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離 第20章 美麗,美麗得如此殘忍不是麼 (3)
    「蘇菲是個好名字。」軟糖說。她在床上撐起身子,一隻手臂搭在莉蓮傷痕纍纍的脖頸後面,莉蓮低下頭枕在那個嬌小的肩膀上,在黑暗中那肩膀似乎變得寬闊豐滿。在黑暗中,軟糖就像是一個大女人。

    「我的真名是克洛希爾德,」她說。「來自這兒附近的一個小鎮,我們是那兒唯一的有色人種家庭。我母親是個巫醫,父親做點兒農活。養雞」——莉蓮在黑暗中點頭,想像著圖羅夫的畫面,圖羅夫所有的居民都在畫面中,只不過都是棕色皮膚——「和一對山羊。我們的生活還過得去,你懂我的意思吧?我們有一隻狗,大多數有色人種是不養狗的,因為那段……過去。」

    軟糖並不確定莉蓮對狗和有色人種在美國的境遇瞭解多少;莉蓮對什麼都知之甚少,少到甚至都不會說,猶太人也不喜歡狗的。

    「我愛那隻狗,她是黑色的,我父親叫她戴爾塔。哦。」軟糖說著,想起了一些事情,話音戛然而止。

    昨天一整天,軟糖一刻不停地對莉蓮叨咕著,關於燈紅酒綠的西雅圖和軟糖的世界,她給了莉蓮一些毫無保留的指導。她帶莉蓮四處轉了轉,告訴她哪兒能去哪兒不能去可以去「烏班吉小屋」,是另一個表哥開的,不可以,絕對不可以去「搖擺西迷」酒吧,那家的男人有怪癖。她教給莉蓮用任意三種液體調配出雞尾酒的方法,讓莉蓮明白了為什麼有色人種女士需要用直髮膏,為什麼鹼液比任何新出的但效力卻不甚強勁的東西好用得多。在街上,她盯著打身邊經過的女人的鞋,給莉蓮講她們的故事嫁給了有錢的老頭兒——看看那有光澤的皮製鞋底吧——她甚至都用不著走兩個街區的路;那個人找了一個特殊女友來為自己挑選鞋子,並讓她知道除了與主人的性事之外生活中還有其他的樂趣,還有粉紅色羊皮舞鞋。她將她所知道的有關這個世界的真相告訴莉蓮,聲音像笛音一樣明快地流淌,彷彿那雞尾酒、奢美的商品和鞋子是與她螢光閃動的小小心房最為切近的事物。

    「我想,這世上最重要的事就是勇敢,」軟糖在黑暗中說,「我寧願勇敢也不要美麗。你不覺得麼?見鬼,哪怕只能表現出勇敢我就安心了。」

    她說得飛快,似乎已經說了好久好久而終於要在莉蓮覺得厭煩或進入夢鄉之前把話題做一了斷了。莉蓮手放在軟糖胸前摩挲了幾下,說她盡可以慢下來,說莉蓮會躺在那裡只傾聽她的呼吸直至晨曦微露,如果那有用的話。軟糖像拾起一片樹葉或一隻瓢蟲那樣拾起莉蓮的手,將它放回到床上。

    「我母親就很勇敢,」軟糖說。「我父親死了——在1916年遭流感,就像這個國家裡一半的人那樣。我最小的妹妹也是。那是個艱難的時期。我那年十四歲,弟弟十一,妹妹們一個八歲,一個六歲。死的就是那個六歲的——梅布爾。我們繼續種地維持生計,是我和我弟弟,而我母親則忙著為那些得了流感的人治病。真難熬。當我母親去看病人時,來了兩個白種男人,我讓弟弟躲起來,他們搶走了山羊還非禮了我。孩子在我十七歲那年春天降生。漂亮的小女嬰。哦。」軟糖說著,又一次陷入沉默。

    太陽在西雅圖上空徐徐升騰,瀰漫在東方天際的銀光正締造著一個嶄新的世界,但只有幾分鐘的時間,兩個女人轉頭朝向窗戶看著正發生的一切,明亮的粉紅中盈動著無限可能,但很快,窗外的世界又溶解成了往常的形狀,她們便又躺下來,軟糖面朝牆壁蜷曲著,莉蓮在她身後,等待。

    「哦,你能想到那些事的。」軟糖說,彷彿魯本·布爾斯坦的語氣,厭倦了某些人多愁善感的牢騷,想讓全世界都聽到她的聲音,「我母親幫我照看孩子,接下來我開始厭煩那種生活了,在地裡日夜辛勞,拉扯我的孩子還有其他三個人,在市場賣雞蛋,照看菜攤子,看不到前路。最終我來到這裡,找到了亮光。」軟糖說,「我打算在自己安頓好有了一個像樣的住處後就接他們過來,我會照顧我母親和女兒兩個人,後來我只用兩年就站住了腳,我於是寄過去一封信但是沒有回音,我接著又寄了一封信裡面還夾了五美元,你可以想像在那窮鄉僻壤的地方,一封信會有什麼下場」——莉蓮點點頭,儘管她一輩子也沒收到過信——「郵政部長給我寄回一張通知單,過了幾個月之後我居然收到了。我弟弟出海了,妹妹進了一個修道會學校,而我母親和孩子都已經死了。死了。不過出來了兩年,有些病在文明開化的地方是想得都得不來的,竟然要去了她們倆人的命。」

    莉蓮摟著軟糖的腰,剛要張口說話。

    「我們得睡會兒了。」軟糖說。

    早餐時,軟糖沉默不語,接著一直忙碌到下午三點,三點時她在泡著澡,同時思忖著將不得不對莉蓮說的兩件事。其一是正如軟糖料想的那樣,史奴吉想來一次三人的,其二是軟糖很想利用這個三人遊戲的機會她盤算著如何把這個傳說中的「三人遊戲」給莉蓮解釋清楚,除非莉蓮十分樂意,不然這種事是絕對無法做到完美的把史奴吉從她這兒偷去的錢搶回來。

    前一晚,莉蓮在樓下讀報,軟糖頭枕在史奴吉肚子上躺著,這時那個想法便從他口中流散出來了。史奴吉希望它是一種邀請而不是要求,因為他喜歡莉蓮,他不想有任何誤會也不想看到任何由誤會導致的後果。

    「所以啊別搞錯了。」史奴吉說。

    「我不會搞錯任何事的,」軟糖說,她坐在他上面,「你想讓我去問問我的莉蓮,那個不怎麼入行的莉蓮,問她是否想在遠走高飛之前捲入三人同居的關係裡去。」

    史奴吉把軟糖拉近他,舔著她鎖骨上方的****。

    「我喜歡她,」他說,「你也喜歡她。」

    「湊合吧,」她說,好像她並不喜歡。

    「哦,你是喜歡她的,」史奴吉說,「你都能和她舒舒服服地睡在那張大床上呢,糖糖。」

    軟糖聳聳肩,就如同奧托·馮·俾斯麥一樣。史奴吉·薩爾特把自己當作是包裹在天鵝絨手套裡的鐵拳,現在他又一次將天鵝絨那一面展現給了軟糖。

    「我可以給她一張五美元鈔票作為告別和祝福,」他說,「幫她上路,前往東布斯卡維支或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看來他已經決定了,軟糖想到。別了,好運,莉蓮。

    軟糖對史奴吉的提議做了再三考慮。她曾試著不去懷疑他從她那裡偷了錢,這對於一個會做算術的精明女人而言實在勉為其難,但她還是盡量不去懷疑,因為她知道心存懷疑將導致怎樣嚴重的後果。史奴吉第一次建議替她收錢時,軟糖就說,見鬼去吧,門兒都沒有,史奴吉只得悲哀地聳聳肩。不久之後,她不得不提醒一個新客人把錢放進她的床頭櫃,結果那個男人的馬鞭落在了她胸上。史奴吉聽說此事後在傑克遜大街上用馬鞭狠狠抽了那人一頓,從而使每個人都得到了滿足,然後史奴吉找到軟糖,大眼睛裡充滿了憂傷,手中攥著那個挨抽男人的兩美元鈔票,上面還迸濺了血跡,他說他不忍再看到軟糖受此虐待,問她讓他來收錢好不好。他說他會花額外的時間守在軟糖門口等著那些客人出來然後收他們的錢,在每日將盡時收好自己的那部分並把軟糖的那一半減去她欠他的初始資本開支全部交給她。他也照做了。然而軟糖這兒那兒地聽了一些風聲,並且成功地與鬱鬱寡歡卻並不愚蠢的拉迪威娜進行了交談,由此她懷疑史奴吉一段時間前就已經提了價,但卻沒有增加她的份額。

    每個清晨,每個夜晚,那被偷走的錢總會在軟糖眼前浮現:銀幣堆出的尖頂,過去兩年裡從她雙腿之間搾出的每一美元中攫走的十美分。她看見淺綠色的鈔票摞在金屬保險櫃裡,如果算得沒錯至少有三十美元是她的她已計算了十多遍——計算的方法與別人數羊,數日收入,數因疾病或假期而耽誤的日子,數工作的周次和工作的月次的方法如出一轍,在過去至少兩年裡至少累積了三十美元的應付欠款,而那個箱子一定就在史奴吉的衣櫥後部,在他淡紫色和桃紅色靴子之間。保險箱裡一定至少有一百美元史奴吉·薩爾特不是個愛去銀行的人,並且在莉蓮的協助下軟糖並非不可能調起他的性慾,用藥將他麻醉,再悄無聲息地拿回她的錢。她可以把欠莉蓮的錢給她,另外再加五美元作為酬勞,然後兩個女人就可以各自踏上愉快的旅程,莉蓮的外蒙古,軟糖的聖保羅。在聖保羅,聯合會和有色人種教育正風行。

    從接下來那晚直到在西雅圖的最後一晚,莉蓮始終在為軟糖記著備忘錄。

    「法斯特拉克明天要來。」莉蓮說著,在為軟糖買的細長條黑色賬本上寫下了「法斯先生,3:00」幾個字。她們都很喜歡這種賬本的設計,黑色的塗漆絲網封皮,縫在裡面的紅色絲帶書籤,彼此交錯的藍色與粉色格線。看上去像是一個有魅力而講求實際的女人所從事的業務。「那會是我在這兒的最後一天。」

    軟糖一聲歎息。法斯特拉克·彼得森很是以自己的舌頭功夫而驕傲,但沒有一件事能讓人感興趣或至少讓人得到安寧,每一次他都會花上十分鐘的時間告訴軟糖他將要帶給她的所有快樂,接下來軟糖卻不得不無數次地翻騰扭動並掙扎著堅持。法斯特拉克所能給她的唯一快樂只是在他掏出小費接著在身後關上門的那個時候。不過在軟糖明天即將面臨的諸多問題中,法斯特拉克是最微不足道的那一個。

    她說:「別管他,莉蓮。史奴吉那兒有我的錢。」

    「那你能怎麼辦?」莉蓮說,她是想說,你要怎麼辦?她是想說,對於偷了自己錢的表哥誰又能怎麼辦呢?不過她想讓軟糖好受些,於是又加了一句:「鼓起勇氣,化解癥結,它必不辜負於你。」

    軟糖點點頭,彷彿她一直在等的就是這樣的建議。她說,倘若莉蓮願意在史奴吉一直想要的三人遊戲中裝裝樣子混過來的話莉蓮一點兒不比軟糖驚訝,她對男人的瞭解沒那麼多但也足夠了,那麼軟糖會在一個有利的時機跟史奴吉把賬算清楚,倘若不順,軟糖就得靠莉蓮幫忙,她們得用點兒計謀來對付他。她把莉蓮的外衣遞給她,袖口上的一長條裂縫修補得整潔美觀,暗兜裡仍裝著地圖,只是莉蓮從紐約帶來的錢已分文不剩了,這對她們兩個來說都沒什麼可吃驚的。

    她把伊扎克·尼恩伯格的空癟的小背包放在莉蓮面前,莉蓮想到了不去查看她塞在背包底部的三美元,除了謝謝之外沒多說別的。軟糖說,我的小星星啊,你真是一無所有了。她又給了莉蓮一套內衣,差不多是莉蓮的型號,這意味著它本屬於樓下大廳裡的拉迪威娜。她接著疊起了兩件襯衣兩件汗衫,都是那些常客丟在這裡的。打點行裝以防萬一是聰明的做法,莉蓮也這樣做了,她疊好她的斜紋軟呢內褲,捲好皮帶,她所有的東西加在一起幾乎還不能將背包的一半填滿,這時軟糖說,讓我們輕鬆一下吧,於是她們都洗了個澡,精心地別好頭髮,穿上軟糖稱之為派對裝的衣服,軟糖穿粉色絲綢,莉蓮則穿拉迪威娜的綠裙子,那裙子很容易滑落下來,也可以被毫不心疼地踢到一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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