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蓮與歐布利恩先生搭上了去城郊的地鐵,又默默無言地在許多趟火車間輾轉,最終抵達了賓夕法尼亞火車站。她抬頭望著守衛在入口處的巨大石鷹,望著環繞在四周的如千年古樹般的巨型廊柱。Amphistylar,或者amphiprostyle1。她想,因為那本辭典已經被擱置多時了,而她正剛剛開始使用字典。她沒想,它們多像伯爾尼尼的羅馬式廊柱啊。她喜歡那石砌台階的暖洋洋的蜂蜜色,喜歡那高高吊起的天花板,她看到被煙灰覆蓋的烏濛濛的大扇窗戶,還有在房間裡相錯交織的無數道光線。假如雅科夫在身邊,他會告訴她,這地面上鋪的是從意大利運來的正宗石灰華大理石,頂棚的高度大約有一百五十英尺。他會擺出一種姿勢以擁抱整個大廳,會提到卡爾凱拉浴場和康斯坦丁教堂,會說她可能有興趣知道那個候車室乃是以古羅馬的溫水浴間為模板建成的。施梅爾曼是斯坦福·懷特和查理斯·麥基姆的崇拜者,他曾觀賞過他們公開展出的畫作,曾在他們設計的建築物中徜徉,只為了一飽眼福;而出於三次偶然的機會為懷特先生的司機修改褲子,則是他人生的一大樂事。
莉蓮跟隨那個行李搬運工走過位於車站北端的餐廳。她看見票務電報辦公室和男人們的黑色外衣。她看見輕佻的女郎,腳上穿著有邊飾的絲製鞋,是今夏流行的綠色,明亮得刺眼。還有用帽子搭配淺黃色和灰白色衣服的年老婦人。搬運工猛戳了她一下,讓她快點兒走到107軌道上去,潘西鐵路公司,他說。她看見佈滿星辰的藍色穹頂,看見冰冷的大理石台階,看見比她的搬運工乾淨優雅、和善得多的臥車行李搬運工,看見一個賣意大利冰點的小販,一家24小時營業的理髮店。之後他們來到擁擠的月台上,混在有合法身份的旅客中間,這些人中有牽著六個孩子卻找不到一個包來背的移民,有商人和帶著大號樣品的旅行推銷員,還有幾個女人成對兒站著,臉上一副無畏或慍怒的神情。
搬運工倏地閃進一個車廂,莉蓮跟在他後面爬了進去。他伸出手要她的包,她牢牢地抓住不放。她看見綠色的毛氈布,籐條墊,光滑的木門,她能辨出在毛玻璃後面兩個男人翻開報紙的動作,這時搬運工拐進走廊,推開一扇有百葉窗的門。他將莉蓮和她的包一股腦兒塞進一個櫥櫃裡,接著她聽到鑰匙在門鎖中轉動的聲音。
「二十二個小時,」他說,「不許出聲。」
在他關上門之前,有一道模糊狹窄的光柱彌留在門框上方,緊接著就是徹底的黑暗。在板條與板條之間是厚厚的黑網,網上塗滿了色彩。莉蓮已習慣於透過客廳窗戶遙望黃色街燈和整晚「紅——綠——紅」閃爍不休的交通警示燈;她已習慣於躺在麥爾的床上注視在城市上空來去匆匆的星辰,描摹遠處的樓群永不會隱沒在夜色中的邊際。
這是世界誕生之前的黑暗。
莉蓮合上眼又張開,沒有什麼區別。她能感覺到背包上的銅扣,她摸索到它,把背包左右翻轉了一陣,以期它能捕捉到一絲游離的光線為她照亮。她坐下來,有堅硬細窄的東西硌到她的脊背,應該是一隻水桶的桶邊兒。莉蓮挺直後背讓身體離開水桶,結果頭又撞到了一個木架子上。她只好抱著水桶。這是一面牆,然後是水桶,接下來是莉蓮,最後是她的背包。當莉蓮坐直時,那個木架子距離她頭頂只有一英吋左右。最好的姿勢便是頭枕在背包上,雙腳抵著水桶。不知是什麼東西在水桶裡輕緩地晃動著,在某些時候會溢出來,濺到鞋上會比濺到臉上更好受些。死了會更好受些。在黑暗中,莉蓮把外衣當枕頭,兩腿從一面牆一寸一寸地挪移到另一面牆。無法調整視線,壁櫥裡的黑暗吞噬掉了一切。她左右翻滾著與這列火車一同睡去,一同前往奧爾巴尼。
她死了。瞎了。她已經能夠感覺到地面上粘稠的血痕了。她看見祖母的那碎裂成四塊的茶壺,她聞到了灑出的茶香。她的膝蓋被一塊鋒利的碎瓷片割破了。她踢翻了一隻水桶,裡面有什麼東西浸濕了她的睡衣。她自己的手指盲目慌亂地觸到了別人的手指,她應該馬上就認出那隻手,但是她沒有。她從那隻手上走過去一直走到院子裡。正值美麗的日出,莉蓮看到蘇菲的小床架在列班斯基家的雞捨前,乾淨整潔。歐斯普的結婚戒指在土裡滾動著,就像一隻金色陀螺,莉蓮跑過去抓它。她看見蘇菲的棕色辮梢和藍色髮帶轉過雞捨的一角消失了。她看見瑪麗亞姆染黑了的卷髮和沾滿泥土的圍巾從身邊飄過,她奔過去想攫住它們。
門把手轉動了一下。有人在搖門。莉蓮及時醒來沒讓自己叫出聲。
運氣真不好,親愛的,一個男人說。一個女人笑了。莉蓮聽得出她很興奮。倘若那個搬運工沒有把莉蓮鎖在裡面以防止她在哪個急轉彎處跌落出來的話,她會跟那個男人躲進這個壁櫥裡的。男人說,看來得等到我們到達奧爾巴尼了。我等不及了,女人說。對男人說出這樣的話是一個可怕的錯誤,莉蓮想。
火車停下了。莉蓮聽到整個世界從她身邊掠過,停在距她兩英吋的地方。她聞到人們離開時的氣息,汗味兒和斜紋布料味兒,橡膠味兒,奶酪味兒,有人隨身帶著意大利蒜味臘腸,裸麥麵包與熏衣草和啤酒,嬰兒屎。有個哭鬧的嬰兒,有個咕咕噥噥的母親,噓,噓,沒事的沒事的,有個列車長喊著,奧爾巴尼,奧——爾——巴——尼——,還有裙擺的摩挲聲,一個粗厚的膠皮鞋跟正踢著那扇門,真他媽該死,那男人說。現在人們在上車,莉蓮感到空氣湧向了另一邊,新注入的空氣,稍稍新鮮些。腳步聲,男人單調尖銳的話語聲,他們惜字如金,將說話的事留給女人去做。那對戀人去哪裡了?莉蓮想。
車又開動了。黑暗中,物體在游移。到目前為止莉蓮已確信了一些物體的存在——門,保護她不受桶內液體侵擾的水桶壁,架子邊框,一隻刷子上扎進她左腿的剛毛,還有一把雨傘,傘的金屬頂端毫無妨害地挨著她的右腳躺著,而手柄卻像籐條一樣蜷伏在她身下——所有這一切似乎都在移動。在下一刻,她已無從記起所有物體在上一刻的形狀,平面或曲線;一切都跟著她同時在移動。她把屁股從刷子上挪開,而那簇剛毛便如一隻貓那樣向她貼近過來。
莉蓮墜入夢境,夢中的場景快速切換著:染紅的稻草,摔碎的茶壺,割斷的手臂,蘇菲的空床。莉蓮尖叫起來,從她閉上眼睛時起至這一刻還不到五分鐘。
搬運工拉開門,她正如她所擔心的那樣跌落出來。在大廳的燈光裡,同在壁櫥中一樣,她什麼都看不到。搬運工嚥下一口三明治。
他說:「你別那樣吵,你也別四處亂摔。」
他將另一個三明治裹在莉蓮的手裡,接著又把她塞回壁櫥,用靴子踢了她一下。他透過門上的那層網低聲說:「等到了斯克耐克塔迪或是羅馬市2的時候,你可以用一下廁所。」三明治掉在了地上,莉蓮在腳邊找到了,都沒有想它是什麼或者它是從哪兒來的就吃了下去。
她又聽到了那對戀人的聲音。在奧爾巴尼你為什麼不下車呢?他說。那你為什麼不呢,女人說。她聽上去興高采烈。她說,我們在奧爾巴尼下車然後找一家旅館,然後你回家見你妻子我回家見我丈夫。我只是在想為什麼又要這樣呢?被他們知道了會鬧翻天的,男人說。哦,我知道。莉蓮很高興聽到她又笑了,那笑聲像馬頸上的鈴鐺一樣動聽,她思忖著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讓這個女人如此勇敢。莉蓮很想敲敲門問一聲,她在掃帚壁櫥裡滿心欽佩著那個女人,她倒不欽佩那個男人,她肯定他會在羅馬市或是別的什麼地方跑掉,並且就算那個女人在到達芝加哥之前能一直把他留在她床上,他也會在某一個早晨悄悄溜走,搭上一列開往奧爾巴尼的火車,懷中揣著送給他妻子的禮物。我們喝點兒什麼吧,男人說。
他們走遠了,黑暗愈加濃重。她正在這個國度中穿梭但卻什麼也看不到。她聞到男人身上的朗姆酒和女人身上的玫瑰油留下的餘味。 蘋果園,綠,紅,黃,棕,用犁翻過的黑黝黝的土地和沾滿泥巴的吃草的牛,流浪漢從鐵路調車場裡閃身而過,披著四個麻袋的沒鞋穿的孩子朝著駛來的火車揮舞雙手,一群群小窩棚,紅色筒倉和莉蓮叫不出名字的大片水域——在莉蓮的腦海中,這個屬於美國的片段還不如雅科夫的石筍洞穴和完美的印第安人留給她的印象清晰,一連好幾個小時她都將那個片段遠遠地拋到身後。
「再等等,」搬運工說,「等一會兒。」
大廳裡,無窮無盡的腳步聲從她門外經過,在湧來的極為有限的新鮮氣流之下,混雜著焦糖、潮濕的羊毛、燒焦的毛髮、鹽粒、潤發劑、派爾斯香皂和煙草的氣味。莉蓮又嗅到了那對戀人的味道,但他們沒有說話,接著她嗅到了車站的氣味,灰燼和油,燒熱的燭芯和蠟,彷彿一百支蠟燭剛剛熄滅,還有烤麵包,柏油,步履匆匆的沮喪疲憊的眾生。
搬運工打開門。莉蓮四肢著地摔了出來,地面在她身下湧動得像一片骯髒的海水,他的鞋猶如潮濕的石頭一樣黑亮。
「滾吧。」他說。
莉蓮本以為她會繼續待在火車上,以為他們會像先前那樣一起走下去。他是她現在唯一認識的人。
「這兒是拉薩爾。你要去的地方是聯合車站。在那條河對面。」他說,但是這個女孩兒仍四肢著地趴著,像啞巴動物一樣執拗,他都想要踢她了。他把她提拎起來按在牆上,又把她的背包攮入她懷裡。
「放乖點兒。」他說。
她呆呆地盯著他,儘管他本身極少朝自己的妻子揮過巴掌,在過去的十年中從未那樣做過,但看著這個女孩兒的臉他不禁想到,這就是我們揍你的原因。她看清了,她看清了他的想法,看清了那只舉起的手和在它之前落下來的陰影,她閉上眼把臉猛地衝向他,因為這種事用不著坐下來等著,於是丹·歐布利恩歎了口氣,把她拽到月台上,又從123號軌道那裡將她拖上了台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