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奴吉·薩爾特是軟糖的皮條客,還不是一個女孩兒所能遇見的最壞的皮條客。他欣賞軟糖的專長,在他送來的客人中,沒有哪個男人想要一個********,甚至可以讓他們把整張臉埋進她胸裡的女人;也不包括那些說想要一個像軟糖那樣的甜美娃娃,但事實上是他們自己想做甜美娃娃的上了年紀的紳士。對於這種男人,軟糖毫無耐心也不會提供任何附加服務。一個壞皮條客會送來剛剛進城的投機商人,那些傢伙口袋裡塞滿了金子,尋找著像他們一樣瘋狂的女人,尋找能讓他們捆在床柱上,並讓他們將繩子全部點燃的女人。史奴吉不會那樣做。他是軟糖的表哥沃爾特。六年前當她來到西雅圖時,他為她預付了購買生活必需品的錢,並讓她安頓在黑炭夜總會樓上不錯的房間裡。血緣紐帶使得他們能夠比同行中的其他人更輕鬆地面對彼此,他們喜歡這種狀態,並且史奴吉的床上功夫也很棒,儘管他有些大,這也是軟糖沒對他說過想要解雇他的原因。她沒對他說過她知道他在欺騙她。她沒對他說過,她曾一直夢想著成為西雅圖最高貴的非白種人第一夫人,但現在她想要的卻比那更多;她想要領導一個妓女聯盟。她想成為菲利浦·蘭道夫1,這是真的,如果你再追問一步她就會告訴你,她想成為V.I.列寧。
莉蓮與軟糖一邊啜飲著威士忌一邊遙望窗外。「謝謝你,」莉蓮又說了一遍。軟糖點點頭。她們都知道莉蓮因未被拋棄在土堆裡等死而對軟糖有所虧欠,但是兩人都不甚清楚軟糖究竟可以或應該拿莉蓮怎麼辦,莉蓮有點太過骨感而無法迎合大眾口味,並且還是個已經證實的謊言家,一個堅信在一天之內服侍兩個男人簡直就與妓女無異的女人。軟糖現在所遇到的只是一個留宿於此的訪客,既非她所想也非她所料,讓她毫無準備。
莉蓮並不想做一個訪客。她注視著軟糖腳上精緻的橙紅色小鞋在地毯上輕輕地敲叩,並且看到了軟糖眼中的一切:一個頭腦愚鈍的幾乎沒有任何技能的白種女人,身無分文,亦不見前途。待在一個溫暖漂亮的地方——即使這地方不一定符合所有人的口味——卻感到自己的突兀和礙眼,那真是令人心痛的事。就連待在別人家裡也會讓你心痛,哪怕那人不過是個妓女;莉蓮已在腦海中想像過堅尼街上的
臨時寄宿公寓,或者是一個簡陋粗劣的小木屋或者甚至是小茅草棚或愛斯基摩人的拱形石屋,就像她在雅科夫的畫捲上看到過的那樣,在那裡面無論她將會經歷些什麼,嫉妒——對擺在淡棕色陶瓷櫥櫃裡的光燦奪目的琺琅盤子、杯子和碟子的嫉妒,對明亮而充滿現代感的冰箱的嫉妒,對藍色天鵝絨長沙發和配套扶手椅的嫉妒——都將會消散殆盡。莉蓮注視著軟糖抹平那條有紅色褶邊的羽絨被,又擺好與之配套的紅白條紋的枕頭。
莉蓮不能告訴軟糖,她曾想過要實施搶劫,這樣她就可以回到通向蘇菲和西伯利亞的旅途上去了;她不能說她早已注意到了深深****床墊左側邊緣的威尼斯細短劍,它那光滑的手柄支出來了一些。相反,她只是告訴軟糖她是多麼地欣賞那個陶瓷櫥櫃,這是真的,軟糖聽到這話後知曉了真相,於是又一次展露笑顏。她說街對面還在賣一個繪有鳥眼花紋圖案的淺棕色書櫃呢,雖沒有幾個錢但她怕放在窗戶邊上的那個角落裡太佔地方了。莉蓮則說她覺得那兒要是放一個書櫃倒是挺不錯的,她覺得那可以讓屋子顯得很充實。艾絲特·布爾斯坦——當莉蓮面對軟糖時她的樣子一次又一次地浮現——就有一個高大的飾有花環的淺棕色書櫃,那正與軟糖家的東南角相配。
兩個女人從傢俱談到布藝,很高興她們能夠稍稍鬆開每日披掛的盔甲,稍稍逃離開目前的情境和一些不能言說之事的假象。軟糖瞭解生活之必需及依附於其上的需要,她已經藏好了所有的現金和她的金粉盒,而那把細短劍只是她唾手可得的三件武器中的一個而已。她們像那些閒適的婦女一樣滑入家居瑣事的暖流之中;她們像英國女士那樣在客廳裡緩步旅行,軟糖是魅力十足的犀鳥,而莉蓮則半裸著身子赤著腳。軟糖本打算將無用而危險的莉蓮丟到十五大街和派克街的交界處並賜予她祝福,但現在她改換了主意,彷彿莉蓮有些許勉強而需要力勸一樣,她說,你看上去餓得不行了,我們去吃晚餐吧。
「金色西方」酒店「芝加哥西部最好的非白人酒店」,西雅圖有色人種出了名的謙遜自誇的又一體現裡的晚餐有雞肉與香腸肉汁,泡打粉餅乾與土豆泥,以及一種莉蓮從未見過的炸南瓜團。軟糖小口小口地咬,仔仔細細地嚼,細窄的下巴節奏均勻地活動著,直到她盤子裡空空如也而其他人盤中也所剩無幾。她是高效率和堅定目標的奇跡。莉蓮吃得很慢,以防被這些真實食物弄得噁心,史奴吉·薩爾特坐在她們中間,左傳右遞著餅乾,往杯子裡倒著接骨木酒,儼然一個快樂的居家男人。
在去「金色西方」的路上,軟糖告訴莉蓮史奴吉是一條蛇。不僅僅因為他是個皮條客,軟糖說。有些皮條客就不是蛇。他們固然下流得可以,她說,但是總體上他們都是大男人而不是蛇。大男人,軟糖說,往往不會那樣刻毒。他們知道你知道他們只管做生意。當你盯著一個身材健碩的大男人看時,他就會衝你微笑。他仰靠著椅背坐著並且叉開兩腿。他給你一杯咖啡和一塊蛋糕。你可以坐在他的大腿上滔滔不絕,而他會溫文爾雅地與你交談因為他做得到。軟糖說,史奴吉是那許多個肌肉發達的小男人中的一個,他們都像蛇一樣卑劣。他們會突如其來地給你一擊,從不關心所處形勢中的微妙細節,並且你在一天裡不得不上百遍地誇讚他們比那些大男人對手英俊機敏勇敢得多。大男人能用親切的態度和他們許多人都有的溫暖而深沉的微笑來哄騙你,軟糖說。我信任我的史奴吉,她說。他是條純粹的蛇。現在,莉蓮盯著他,仔細探查蛇的跡象,但他卻像魯本一樣高貴威嚴,像麥爾一樣衣冠楚楚。
史奴吉又遞給莉蓮一塊餅乾。他心裡想,她真是個絕好的增添,而周圍人則注視著他們三個;史奴吉喜歡這個新來女孩兒優雅的姿態和黑色的大眼睛,他還能看到蘊蓄在她身上的種種可能性。由於她的膚色和消瘦身材以及她面容的些許凝重,她不會符合每個人的口味。不過也許正是他想要的類型。他把一塊又一塊白肉一勺又一勺土豆泥堆在莉蓮盤子裡。嘗嘗這個,親愛的,他說。我就喜歡骨頭上帶一點兒肉的女人。莉蓮由著他。她太過疲倦,已懶得去想這一切看上去會成什麼樣。她正穿著一條從妓女那兒借來的綠裙子,正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一個穿著黑白相間犬牙花紋外衣,戴著與靴子相配的淡紫色圓頂氈帽的非白種男人餵著吃東西,她知道這看起來該有多惡劣,但是沒有辦法。或者,當史奴吉又在土豆泥裡捅了個洞並將肉汁倒進去時莉蓮想到,總歸會有辦法的,她不能受那靴子的愚弄。
晚上,兩個女人共享軟糖的大床,正要入睡時軟糖說道,他們把你的錢都拿走了麼?莉蓮在黑暗中點頭作答,於是軟糖找到莉蓮的胳膊,並不輕柔地掐了一下把她弄醒。他們到底得了多少錢,軟糖問。莉蓮答道,9美元20美分,接著軟糖笑了並說,是嗎,然後她頓了頓又說,即使這樣我也可以給你更多的。她拍拍莉蓮的屁股,然後遠遠地骨碌到床的另一邊。
事實是,軟糖的需要與麥爾·布爾斯坦或是其他大人物的需要並無多少差異。她需要一個梳妝台,當稍有閒適的時候她需要一頓豐盛的下午餐,還需要在午夜時分享受清淡的夜宵。她需要定期到雷氏藥店做個短期旅行,需要有人幫她打理繁雜的日程每天都有十多個高大的白種男人逡巡或躲藏在黑炭夜總會裡,只為了找到軟糖。她的需要與麥爾最迫切的需要完全一致:真誠的,顯然出於明智判斷的,坦率無保留的,奉承。軟糖能聞出來莉蓮想要離開的渴望有多熱切,但她知道金錢的巨大誘惑,而擁有一個白人女僕的無限風光也是軟糖難以抗拒的儘管她從未提過「女僕」二字。如果莉蓮能為她做事,只要做幾個星期她就會攢夠上路的錢。四美元一天,軟糖說,做三個星期。莉蓮說,五美元,做十天。軟糖又說,四美元二十五美分做兩個星期。莉蓮於是伸出了手。軟糖邊握手邊並無敵意地想,猶太人。
整整十三個日夜,當史奴吉和軟糖沒有生意可做時,他們三個會在樓下的黑炭夜總會吃晚餐,如果軟糖的約會持續到深夜,莉蓮就會坐在史奴吉談生意的那張桌子的斜對角,花上幾個小時的時間讀讀報紙,當史奴吉手下的另兩個妓女從身邊經過時她會朝她們點點頭拉迪威娜,黑白混血,陰沉著臉,像初次參加社交活動而頗感失望的女孩一樣煩悶無聊,很受那些想逗她笑或逗她哭的客人的歡迎;另一個是「大太妃」,暴躁矮胖的威爾士女孩,除了體力持久之外沒有任何專長。看到莉蓮坐在那裡,史奴吉就會感到快樂,就會提高音調,捕獲到她的目光時,他會誇張地朝她眨眨眼再莞爾一笑,然後送過去一碗花生和根啤酒,直到他的買賣做完。莉蓮為一個妓女做事並且被一個皮條客追求,這還不是曾發生過的所有事中最糟糕的。
在她新生活的第二晚,莉蓮尖叫著醒來。軟糖死死地抱住她,緊貼著她的絲綢晨衣和袒露的胸。就像她母親過去常做的那樣。軟糖說:「沒事了沒事了,睜開眼看看這個世界。」
莉蓮的臉貼靠著軟糖溫暖的肩膀。
軟糖說:「講講吧。我會解夢。」
「我死了,我也瞎了。到處都是明亮的紅色,就像你的眼皮裡面。我能感到太陽照在臉上的溫度但卻看不見。一切都消失了,房屋,人們,雞群——這是在我的家鄉,在圖羅夫——什麼都不存在了,彷彿一片白紙。我揉揉眼睛,覺得有東西在我手中碎裂。那是乾涸的血。血將我的眼皮封住了。我努力想把血擦去,但它實在太粘,我的手上也沾滿了,我的手臂鮮血淋漓。地面上也是一片血紅。然後我看到可憐的歐斯普——我們那時結婚四年了——趴在地上,身上覆蓋著血跡,衣服因沾血而發黑,在我們之間的地上散落著各種東西。祖母的茶壺摔成了碎片,還有一個水桶。」
莉蓮知道水桶旁邊是什麼,她看見了那隻手,她知道那是誰的手,但是她不能對正在輕輕搖晃著她的軟糖說:「我母親被割斷的手就在水桶旁邊。」
她說,「我母親在地板上,死了。我赤裸身體站在房間裡,每樣東西都是鮮紅的,我在我父親旁邊跪下來,他穿著睡衣在門前倒下死去了,他的斧子還在他手中。還有蘇菲的床——我有一個女兒,她的名字是蘇菲——她的床空蕩蕩的,於是我狂叫起來,呼喊她。就是這個夢。」夢的其餘部分莉蓮仍記得,陽光,清晨淺淡的金色陽光,照在歐斯普的結婚戒指上,閃耀在窗玻璃上,但那似乎並不值得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