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本知道萊斯莉。機靈,難纏,鬼鬼祟祟的眼神。魯本完全能夠肯定,她是在等著把莉蓮擠出去,等著給麥爾他所要的一切,以換取一張溫暖的睡床,幾件新衣服和一段新生活,倘若她探清楚了他和莉蓮之間的狀況,她就會讓他知道莉蓮能為他做的事她同樣做得來,魯本猜想,查爾斯·狄更斯,一份體面的工資,以及在羅伊埃爾餐館的午茶都不會給她帶來多少快樂。對於愛情她不會有任何興趣,正同魯本一樣,他喜歡這樣想自己。
“她編了這麼一個不靠譜兒的故事就想把你哄騙到西伯利亞去?或者也許是真的,那你有什麼打算呢莉蓮?穿上一件暖和的大衣,在敖德薩下了船,然後呢?從明斯克到品斯克,向友善的警察打聽,向每一個和氣的俄國人打聽,你見到過我的女兒麼?是這樣麼?”
為了進一步表明他不能讓她走,表明他寧願知道蘇菲死了也不想讓那孩子成為她離開他的緣由,他又用他那矯揉造作,陳腐俗套而
又帶有懇求的依地語說了一遍。
“哦,我親愛的女兒你在哪裡?你在哪裡?不等你到基輔你就會沒命了。”他說。
“你會幫我麼?”莉蓮說。還有誰能幫她呢?當然魯本可以帶她去俄國,她可以穿著裘皮大衣,與他在船上做愛。他們會有一張床,與她上一次的越洋之旅不同;他們會在雙人餐桌上享用晚餐,旁邊是插在白色花瓶裡的薔薇花蕾和一扇看得見大海的小圓窗戶。
“我不會幫你送命的。”他這時又充滿了威嚴,他的身份、他的成就,以及他為這個世界所了解的樣子成了他身上的盔甲,他的家庭和劇院也被披掛上身。倘若艾絲特在這兒,她可能會對莉蓮說,再等幾天吧,讓他平靜平靜。如莉蓮表示無法再等下去,艾絲特也許會像她必定千萬次告訴過自己的那樣告訴莉蓮,那麼,就求求他吧,如果你想要得如此急切,如果你甘願為什麼事情屈膝下跪,他應該就會給你的。求求他。
莉蓮於是去求他。魯本強迫自己不再聽下去。她會找到那個孩子,之後便會在某個淒涼悲慘的小村子裡苦度余生,或者更大的可能是,她會葬身雪海之中。幫助她對他而言毫無益處。但是他有這個能力。他可以給予,他們可以乘坐游船一同上路,可以有裘皮毯子,潔白的綢緞床罩和粉紅色的壁燈。
莉蓮看到了魯本腦中的畫面。魯本對於萊斯莉的所有推測也許都不假,而萊斯莉告訴莉蓮的一切也可能是真的。莉蓮沒說話,魯本也無從做出任何回答。莉蓮親吻魯本的手背,仿佛他是一位年輕女人而她是即將奔赴前線的士兵。這個姿勢如此地優雅而抱憾,昭示著一種被克制的而又無從慰藉的傷痛,甚至有那麼一瞬魯本覺得沒讓莉蓮登台演出是個重大的錯誤。接下來,就只剩莉蓮所棲身的那片陰影了。他嘴邊的弧線和黯沉的眼窩好似刻在他那磐石般蒼白面孔上的漸漸消褪的鑿紋。第二天,他去了匹茲堡,比原計劃提前幾個星期,帶著格洛麗亞和她的達克斯獵犬,只為了不讓自己看到莉蓮躊躇前行的身影。當他回來時,莉蓮已經離開,而雅科夫則不再與他說話了。
當魯本回來的時候,他會漫不經心地從金番劇院制衣間裡走過,他對毛利斯小姐恭維了幾句,在莉蓮的縫紉機旁撿起地上的一枚藍色紐扣,裝作清理房間的樣子,接著又與坐在莉蓮邊上的豐滿漂亮的女孩兒調調情。無論是莉蓮還是魯本都沒有想到她的離開會與他有何關礙,沒有想到他將在一年之內喪失大部分視力,當拄著籐條被人攙扶著移步的狀況使他再也無法忍受時,他索性穴居於布魯克林的宅子裡,整整一個冬天沒有任何食欲,春天歸來的時候,他躺在有四個床柱的大床上,躺在艾絲特的身旁離開了人世。人們將會把他的靈柩放入綴滿玫瑰花的馬車,車廂四角還飾有白色羽毛,二十個黑衣男人,漲紅的臉上掛著淚痕,會拉著馬車穿過整個下東區,人們會在路邊排成一列站上幾個小時以示崇敬,而十一家依地語劇院將在那一晚徹夜無光。麥爾會表現出真摯而適度的悲痛,之後他會依照魯本失明前的建議前往好萊塢,在那裡他會改名換姓,會扮演性情溫和的意大利匪徒和性情溫和的意大利牧師,並且生活頗為滋潤。
莉蓮在公寓裡見到了麥爾。也許和那個老男人比起來,事情在他這裡會好辦些。他們是惺惺相惜的,他定會傾力相助,即使莉蓮成不了麥爾想要的妻子,甚至即使她確信自己連一個合適的情人也做不成。莉蓮想的沒錯。十年之後,麥爾將帶著一頭黑發極具魅惑的妻子出現在某個夜總會裡,其他時間與一位身段姣好金發碧眼的年輕男人出現在別處。他的妻子會像艾絲特·布爾斯坦一樣懂得忍耐,而那個年輕男人將如格洛麗亞一般逍遙自得,在麥爾五十歲那年,許多次他都會在照鏡子剃須時尋思著自己什麼時候已經成為了魯本·布爾斯坦。
當莉蓮進門時,麥爾正在讀報。她從他身後走近,像一個情人會做的那樣雙手慢慢纏繞住他的脖子。他很高興見到她。
“你表妹出去了,”他說。她給他端來一杯茶,接著從睫毛下方向上凝視著他,仿佛他們正沐浴愛河;他欣賞她這樣的姿態;他欣賞她。莉蓮將幾塊他最喜歡的餅干放在盤子裡,麥爾拍了拍她的手背。他喜歡她。也許還到不了在他想象他們結婚生子然後莉蓮將他從他自己手中解救出來的情景時所萌生的那種喜歡的程度,但他一心為她祈福。她的脾氣和倔強並未影響她成為他的好友,成為這樣的一種人,當你在誘使之下夢想著與某位英俊的意大利伯爵共居於一幢別墅時,她會把你從雲端拉回地面,當你面對一位將有可能使那別墅之夢成真的丑陋富婆時,她會適時戳戳你的肋骨以助你做出穩妥的回應。
莉蓮給他講了蘇菲,講了西伯利亞,講了價格高昂的船票。他意識到他想錯了。莉蓮是一個偽裝成了聰明女人的瘋子,比雅科夫更加不可救藥,她想再死一次。麥爾不肯給她錢。她一遍遍央求著,沒聽到他說不,沒有在他說那決不可能時住口,他說對於那75美元他什麼忙也幫不上,他說萊斯莉根本就是在胡扯任何人都看得出來,他說即使她弄到了“紅星星”號的船票,她也決不會橫越俄國,那想法真是瘋了——他甚至都不願稱之為計劃,那簡直就是找死——毫無疑問。
莉蓮伸手抱緊他強健的脊背,只是哭泣,甚至當她輕撫他的臉頰時,她也在為此種舉動而痛恨自己。她恨自己也是為了自己的愚蠢,她本該在向魯本談及蘇菲時多給他一些撫摸的,連上帝都知道在她的愛撫之下魯本會作何反應。在麥爾身邊,她的手和她的身體也許不過是垂懸並鋪開在他身上的冰冷的面條而已。莉蓮跪在他面前。
“幫幫我吧。你根本不需要我,你知道你是不需要的。你會找到另一個女人。我的離開對你沒有任何損失。”
麥爾知道,她並非在說他性欲極強以至於任何女人都可以接受。他知道她在說什麼。
“想想看,”她說。“無論你幫不幫我,我都要去找她。我喜歡你麥爾。你一直都是我的朋友。那就像朋友一樣幫幫我吧。”
即使這樣講,莉蓮也十分清楚麥爾並不是她的朋友,盡管他曾經想成為她的朋友,但在他們之間,展現給世人的一切都是在作秀,而隱藏在私密處的所有又都無異於青蛙與魚的交配,或者是在某幾個寒夜裡羞愧難當精疲力竭的一對兒殘疾。真正的友誼從未存在過。許久之後,莉蓮將會意識到,似乎只有雅科夫·施梅爾曼才是她真正的朋友,而他向她推薦或鼓勵或建議的一切都在將她引向死亡。
麥爾掃視了一遍房間,看到那些花哨的枕頭以及裝著橙子的銀碗。那不是個壞主意,但他已將自己凌駕其上——他看出了那當中的局限性包括勒索,嬰兒,以及他每次面對莉蓮裸體時內心的失敗感。現在他有了新的打算,而裁縫師莉蓮則不在其中。在他的下一步計劃裡,他想要成為魯特與方特恩,他曾經在百老匯歌劇《衛兵》中見過他們,在那之後便將其奉為演藝才能與個人魅力相結合的絕佳典范。此外,麥爾從一個有熟識阿爾弗雷德·魯特的極要好朋友的人那兒聽說,魯特與方特恩也都是地道的同性戀。
莉蓮當著麥爾的面換下了工作服。她把所有東西都從身上卸了下來。她小心翼翼地把腿套進粉色絲制內褲。她將長襪猛地向上一拉,又蹬上有扣帶的舞鞋。她把裙子拽上來然後扣緊了胸罩。她系上襯衫的鈕扣。她每往頭發裡插一個別針都是一次溫和的凌辱,用以揭示他並非是這樣或那樣的男人。麥爾看著她,一副像你在知道自己的那趟車晚些才會來時看著一列火車進站又離站的神情。在他的注視下,她最後擺弄了一次吊襪帶,而他干脆而令人沮喪的冷漠是對她的最終回答。
“買一張票可能要花上我好幾個月的薪水。”她說。
“我並沒有拋棄你。你可以留下來的。如果你願意你的那個表妹也可以留下來,她真該在額頭紋上個淘金者的圖案。”
“你不想要萊斯莉?”
“什麼,你在兜售她?你在給她拉皮條?”
莉蓮聳聳肩,終於弄好了頭發。她往脖頸和肩膀上噴了些“夜之花”香水。
“我不想要她,”他說。“她把我嚇得魂兒都飛了。你要是走,就麻煩你把她帶上。”
麥爾離開了,從莉蓮揉皺了的灰色精紡裙和制衣間的黑色工作服上踏了過去。
莉蓮注視著麥爾的身影沿著第二大街漸行漸遠。女人們的頭轉向他,男人們朝他碰了碰帽子,他就像采摘白玫瑰一樣將他們聚攏到一起。莉蓮把裙子掛起來,坐進籐椅裡。她有三美元,有她的衣服,麥爾送的水晶耳環,還有一套英語和依地語叢書。明天蘇菲就該四歲了。
莉蓮走到施梅爾曼精品裁縫店裡。一個漂亮女人站在一只箱子上,而雅科夫正跪在她面前。他嘴裡叼著幾枚別針,一枚枚被噴出來像細小的銀釘。他沒往莉蓮這邊看。
“下午好,小姐。我馬上就過你那兒去。馬上。”他大聲喊道,就像一個演員面對著一個反應遲鈍的觀眾。
莉蓮坐了下來。那個女人穿著藍絲綢裙裝,紋絲不動地站在那兒。裙擺的邊緣有些微微翹起,雅科夫輕輕地牽拽著。他沒有觸碰裙邊下面那雙腿上的絲襪。他雙膝跪地在那女人身旁拖曳著挪動,把指尖放在她的胯部以示意她轉身。她的英語就像收音機裡播出的那樣好聽。
“你是個天才,施梅爾曼先生。”她說,同時一頭扎進更衣室裡,邊脫衣服邊和他說話。她幾乎脫光了衣服,將海藍色的裙子搭在板條門上,她以友好而聰穎的方式釋放著笑聲,雅科夫也隨之笑了出來。他是情不自禁了,臉上現出緋紅,佯裝是在咳嗽,但那的確是笑聲,是男人對女人發出的笑聲,如果莉蓮此刻不是心急如焚的話對此也不會太過在意。那個女人從莉蓮身邊經過,高高豎立的綠色綢緞衣領摩挲著她的短發,向上觸到她那粉紅的漂亮臉蛋兒。她從櫃台上拿起一副綠色山羊皮手套。“沒有他我們可怎麼活?”她說著,走出門外。
“是啊,”莉蓮對雅科夫說,這次用了英語以顯示她內心的鎮靜。“沒有他我們可怎麼活呢?”
雅科夫看著她。她並不鎮靜,她坐在那兒就像一段熊熊燃燒的木樁。她後背緊貼著牆壁,雅科夫站在她對面。
他寧願她沒有來。她不屬於這裡,正如他不屬於她在第二大街上的愛巢一樣,在那裡她會喝著茶而魯本會進進出出地忙碌。他們的全部生活,他們的可以稱之為浪漫愛情的東西,他們短暫而幸福的精神婚姻,都是在羅伊埃爾餐館裡展開的。雅科夫愛過他的妻兒,然後是魯本,然後是莉蓮,事情就是這樣,而對於其他人,坦白地說,其他所有人,他們會來看看你也會將你徹底忘記,但那沒有什麼關系。在莉蓮和雅科夫共有的那一小段生活中,她欽佩他的英語,他的挑釁,還有他的政見,而他則傾慕她美麗的眼睛,迷人的腳踝,她的堅韌和她的世界觀,和他一樣,和任何明智的人一樣,她的世界觀是陰暗的。他們每天都在羅伊埃爾餐館見面,談話,他們吃魯本買的小蛋糕,給魯本分配任務,在這點上他們有特權。在這個愛情故事裡,沒有任何理由也沒有任何機會讓莉蓮看到雅科夫跪在她面前,也沒有任何機會讓他看到莉蓮像現在這樣肝腸寸斷,像他妻子常常形容的那樣,僅憑燒熱的線和滾燙的針支撐起自己的身體。
雅科夫碰了碰莉蓮的肩膀。她在流汗,汗水浸透了棉布外衣
“喝茶!”他說。
莉蓮搖搖頭。除了一句話以外她已經失去了所有的言語。她說,“蘇菲還沒死,我必須去找她。”她說了兩遍。
一個矮胖的男人推門進來,遞給雅科夫三條褲子。
“把它們改大些,”那個男人說,“生意不錯啊。”
雅科夫點頭回應。他一向為那些商人備好了千百句珠璣妙語,但現在卻想不出一句。
“三個都改?”雅科夫說。
“三個都改!”那男人說。他笑了一聲。他往雅科夫胳膊上戳了一下以贊歎生意有多麼地好,然後便離開了。
雅科夫朝莉蓮望去,想使她安心,想把她從她自己手中拯救出來還能從別的什麼人手中救出來呢,莉蓮會說,但他看到莉蓮坐在那兒仰著頭,雙手在腿上交叉著,像一個旅人那樣進入了淺淡而傷痕累累的夢境。雅科夫看護著她。他一面給裙子縫邊兒一面盯著她,唯恐她栽倒。她僵直地睡著,紋絲不動地坐了半個小時。
“你從布爾斯坦帝國裡游蕩出來了?”雅科夫說。
他們正在喝第三杯茶。
“我想回家。”
“你當然會想。”
“魯本不肯給我錢,麥爾也不肯。魯本說我是在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