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離 第13章 如果我有鎖鏈,我會把你拉到身邊 (3)
    「也許是啊,你已經過了一段沒有女兒的生活,為什麼不繼續這樣活下去?那才是問題所在。」

    莉蓮坐在長椅上傾身向前,頭垂在兩腿之間待了幾秒鐘,雅科夫在等待著。這只是一次交談;如果她連一次交談都撐不下去的話,她永遠都不可能到達她想去的地方。

    「想一想,已經過去一年了,她現在也該有了一個新媽媽,一個新爸爸,都是好人。他們姓什麼?」

    「品斯基。」

    「是好人麼?」

    「那女人很善良,」莉蓮說。在這一刻她幾乎記不起他們的樣子了。胖胖的憂鬱的麗芙卡,聰明的霸道的列夫。「可那男人是個惡棍。他總愛扯蘇菲的頭髮。」

    「可能會更糟呢。她會和品斯基一家住在一起,把駝鹿當朋友。她坐在無頂四輪馬車裡,戴著舒適的毛皮帽子。為什麼不呢?」

    他用一種關切的哄騙的語氣說著這些話,彷彿他們都能想像得出蘇菲的幸福生活,當莉蓮抬起頭在他的臉頰上用力扇了一巴掌時,他仍定定地坐著,沒有一絲不悅。

    「因為她屬於你?那就是原因麼?」

    莉蓮一陣驚悸。

    「不,因為我覺得他們不是好人。或者也許他們死了再沒有人能照顧她了。因為她只是一個小女孩兒,那麼小那麼小。不,她不是屬於我的。而是我屬於她。」

    雅科夫點點頭。他沒有說,對於一個遠在西伯利亞的小女孩兒而言,她那見不到的也許也不再記得的母親對她如此深切的愛是沒有任何意義的。他也沒有說,無論他想到哪條路線莉蓮都必將死在旅途中就像每個人那樣,來自家鄉的記憶也已在他腦海中彙集成冊:岩石突兀的河流,危險潛藏的斜坡,他所住的村莊裡不期料的可怕夜晚,非猶太人男孩用火把點燃鄰居家的房子,儘管他們已彼此熟識了一輩子,她的女兒感受不到莉蓮內心需要承受的冰冷和絞痛,感受不到某種重要的東西永遠離自己而去的痛楚,當莉蓮在垂死之際躺著思念蘇菲時,蘇菲可能在想能有一雙新鞋真好啊,能穿著毛衣度過這樣一個寒冷的日子真是快樂啊。

    「我能掙到錢!」莉蓮說。在這一刻莉蓮和雅科夫的腦海中又浮現出了同一幅畫面:莉蓮穿著鮮紅的短裙和猴子皮夾克,站在第十四大街上等著拉生意。

    「別做荒唐事!」雅科夫說。

    「有什麼事是荒唐的?Azmemuz,kenmen當不得不做時,一定能做到。」

    雅科夫說他有個更好的主意。這個新計劃已考慮到了他們少得可憐的盤纏,考慮到了近來遠洋輪船上猶太人所受的待遇,以及莉蓮完全不可能以美甲師,理髮師或非猶太裔女旅客的身份矇混過關的實際情況。他說,碰巧橫穿美國沒什麼了不起的,儘管它大得很。碰巧從敖德薩到西伯利亞還要經過三千公里的陸上行程,雅科夫也計算出還有比五十或六十公里長得多的一段路途位於白令海峽,那是阿拉斯加與西伯利亞之間一小片條形海域。他曾為了消遣查閱過蘭德·麥克納利地圖集和其他地圖並親自做過多次測量,那關於育空電報路的字跡模糊的象牙白小冊子以及用小圓點標出白令海峽一帶島嶼的製作精良的綠松色地圖乃是他的最愛。事實是,無論從一地到另一地有多遠,無論路途將有多麼艱辛,他們都清楚她是一定要走的。

    莉蓮抱住他瘦削抖動的肩膀。她抱著他而他也抱著她,並在心裡想著,小丫頭,小丫頭。

    他們在一起坐了許久,然後走上弗蘭克林街以便更清醒地思考問題。雅科夫搖晃著莉蓮的手,像戲劇中的人物那樣,他帶著因厭倦而生的傷感或無法承受的憂慮說道,想做點什麼,吃晚飯還是看演出?他們拿著兩個熏牛肉三明治和兩瓶啤酒潛入金番劇院最深的角落裡。破舊的瓶瓶罐罐,粉色、香檳色、淺黑色和奶油色的胭脂粉,還有某些劇目專用的混合粉,用於化出曬斑,印第安人,奧賽羅,白黑混血兒,日本人,嫩黃色未開封,自然色,少年,以及蒼白肉體的效果。所剩不多的裡克塞爾劇院專用冷乳脂被放在花哨的罐子裡,「為專業及普通化妝而備」。在舊的劇目中使用的舊服裝:士兵與遊民,失去孩子的母親,虔誠的父親,教皇,客棧老闆,身為一名年輕學者的哈姆雷特,無法管教女兒的李爾「女王」。還有一件殘破的白色裙裝和一根紙板做的手杖,是從「喬曼與韋斯特」劇院的固定劇目「醫生——護士」中弄來的,如果看到魯本在週六晚上把它帶回來,雅科夫仍會啞然失笑的。阿基·裡斯藉以諷刺社會的誇大的蝴蝶領結也在,還有他那雙裂口的黑漆皮舞鞋。

    雅科夫拿起一套衣服給莉蓮看。那是一個撿破爛的人穿的破爛夾克和補丁褲子,褲腿裡還縫著一雙鬆垮垮髒兮兮的連膝襪。雅科夫拉出夾克的內襯,於是整套衣服的內裡都被翻了出來,變成了黑色華達呢外套和在二十年前算得上流行款式的漆黑閃亮的長褲,還有黃紅相間的佩斯利螺紋花呢領結,那雙金光閃耀的襪子標誌著高檔次的生活,繡在腳踝處的一圈綠色同時也展現了非猶太人歡鬧中的頹廢。雅科夫將阿基的蝴蝶領結拿在脖子前,說,「嘿,服務生,你有田雞腿麼?」然後他把領結撇到一邊。「不,先生,那只是我的風濕病而已。」 接著雅科夫拍了兩下大腿,啪——啪。「我們曾經活得很開心。」 莉蓮看著他。

    「在我遇見你之前,」他說,「在我遇見你知道的任何人之前——」

    他為莉蓮拖出一隻箱子,把一塊舊窗簾布蓋在上面,吹散了最上面那層灰塵。

    「你坐著。我要給你表演一段,就像他們以前表演的那樣,然後你要狂熱地鼓掌,然後我們再交談,來次真正的面對面的交談,談談你該怎樣回家去。」雅科夫伸開雙臂,接著一條腿跪在了地上。「隆隆的列車帶我離開你身邊,沒有人知道這使我多麼悲切,所以請給我一個吻,親密的愛人,然後,可否再吻一遍?」

    他動作利落地跳起了查爾斯頓舞。莉蓮優雅地拍著手。在這個艱難時刻,在事情變得更糟之前,他把她帶到這裡來不可能只是想為她吟唱為她舞蹈,但每一次雅科夫跳舞時,她都會看到他從前的影子,心底都會漸生愛意。

    「你去打點行裝,我再去找幾個人,明天晚上,或者下一晚,你就出發吧,像小伊娃踏著浮冰那樣離開吧2。」他是不是在告訴莉蓮說,她,莉蓮,只要帶上三套裙裝,兩條短裙,帶上她的詞典以及一罐冷乳脂,就可以跳上從紐約開往西伯利亞的某一艘快船了?

    「你會如願的,」他點頭說著,「我肯定。」

    也許吧。也許可以如願。她沒有任何理由為他對她的保證而感到釋然,他還什麼都沒看到——她為兩個而非一個布爾斯坦叉開雙腿時的心甘情願,她怪異而糾結不清的英語,她可憐的裁縫手藝,她搶在一個有兔唇的窮苦女孩兒之前走進去的那個地方——沒有什麼能讓一個活人相信她會到達西伯利亞找到她女兒的。但是在這兒,在金番劇院的地下室裡,在一群死人之間,似乎那並不成問題。她能感覺到他們就在她身下用力推搡她,擠壓她的膝蓋後側,將她朝上拱出了墳墓。雅科夫身在接近墳墓頂端的地方,抻直她的裙擺,將她面頰上的最後一片碎葉掃掉,這樣她就可以加入到活人的隊伍中去,不僅僅去做他們所做的事,這連死人都辦得到,而是去擁有他們的感覺並且留存下去,這甚至連活著的人都覺不易。

    「Azmemuz,kenmen.」雅科夫說。

    「人們都這樣說。」莉蓮用英語說,接著她在箱子上坐定,觀看這場演出。

    雅科夫拽出個有一人多高的棉布卷軸,卷軸由兩個頂端有黑色和金色飛鷹圖案的木桿支撐著。他將一端固定在箱子後,接著捲動另一隻木桿,於是一幅畫展現在她面前,橙褐色的山巒前有明亮湛藍的條紋,幾小叢黯淡的樹隱現在前景裡。隨著雅科夫一點點展開畫卷,橙色藍色與褐色的顏料撲簌簌地落到地上。

    「我的第一份工作。」他說。「這是您的美國」,以資教育與娛樂,女士們先生們,一個晚上一鎳幣,兒童僅收三分錢。50年前的事了。那時我還是個新手。我最年長的哥哥把我帶到這兒來,他本可以成為領班的,但他就是學不會英語。而我呢,不費吹灰之力。」

    雅科夫暫停講話,又走出幾英尺遠,於是出現了更多的樹木與河流。

    「密西西比峽谷不朽的莊嚴。這兒還有巨大的圓丘。」他的聲音又成了別人的;那是他讀紐約時報時的聲音,邊緣尖銳清脆,夾帶著精明與友善,同時還帶有為能如此輕鬆地愚弄眾人而生出的一絲遺憾。

    「莉蓮,看見這兩個印第安人了麼?」雅科夫在空中劃了幾個大圈,繼續拉拽卷軸露出了兩個印第安人,他們站在河邊,頭頂的一道彩虹懸架在斷崖之上,那崖壁宛如灰色城堡屹立於河水後方。那印第安人身形細小,頭上巨大的羽毛頭盔歪歪斜斜地搭在肩上,在莉蓮想來是不可能在美國見到任何人穿成這樣的。

    雅科夫把這個卷軸堆到牆角里,接著又舉起了另一個,一下子展開了好幾尺。「你看,一個場景會引出下一個。圓形屋頂,翠綠的平原,現在這個是捕殺水牛的印第安人,這個是死者之鄉,這幅畫因「印第安人奇特的殯葬方式」而出名。其實那並沒有猶太人的方式奇特,你要是有兩秒鐘不呼吸,可就得提防被埋到土裡去。而且那也比不上天主教的奇特,一連幾周他們都會把你放在客廳,以便讓每個人都看上你一眼再喝一杯啤酒。」

    雅科夫鋪展開另一張畫卷,凝神注視著畫面。

    「我一直都挺喜歡這個。你再坐一會兒。「世界上最肥沃的土壤,美國人賴以培育所有熱帶水果的土壤,橙子,無花果,橄欖」——先不管橄欖算不算水果——「賴以產出所有可想像之物的土壤。在這段大堤後面,」——雅科夫指著被一道白條分割而成的兩片湛藍的湖水,那道白條實際上是掉光了顏料的一小塊畫布——「我們看到一片遼闊的糖田,看到堂皇的官邸,美麗的花園,簡樸的黑人居住區,從那兒你能聆聽到他們世代相傳的動聽的靈歌。」我們那時通常讓兩個非白人小男孩藏在後面配合著演唱。」

    雅科夫朝莉蓮笑笑。

    「我往人群中拋棉花莢,那是我的一項工作,拋棉花莢。我還負責雷聲、馬蹄聲,必要時的煙霧、槍聲,還有許多許多。穿越密西西比峽谷,走遍印第安墳丘,進入石筍洞穴,美麗的巨型水晶柱橫豎交錯,「石頭」的「石」,「竹筍」的「筍」,這樣能幫你記住「石筍」。我們還前往著名的「劉易斯-克拉克」探險營地,所有美國人都知道那個地方。接著我們又到了印第安人的領地,他們剝掉殖民者的頭皮,還用弓箭捕殺水牛,真是天才,連槍都不用。黑人焚燬了種植園,種植園園主將他們吊死在柳樹上。殖民者騎在馬背上射殺印第安人,他們不用弓箭,為什麼要用呢?」

    雅科夫將畫卷扔到地上,擦拭臉上的汗水。莉蓮凝視著他站在灰暗光線中的身影,突然很想看看他五十年前的樣子,一個在大型劇目中登台演出的小男孩兒,興奮得顫抖,不去想未來。有那麼一瞬,雅科夫與她的眼神相遇到一起。他搖搖頭。

    「這就是美國,」他說,「非常簡單。我們來點兒冰淇淋吧。」

    莉蓮走到卷軸那裡說:「它們散在這兒會被毀了的。所有的顏料都會脫落。」

    在這個國家裡,她曾試圖照顧好一切東西。她將她的腰帶放進抽屜,用圍巾包裹長襪以防刮到腰帶或衣櫃內粗糙的木頭。她曾試圖照顧好麥爾的寶貝東西,因為它們對他而言很重要,也曾試圖為魯本照顧好自己,她為了這兩個男人所為和所做的一切都已達到了她耐心和天性的極限,所以如果雅科夫如此珍視這些畫,她當然可以裝出對其珍愛的樣子來,即使除了找回蘇菲之外任何事都不再重要。「我們把它們收好吧。」莉蓮說。

    「為了什麼呢?」他說,彷彿這些東西跟他沒有任何關係,彷彿它們只是一堆在這個現代世界裡毫無價值的布片和顏料塊。現在它們什麼都不是了,已經實現了它們所能實現的最後一個目的。雅科夫燒掉了他妻子穿戴過的所有衣物,燒掉了他兒子愛不釋手的每樣玩具,只要不會使下東區焚燬的話他也會燒掉這些畫卷的。他從不收集紀念品。他決心不會像某些女人那樣擎著錫制燭台握著幾縷棕髮一心期盼已跑到亞利桑那州的丈夫回來,也不會像某個在午夜時分遊蕩在艾塞克斯街上的男人那樣抱著一個斑痕纍纍的娃娃拿著一個可愛小女孩兒的彩色銀版相片。他剛要將畫卷一腳踢破時,莉蓮拉起他的手,他們一同登上樓梯,前往藍帽子飯館,在那兒他們不會看見任何熟識的面孔。

    第二天上午,雅科夫在曼哈頓區圖書館裡研究了十多本地圖冊,就像銀行劫匪一樣謹慎行事。他再次看了看插畫在白令海峽一帶的藍色和棕色的圓點兒,看了看像珍珠一樣緊密串連的小島,從一個走到另一個只需一日的艱辛路程。他偷走了兩本最好的地圖冊以及關於遠在極北地區的柯林斯陸上電報線路的小冊子,這個冊子只有十頁,配有精美的鋼筆插圖,畫著三十個像湖邊農舍一樣的小木屋,估計彼此之間只隔一天的路途。在他的店裡,他依次排出五張最漂亮的西北太平洋、加拿大和阿拉斯加地圖,把它們縫進莉蓮外衣的內襯裡,用絲綢布為每一張地圖做了一個帶扣子的衣兜。

    萊斯莉用拳頭砸著門。「我這兒有吃的,」她說,「我有瓶香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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