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已下了幾個小時,莉蓮的衣服口袋都澆濕了。她一直將紙袋藏在外衣下面,濕乎乎的鑰匙從她濕乎乎的手中滑落。這是星期日的晚上,她唯一想做的就是在浴盆裡泡個澡然後讓爐火烘乾頭髮。她不用急,因為麥爾今晚要排演劇目,而魯本正紮在書堆裡。她可以有條不紊地洗乾淨臉。麥爾喜歡看她塗黑的眼睫毛和擦紅的臉頰與嘴唇,莉蓮覺得自己像個妓女,可那正是麥爾想要的;他想讓人們看到她時,便可以看到性的召喚,看到亮粉色的臉蛋兒,合身的藍綢緞外衣;他不想讓人們看到「麥爾——莉蓮」,一個不可稱之為「激情——浪漫」的組合。叫做「恐懼——絕望」才恰當吧。或者「羞恥——苦悶一敗塗地、羞愧、不適,還有,不安」。
今晚她可以將長襪洗好,之後穿著天鵝絨長袍坐下來喝一杯紅酒,看看讀者來信專欄裡的主人公們又遇到了什麼可怕的事情。倘若魯本要來,她就不得不打起精神;他沒給她買過任何可以用來裝點梳妝台的小物件。有些個晚上,他很高興看到莉蓮已穿好了睡袍,以為她早就迫不及待了;而有些時候,為了向她或者他自己表明這完全就是例行公事,她的欲求與任何事均無關礙,魯本會在走進來後不到幾分鐘時就說:「我今天沒多少時間。」甚至當他扭過頭去扯松領帶時,莉蓮會點點頭,逕直躺到床上,一語不發。他們都清楚這是一場謊言,每當遭遇到美麗哀傷的於事無補的真相時他總會這樣說。但是仍有許多個夜晚,他進屋後會給她一個親吻,然後跪在壁爐前生火,兩個人開始玩過家家的遊戲,餐桌上擺放著熱氣騰騰的飯菜,還有紅酒,在她洗盤子時他會邊看報紙邊用依地語大聲評論著——那些是他們彌足珍貴的夜晚。她給他講從裁縫間裡聽來的家長裡短,內容並非寡然無趣誰的胸其實沒有看上去那麼大啦,哪個紳士有穿女式束胸衣的怪癖啦,而他會告訴她「這事可別說出去,明白吧?」他欠了投資商多少錢啦,哪些老朋友將要被他排擠出局啦等等。
魯本的到來總是會讓她多做些準備,不過她並不介意。將杏仁乳擦遍全身,雙手在溫熱的橄欖油和牛奶中浸泡十分鐘以去除異味,將頭髮別了又別,直到它看起來美妙誘人,全然看不出她曾把手****頭髮裡搗鼓了一整天的痕跡。希望魯本今晚不要來,因為那樣她就沒時間讀報了。
她用胯撞開了門,懷中抱著麥爾的餅乾、魯本的青魚,還有她自己的髮夾和卷髮錫紙。表妹萊斯莉突然出現在她面前,高高揚起頭,帶著甜美的笑容張開雙臂,彷彿她是專程趕到美國來幫莉蓮處理那些被雨澆透的紙袋的。莉蓮把那一盒子餅乾和青魚抱得很穩,還想到了把鑰匙放進錢包裡,她並沒有像萊斯莉設想得那樣昏厥過去。萊斯莉自己倒是覺得,昏厥是應對窘境的絕妙方法,屈膝並垂下頭的姿勢她練習過無數次,無論何時,只要有那麼一小塊兒地方,她都可以表演一場昏厥的戲。
莉蓮向前走了一步站住了,和她表妹之間隔著六英吋的距離。這是她的表妹,還沒有死去,也不在俄國,讓莉蓮完全抓不到頭緒,她只知道一個女孩兒正站在她的房間中央,帶著一副驚懼的神情。萊斯莉心底湧出幾分歉意,因為她已穿上了莉蓮的睡衣並用了莉蓮的發油。一個暴風雨中的孤兒,一個來自偏遠山村的可憐的小表妹,不應該是眼前這個天鵝絨罩身,散發著薰衣草香氣的人。
萊斯莉已經喜歡上了美國。她喜歡從酒吧裡傳出的音樂,喜歡美式穿戴的男人們遞送過來的炫亮的目光,喜歡步履匆匆的美國女孩兒腿上光鮮的透明絲襪,喜歡那些她看不懂的炫目的標牌。她喜歡從愛利斯島和友善的醫生那裡閃電般潛逃的經歷,喜歡與弗裡達表姐共享的暫短的晚餐,弗裡達很高興看到萊斯莉還活著,更高興知道這個丫頭不需要尋覓住處。「你沒收到我的信?」萊斯莉說,「不過沒關係。」
萊斯莉也喜歡莉蓮的房間,並發現這房間有紙一樣脆弱的門鎖。她喜歡莉蓮的沐浴油,將全身上下包括頭髮塗抹個遍,把自己弄得香噴噴的,在沐浴之後她平躺在莉蓮的浴盆裡,很是享受。莉蓮是如何走到這一步的對萊斯莉而言是個迷,但轉念想到這是在美國,一切似乎又不言而喻了。莉蓮的綠色天鵝絨睡裙胸口緊了些,不過也還不錯。萊斯莉注意到整個公寓房間綴滿了深淺不一的綠色就像一座花園,而地毯上正有鮮花在綻放,她對此也十分喜歡。
聽到鑰匙在門鎖裡攪動,她便站到房間中央。她伸出雙臂然後又垂下來。她兩手緊扣在一起。她把手背到身後。她又伸出雙臂。她注視著門。
一切罪過之初皆有恐懼,萊斯莉為此沮喪煩憂;她可能計算錯誤了,這場輝煌的冒險歷程也許會尚未開始便告結束,而她最後能得到的也許只是她所希冀之全部的一個碎片而已。萊斯莉一下子跪倒在地,將莉蓮空著的那隻手拉到面前。
「蘇菲還活著,」萊斯莉說,「她還活著。」
然後她暈厥過去。
莉蓮把萊斯莉安頓到床上,接著清理了浴盆。今晚麥爾或魯本會不會來,何時來,哪一個來,是否會同時來然後拋硬幣接著在廚房地板上輪流佔有她,這些都已經無所謂了。
莉蓮爬上床,躺在萊斯莉身邊。那件睡裙已被萊斯莉脫掉扔在了地板上,她赤身裸體蜷縮著側臥在床上,雙臂在胸前交叉。她身體像火爐一樣溫暖。莉蓮深吸一口氣讓自己鎮定下來,突然聞到她母親的味道,汗味,綠圓蔥味,還有以一道完美的棕色弧線從鍋的一端翻越到另一端的蕎麥、燕麥散發出的燒焦的堅果味。這張床上瞬間躺滿了她死去的家人,萊斯莉這時翻了個身,挪到他們中間,手放在莉蓮的肩膀上。她用含混不清的依地語說道:「我該不該告訴你呢?」接著她等都沒等便說了出來。
幾乎所有人家都朝西邊逃走了,除了品斯基一家。他們從克裡姆博格家的院子後面穿過去,準備沿公路朝東走萊斯莉沒告訴她,他們是在尋覓別人剩下的東西,準備掠走鄰居們逃跑時沒能帶走的最後那點兒財物。他們在莉蓮家附近找到了一小堆沾滿泥巴的東西,就在雞捨台階旁。那個泥巴堆就是蘇菲,睡衣的褶邊上滿是血跡和污穢,腳丫上粘著砂礫,已經掩埋過三個嬰兒的品斯基太太對品斯基先生說,利波家的人都死光了,他們得帶這個孩子一起去西伯利亞,她不想聽他說不。「是治安官卡奇科夫告訴我這些的。」萊斯莉說,「除了把給你寫的信寄到弗裡達那兒去之外,我所能做的就只有來美國,把事情親自講給你聽。」
「我沒收到你的信。」莉蓮說著,吻了一下萊斯莉的額頭。她把毯子朝上拽了拽,蓋住萊斯莉的脖子,又把毯子掖好。萊斯莉剛要說話,莉蓮摀住了她的嘴。莉蓮的耳中一陣嗡鳴,即使讓萊斯莉發聲,她也什麼都聽不到。
莉蓮披上她的舊棉袍,站在窗前。她決定要將那件綠色天鵝絨睡裙送給萊斯莉或者乾脆燒掉,穿著它就如同躺進棺材一樣難以忍受。她感到皮膚被刺痛,脖頸上的汗毛陣陣豎立,彷彿有鬼魂在房間裡進進出出。這還沒那麼糟,她曾經睡在父母的墳堆頂上,一刻不停地叨念著珈底什禱文,直到那些泉湧而出的詞句再無任何意義;她也曾穿著睡衣披著毯子在普裡皮亞季河岸邊的泥土中坐上許多天,只為了能看到一隻小襪子或蘇菲的藍色裙子,直到季節變換時瑪麗亞姆姨媽給她拿來去美國的船票。最初的那些天總是黑暗、潮濕,冬雨滴落在她心底的岩石上,離開圖羅夫的時候,一切都已結冰。
蘇菲的名字,那兩個音在萊斯莉的口中迴盪。說出她名字的這個人曾見過她,見過她咯咯笑著追趕雞群,見過她穿著法蘭絨睡衣和厚厚的短襪,辮子一支朝上一支朝下,見過她在院子裡奔跑,把臉蛋兒埋進列夫·品斯基幹澀通紅的手掌裡。蘇菲的名字是一支火柴落到了干木堆上。莉蓮體內的冰凌正向下傾瀉,支離成無數碎片離開她的身體。幾棵火樹倒落在冰封的土地上,通體絢爛的橙色,末梢靜謐的藍色,無從熄滅;火苗從一棵樹竄到另一棵樹,直到樹冠之間形成波濤洶湧的火海,火焰像風箏一樣升騰天際。莉蓮的血管中湧動著火浪,手上和腳上泛起陣陣漣漪。飛鷹與麻雀從黑暗的天空中紛紛降落,劃破莉蓮的臉頰。她佇立在窗前,睡袍敞開著,將臉和全身都緊貼在冰冷的玻璃上。她在自己的面頰上留下了四道暗紅的抓痕,這些抓痕將連續幾周不會消褪,而那火焰則將永不熄滅。
還活著。沒有死。
在布魯克林,艾絲特·布爾斯坦推開房門。鋪著厚重毯子的木地板熠熠閃光,絲綢窗簾輕盈地舞動,餐具櫃和餐桌上的蕾絲和亞麻布流瀉著明亮的白色,有烤土司片一樣的鬆脆質感。莉蓮覺得自己像是塵世的污穢,像粘在艾絲特那雙出了名的小鞋子底部的一塊屎,而艾絲特看著莉蓮的神情就如同那也是她所想一樣。
艾絲特說,親愛的,那可是好長一段路途啊。她說,咖啡,還是茶,再來點糕餅吧,貝莉剛剛做了她最拿手的餅乾。接著她按鈴召喚貝莉,一個長相極其不盡人意的非白人婦女。艾絲特喜歡一切美好的事物,因而每當看到可憐的貝莉,看到她恍惚游移的眼神,她的羅圈腿,看到不知是何頑疾留下的斑點造就的一半白色一半棕色的手臂,艾絲特就幾乎會感到痛苦。貝莉放下托盤,朝她們兩人笑了笑。
艾絲特說貝莉是家中了不起的好幫手,莉蓮點點頭。倘若是她嫁給魯本,她同樣會找個相貌平平、一身病的女孩兒來當傭人的。莉蓮還沒有摘下海藍色手套現在她已經懂得了在不算寒冷的天氣裡戴手套的道理。她恐怕自己一旦伸手去取杯子或糕點,就會有污血泥垢糞便從她身上落下來,落在所有屬於艾絲特的美麗的東西上面。
「我一直在找布爾斯坦先生,」莉蓮說,「有些事情需要談一談。我想和他聊聊。」
她聽出來,自己剛剛發出的w音又陷入v音之中,還好魯本沒有在場糾纏於此,而艾絲特當然毫不在意。即使莉蓮深埋在圖羅夫的泥土裡,艾絲特也不會感到一絲痛心。
艾絲特從她那斯波德陶瓷杯子裡飲著茶。那些像牛乳一樣細薄的鍍金茶杯對她而言是巨大的慰藉,它們像瓷勺子一樣將茶水緩緩滑入你的喉嚨中。
「跟麥爾說說吧,親愛的,他會告訴魯本的。然後魯本就會找到你。」
「我已經找了他三天了。」
艾絲特心裡清楚。她清楚,無論莉蓮做過些什麼,反正她都惹怒了魯本。一個星期以來,他始終處在一種悲苦易怒的情緒之中,而她則一直不敢放聲。她曾叮囑貝莉每天做他最愛吃的東西,而當他埋怨她在試圖讓他長肥的時候,她也沒敢說,你吃成那樣難道是我的錯麼?因此她又吩咐貝莉第二天做烤雞搭配蘆筍和胡蘿蔔而沒有土豆,當他像一個小孩子那樣為沒有土豆吃而心生慍怒時,她只好又端來配有綠色蔥末四周流淌著黃油的土豆洋蔥,他於是吃了一大半。
「你我都知道,魯本什麼都清楚。如果你怎麼找也找不到他,那麼他可能就是現在不想和你說話。」
莉蓮看了一眼她的手套。假使換成她是艾絲特,她是絕不會對丈夫的情婦如此關照的。她會把她直接扔到大街上或者告訴她,好啊你去追他吧,誰不知道你們已經完蛋了啊。
「謝謝你,」莉蓮說,「只要讓他知道就好。」
艾絲特把茶,蛋糕和餅乾一個勁兒地往莉蓮手中塞,但莉蓮至少要做到在離開這幢房子之前滴水不進。在門口,艾絲特想都沒想,將莉蓮的藍絲絨帽子擺正了一些。
「你是麥爾的漂亮姑娘。去找麥爾吧。我想你應該和他談談。」
她手指的動作很快,臉上掛著淺淺的會意的笑容,雖牽強卻並無惡意。後來,在三千公里之外的西雅圖,當她和一個非白人妓女手拉手站在「剎車道」上時,注意到那妓女看著她的神情與艾絲特·布爾斯坦睿智而又吝惜的笑容如出一轍,在那一刻她清楚地意識到,她本可以輕鬆得到去敖德薩的路費的。艾絲特本會找來75美元的私房錢交給莉蓮,本可以幫她打點行裝然後送她到碼頭。由於她的自大和頑固,由於她自以為要什麼就會有什麼,莉蓮那時竟沒想過去找一個希望她離開的人幫她離開。
四點鐘,莉蓮坐在藍帽子飯館裡,身邊放著兩個版本的《雙城記》一本依地語,一本英語裝作在等人。魯本這時走進來,樣子宛若即將懲罰埃及人的上帝。
「這麼說,你去了我家驚擾了我妻子。有必要那樣做麼?」
「我想見你。」
魯本沒說話。莉蓮要說的會比她認為自己懷孕了的那樁事更糟糕,這從她臉上就能看出來,無論是什麼他都不想聽。魯本像馬赫夏·貝當1那樣不停說著,要告訴我實情,尤其是那些讓人不快的事,但他所指的並非是莉蓮想要提起的。他是在說,告訴我,是不是主管要辭職了,或者是那個「純真少女」長胖了,或者艾絲特請她妹妹來這邊待兩周了,再或者票房收入不佳了。他就是不想聽那件事。 「我必須得回去,回俄國去。我必須去西伯利亞。」
「西伯利亞?有誰好好地偏要去西伯利亞呢?」
「我在圖羅夫的鄰居們,他們帶走了我女兒,他們救了她,他們去了西伯利亞。」
「誰說的?」
「我表妹萊斯莉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