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雅圖的國王街車站因兩點原因而著名,但從沒有人告訴過莉蓮任何一點。
國王街車站像一個巨大而美觀的農捨,西雅圖的良民將這裡的深紅色磚塔比作建在意大利威尼斯聖馬克廣場上的鍾塔。莉蓮走出火車站,甚至都沒有看到那座塔。
她的目光從一張面孔轉向另一張面孔,從一個標牌移到另一個標牌。西雅圖酒店,打字體大寫字母“美國”,塗鴉王樂隊“唯有今晚”,卡芙咖啡烤肉館:時刻迎候您。在主入口處兩側都有十英尺高的招貼畫,“不許吐痰”的標語圍在健康女神海吉雅的雕像前,那女神一只手托著一個整潔的房子,另一只手裡棲息著在小樹上築巢的鴿子,綠色長袍的下擺覆蓋著污垢、疾病和犯罪,也覆蓋著十來個痰盂。旅客們如潮水般湧到莉蓮四周,各自尋覓著出租車和小馬車,或尋覓著等候他們的親人或侍者,即將前往更好更大的旅館。
莉蓮不必去找什麼落腳的地方;根據雅科夫寫給她的字條,她只需要在70號碼頭找到阿拉斯加汽船公司,然後被帶往英屬哥倫比亞的魯伯特王子港,再從魯伯特王子港出發,他寫道,乘內河船沿著斯基納河到達海茲爾頓,那就已經是加拿大境內了,接著再從海茲爾頓到一個被稱作電報路的地方,你沿著那條線路繼續向前來到白馬鎮,再搭乘另一艘汽船到達道森市,很顯然,依照雅科夫的想法,在那兒就會有開往西伯利亞的小船了。雅科夫把這些都為她寫了下來,一面是依地語,一面是英語,還包括一些關於加拿大和育空地區的信息。她身上有七美元二十美分。
她推開後門,跟在人潮後面,其中大多數人都與她極為相像:穿戴不雅但卻可應付一切不測,擦洗過收拾過但卻並不整潔,活像一條條受驚的小魚在大池子裡躡手躡腳地挪蹭著。
那扇後門緊挨著“全球黑人促進協會”的褪了色的標志牌,它並非是離開國王街車站的最佳出口。它直接通往曾被稱作“剎車道”的耶斯勒街破敗的居民區,垃圾堆,荒僻的街巷,還能看到貧民窟,早在1852年這裡還是伐木場的滑道,當時,伐木業的大人物亨利·耶斯勒修建了一條狹長的布滿車轍的路,東西走向,橫穿整個城鎮,用以將木材從山上運送到工廠。
莉蓮不知道國王街車站旁邊的這條街的名字。沒有人提醒過她不要從這扇後門走出去。沒有提醒她當地的警察不會在這個區域巡邏,因為在耶斯勒街這一地段出現的只有那些走錯了門的鄉下人以及到這裡來為他們祈禱的本地人。西雅圖沒有充足的警力監管那些妓院,鴉片館,當鋪,地下酒吧,小偷和騙子。莉蓮從選錯了的那扇門裡走出來,只看到幾個玩彈子球的非白種男孩兒,還有個紅頭發女人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只穿著短裙和靴子,潔白的胸脯上有黃色和藍色的瘀傷。莉蓮朝四下張望,尋找警察或是某個正直的市民,但是沒有穿制服的人,而沿著小巷從遠處走來的也不像是正直的市民。
有什麼人在莉蓮肋骨上輕踢了幾下。她睜開眼,看到的東西對她沒有任何意義。那是一個年輕的非白種女孩黑色光滑的腿,她的腳上穿著瑪麗·簡白色鞋,套著褶皺邊緣鉤有白色蕾絲的白色短襪,一個渾圓閃亮的鞋尖正戳著莉蓮的腰。那個小姑娘戴著一條白圍巾,身穿藍色高領連衣裙,她低頭看著莉蓮說,“女士,女士小姐,你就不想起來麼?”
軟糖馬上就看出自己正瞧著的是什麼。本地居民都有這種能力。本地居民早早地來到他們的故鄉並在那片土地上停留至今;他們能在事情尚未開始時便有所了然,能在一切事物成形並得以構建之前便領會其中的意義。莉蓮的父親在八月將盡時看到白樺樹葉漸漸泛黃的窄邊兒,便知道他的女婿將不得不在十月裡出去借錢了。魯本看到莉蓮被染了色的千瘡百孔的手指,便知道她可以付出。弗裡達表姐看到美國女人的帽子和金燦燦的項鏈,便知道她將會失去一個丈夫,並將把人生寄托給這個淺薄浮躁、光怪陸離的新世界了。而軟糖知道,這個躺在耶斯勒街旁小巷裡的女人和她年紀相當,還沒死去,不是美國人,而且大有可利用的潛力。
軟糖又踢了莉蓮一腳,多用了些力氣。她彎腰在她耳邊低聲細語,她的措辭就像周日學校裡的教師那樣精准。她語氣嚴肅,儼然在用成人的腔調說著,“快起來。用不到兩分鍾,他們就會把你的衣服從後面扒掉。”莉蓮完全睜開了眼睛,於是軟糖說:“快。”
莉蓮在軟糖的床上醒來。她轉過頭去,吞咽時喉嚨很疼,周身上下滿是尖銳的痛楚。她盡量不動,只是盯著身旁那個身材嬌小的女人,一定是她把她帶到這兒來的被出租車載了一程,被某個人背著上了樓梯並且後腦勺撞到了欄桿上,但那女人沒有察覺。那個女人彎下身抹平莉蓮的枕頭,她的****拂過莉蓮的臉頰,莉蓮明白,盡管這個故事可能還有下文,但她只要還活著便是幸運,而這個女人即是她的幸運星。小巷裡那個小姑娘的樣子已經蕩然無存了;這個女人從床邊站開,瞇起眼睛側挺著右胯,將一只纖細的手臂揮向那扇凸窗,告訴莉蓮坐起身迎接這新的一天。在那一刻,她變成了莉蓮所見過的任何一位女演員,其自身及其姿態都光芒閃耀。黃色絲綢襯衫,有荷葉邊裝飾的橙紅色短裙,腿上光亮的長筒絲襪,鑲有人造鑽石的小巧的橙色舞鞋。莉蓮想說,我有一雙和它很像的鞋呢,但她沒說出來。她曾有過一雙和它很像的鞋,僅此而已。那女人和莉蓮對視著,莉蓮將被單拉緊了一些。
“沒有什麼是我沒見過的,”女人說。她伸出手,“叫我軟糖吧。”
“叫我莉蓮。”莉蓮說,她希望能再有個活潑點兒的名字可供她選擇用或不用。
軟糖打開她的兩個大衣櫥,想找些可以借給莉蓮的東西,莉蓮很清楚,到目前為止她所知道的那些都不過是業余的;而軟糖則是專業的,不僅專業還有自己的專長,她的專長便是“小女孩兒”妝扮。有白色和海藍色的活潑可愛的圍裙,與軟糖用來踢她的那雙鞋相像但卻更為閃亮的圓頭鞋,一雙黑色,一雙紅色,還有一雙粉色的用粉白相間的絲帶代替了鞋帶。一件白色有絲帶邊飾的水手服,配以漂亮的紅白貝雷帽;還有一件淡紫色羊毛大衣,翻領處別著一簇絲制紫羅蘭,一副淡紫色童裝手套支出在天鵝絨兜口外面。這是一個屬於被過多寵愛、過多溺愛的十歲小女孩兒的衣櫥。
軟糖是非白種人的瑪麗·碧克馥,莉蓮這樣說。軟糖於是第一次露出了笑顏。軟糖知道自己擁有什麼,當她全身赤裸時,瑪麗·碧克馥的印記便會無影無蹤了。她纖細的小腰急劇地折出兩道弧線,普通身材的男人可以將兩手環繞其上並使兩側指尖相碰;她的臀部要比你想象的大得多,這很有吸引力,因為她會花許多時間來這樣或那樣地展現她身後的風景;她的胸正如法蘭西皇後或任何一個因漂亮的小****而出名的女人那樣,每一只都與那香檳色的杯罩完美相配。她用可可油讓自己全身各個部位都保持柔軟,並呈現光滑的棕色質感,但乳頭除外。她一天兩次地往乳頭上擦紅,因為男人們喜歡那樣。她的那一小塊局部就像是一兩片顏色較其他部位疏淺的陰影,她把那裡剃得十分光滑,因為男人們喜歡那樣。軟糖很細致地呵護自己的雙手,每晚都用一份檸檬汁兌一份白醋,再兌入兩份白蘭地所成的液體浸洗雙手,防止它們皸裂變粗糙,如果你問她,軟糖就會告訴你說,她相信美麗的手可以俘獲人的心,這也正是詩人佩脫拉克的觀點,也是羅拉蒙黛絲夫人所保有的秘訣。
軟糖想知道一文不名的莉蓮在被丟在街上等死之前的生活,她的詢問就像警察那樣徹底全面,能夠極快地返回到任何被遺漏的縫隙和模糊不清的細節上去。過去幾年中的生活讓軟糖更真切地掌握了為令人不悅的問題獲取有價值答案的技巧。對每一個問題她都有兩手准備,有不多的幾次,當莉蓮表現出遲疑支吾時,軟糖會笑笑再拍拍她的手。莉蓮唯一不會告訴她的是個中緣由。她給這個救了她性命的女人除非事實是軟糖搶了並打了莉蓮,然後又深感愧疚,但那似乎不可能,因為軟糖看上去沒什麼可愧疚的講了她在圖羅夫的寧靜生活以及她全家遭受的殺戮。她對她說自己是紐約市一對知名父子共有的情人軟糖很欽佩地點了點頭,還說她是個挺不錯的裁縫師,只是對這工作很不情願軟糖又點了點頭,她自己倒是寧願在大熱天裡為已故的總統沃倫·G·哈定“吹簫”,也不願縫一個紐扣,還說她想清楚了,美國並不適合她所以她要回家去。
莉蓮失去了所有的錢,也失去了寶貴時間,並且仍在失去著;即使在回答軟糖的問題時她也沒能提到蘇菲,面對這個裝成快樂的小孩子過活的聰明而倔強的女人,提到蘇菲的名字或是講述她的故事都是莉蓮所無法忍受的。
軟糖倒了兩杯威士忌。祝你好運,她說,於是兩個女人的目光在杯子邊緣上方彼此相對。軟糖並不在意莉蓮的謊言。能干脆地向你說實話的都是不怕你的人,那可能是好事,因為他們太過愚蠢以至於不懂得懼怕,但也可能是壞事,因為他們知道唯一需要心懷畏懼的人其實是你。
軟糖幫浴盆裡的莉蓮擦洗身子,沖干淨“剎車道”在她身上留下的白堊土,她在她頭頸後面的瘀傷四周輕點了幾下,她注意到莉蓮蒼白的肚子上那條銀白色細長疤痕,注意到沿著莉蓮胸部兩側叉開的粉紅色暗淡疤痕,考慮到莉蓮的故事裡從未提及懷孕之事或即將降生的孩子,軟糖認為無論莉蓮是否在說謊軟糖清楚她在說謊,她都不是真正地道的妓女。軟糖想要的是一對有頭腦的妓女搭檔,其中的一個也許還有所專長。
有頭腦的妓女是那些了解男人也懂得對此加以利用的女孩兒,是那些可以一天八個小時聽男人們的話,在滿足他們最陰暗的需要的同時不會想要殺了他們的女孩兒,是那些不太多依賴鴉片和酒精的女孩兒,是那些聽從指示並做出明智預期的女孩兒,是那些不會愛上她們的客人也不會愛上其他女孩兒的女孩兒。愛與毒品都對生意不利,它們會導致過多的人員更替,會使產品難以流動,近來軟糖發現她對做生意還是頗感興趣的。她碰巧有了這股野心或者說是野心控制了她,她發現當你的人生有了目標時,幾乎一切正向你靠近的東西,甚至是痛苦和失望都可以轉變為重要的價值。軟糖每日讀報,無論是白人還是非白人的報紙都讀;每當時機恰當,她就會向她那些擁有地產的客人問些適度的有針對性的問題,在那之後,在沐浴過之後,她會把那些回答記在本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