而熄滅的琥珀色微光。她仍舊能夠看見他的訝異與充滿驚懼的痛苦,即使她如今已成為一個蒼老的婦人,她也仍舊能夠感覺到心房上的隱痛,那兒正是她用刀刺穿他身體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