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離 第10章 我遺失了我的青春 (4)
    魯本聳聳肩。麥爾的長相與魯本如此相似,因而不會造成多少差別。麥爾將會有一位妻子,艾絲特終會放寬心,布爾斯坦家族的香火可以延續下去了,而第二大街定會因此而沸騰,他的寶貝莉蓮將會成為一個妻子一個母親並成為他的兒媳,他們從此將結束那場荒謬的游戲開始過正派體面的生活。盡管他很想看到她孕育著生命的裸體。他很想把手放在她那蒼白的泛著光澤的腹部弧線上,然後沿著她豐滿乳房上的青色血管慢慢地游移。他很想這樣做,只一次就好,趁她尚未嫁給他兒子之前。

    “但是它也有可能是麥爾的。”他說。

    魯本對同性之愛的理解是仁慈而寬宏的,但這種理解卻無法容忍一個健康男人躺在一絲不掛的莉蓮身旁卻無動於衷。魯本想象著,一個同性戀可能會在事後回到男人身邊享受性愛,這種事情就像是當菜單上出現了特色菜品時你偶爾也會嘗嘗小牛肉一樣,盡管你是個鍾情於牛排的人。

    現在輪到莉蓮聳肩了。

    “嫁給麥爾吧,”魯本說,“艾絲特會給你們操辦婚禮的,我們會盡快准備。”

    他看著她腰部和臀部的線條。他們可以下個周日宣布訂婚,選好日子,兩個月之後會有一場盛大的婚禮。倘若人們由此推斷麥爾在做那種事兒時被逮了個正著,那就更好了。

    “我寧願和你結婚。”莉蓮說。

    他沒有掩飾他的沮喪,而他心底同樣真實的喜悅卻因埋藏得太深而無從展現。

    “這樣看來,我用不著結婚了。”莉蓮說。接著她又加了一句:“自由性愛。”這是雅科夫所說的親納粹派女孩兒的作風。

    “自由性愛?我可不認為你能受用得起,我的寶貝兒。你不打算給孩子起名字,不打算給麥爾一個小家,不打算給我和艾絲特生個孫子,卻要養個私生子?”

    魯本喝了幾口咖啡,漸漸平靜下來。

    “去找麥爾吧,把他哄開心。這樣每個人都開心。”

    麥爾做出的事情正如魯本所料。他眨動了十多下眼睛,接著露出燦然的笑容。他一條腿跪在繡滿鮮花的地毯上,說道:“莉蓮,請嫁給我!”莉蓮讓他英俊的面龐貼著她的肚子,卻一語不發。

    一周之後,她又出現了月經來潮。結果,在那之後一連好多天,兩個男人對她的態度都像是她從他們身上偷了東西似的。一連好多天,莉蓮總能看到蘇菲在各個角落裡閃現,看到她的藍色絲帶漂浮在下水道裡,看到她的玩具娃娃躺在小販的手推車後部。在公寓裡她甚至看到整個圖羅夫從未知的孔隙中滲漏進來,在周遭漸漸彌漫。莉蓮讓鞋從腳上滑落並伸展雙腿,這時她看到母親正躺在繁花盛開的翠綠地毯上,松弛蒼白的****布滿了刀痕,喉嚨下端有一個深深的切口,露出了骨頭和白色肌腱。她抬了兩下肩膀接著吐出一口血,猶如被水泵從她身體裡壓出來一樣,在最後一秒鍾她似乎看到了莉蓮,然後一片陰影開始在她身體裡慢慢擴散開來。

    那一晚在圖羅夫,莉蓮合上了死者的眼睛,繼而沖到雞捨旁,鮮血從她睡衣邊緣滴落下來,血跡從屋內地面一直延伸到院子裡;當她踩著一堆碎玻璃走過去之後,地面上留下了兩排鮮紅斑駁的腳印。

    小雞們安頓在產蛋箱上,最機靈的幾只這時朝莉蓮走過來,期盼著夜宵,它們圓珠一樣的眼睛在月光下閃著微光。莉蓮的腳邊已匯聚成一個血泊,但這種情景這種味道並沒什麼新鮮的,在小雞們看來也是如此,它們把嘴在血泊中蘸了幾下然後豎起了頭。這只是個很小的雞捨,可蘇菲卻不在產蛋箱後面也不在那下面,甚至不在雞捨的下面或是籬笆旁邊。粗糙的木門上掛著幾縷藍色絲線,接著莉蓮看到相同的藍色絲線遍布四處,如同見到了藍色絲帶。

    她把睡衣扔在地上,來到抽水機前沖洗身體。到處都是半裸的男男女女,還有身著外衣披著祈福披肩的老人,裹著桌布和床單的女人,住在路對面的鄰居穿著睡衣走出房子,父親懷抱著女兒,那小女嬰通體鮮紅而松弛就像是被扒了皮的兔子。莉蓮將碎玻璃從腳裡面摳出來,然後沖洗雙腳直到從腳上流過的冰冷的水不再混濁。回到屋裡,她給歐斯普蓋上了他們結婚時的被子,又將一條樸素的藍被蒙在母親身上。她站在父親的肩膀上,用力從他脖子裡拔出那只斧子,接著用桌布覆蓋住他的身體。她穿上了衣服。她隨身帶著那把斧子。

    經歷過這場屠殺之後,圖羅夫成了又一個基希訥烏,又一個比薩拉比亞,又一個南京,又一個君士坦丁堡。人們彼此殘殺就像颶風橫掃過大片房屋:嬰孩兒被撕成碎片或被喂了狗,大街上摞起無數具屍體和將要成為屍體的軀殼,剛會走路的孩童緊握著它們已死去的母親的手,警官們別過臉去用木棍在廢墟裡捅攪著看是否還有人生還。莉蓮盡其所能地面對這一切,用一只手蒙住雙眼仿佛在遮擋刺目的光線,她在尋找蘇菲。

    她沿著河上上下下走了十英裡,一會兒朝著圖羅夫的方向一會兒又遠離。在齊腰深的水中,她一手拎著歐斯普的靴子,另一只手撥開綠色和褐色的水草,尋找著蘇菲。她走過每一條小徑來到每一片農場,看到哪個男人長相貌似殺害她全家人的凶手的父兄,便和他客氣地說話。在一個只有六間房屋的小村子裡,住著幾個甚至從未想過離開故土的猶太人:一個在與公雞和鐮刀一起等死的疲憊萎靡的老人,一個面部稜角分明的女孩兒和他她羞怯畏縮的基督徒丈夫;她在一夜之間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瑪莎,當莉蓮與她講話時,她一刻不停地練習著劃十字的手法,看上去倒像是在圈劃著弓形。

    他們就像葉卡捷琳娜斯拉夫地區的猶太人,在星期一的早晨醒來時相信——如果他們真考慮過此事的話——多年來與非猶太人鄰居一起給奶牛擠奶的生活足以使他們過上安穩的日子,誰料在星期二的晚上卻發現自己正將死去的孩子擺在猶太教堂的地上,一排小屍體肩並肩抑或頭挨著腳,數量如此之多以至於一個教堂的大小似乎還比不上一個小畜棚。

    莉蓮尋覓了幾日。當她從身邊經過時,甚至當她橫穿過馬路時,那些基督教婦女都將自己的小女孩兒緊緊拉在身邊;她們一定從她臉上清晰地讀出了悲憤狂怒,似乎看到她手裡正握著她父親的那把斧子。當她返回圖羅夫時,屋裡面的屍體還沒有被人動過,雞捨空空如也,沒有小雞,雞蛋一只不剩,也看不到蘇菲。莉蓮又走出半英裡來到她的瑪麗亞姆姨媽家。她躺在姨媽的那張促狹的小床上,一心希望上帝能准許她在睡夢中死去。

    像其他人一樣,瑪麗亞姆姨媽也有她自己的一段故事。她在五公裡之外的一個牛棚裡過了三夜,在一切風平浪靜後沿著普裡皮亞季河走了回來,一路上只哼唱俄國民歌以防有人監聽。她曾去過她妹妹家,呆站在鮮血浸染的房間裡,哭泣,然後清理了地板,之後又注視著那些屍體,直到她覺察到了生命存在的跡象,她這樣對莉蓮說,她當時聽到了一些人語聲,她懷疑那並不是從她面前的屍體堆裡傳出來的,但那聲音卻讓她少了一些寂寥。最後她回到自己家中,像一個山羊棚,她那時心想。瑪麗亞姆在抽水機旁清洗了身體,換上了干淨的裙子,是那條藍色的她說,仿佛她的衣櫥裡掛著十多條裙子一樣。她把氈布拖鞋上的泥土刷了下去,然後看著莉蓮入睡,直到想找個人陪伴和說話兒的渴望將她整個占據。

    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她說,快醒醒。她說,我現在只有你一個親人了,莉蓮於是任憑她抱著自己。她的姨媽煮了茶,滾燙的摻雜了沙粒的水中漂浮著幾片葉子,接著被倒進一只殘缺不全的杯子裡。

    莉蓮對她姨媽的善意心存感激並為之祈福。正如她姨媽所說,事情還沒有那麼糟。莉蓮邊喝著那令人難過的油膩的茶邊想著,上帝啊,你熄滅了這世界裡的一盞燈,我的蘇菲,你為殺害我父母和我丈夫的凶手開啟了那扇門,就像我們相信你所能做的那樣,你選擇讓那些為生活中新增的煩惱而酗酒而憤怒的鄰居屠戮我們,似乎這一切還不夠,看看我的父母,在他們艱辛的一生中你本可以給予一些撫慰,而我的丈夫,你知道他連一只蒼蠅都不會傷害,更重要的是我的女兒,你是多麼惡毒,多麼殘忍,似乎這一切都不夠,瑪麗亞姆姨媽,瘋顛顛地什麼用都沒有,你卻讓她活了下來,還讓她毫發未損。該成全的都成全了,莉蓮心裡想著,將茶杯重重地放下,杯子沿著舊日的縫隙破裂開來,瑪麗亞姆姨媽於是連吐了三口唾沫以咒罵那暗中作祟的惡靈,然後整個身體倚靠在牆上說,該講的話不能不講。

    莉蓮啊,她說,我們並不總是這麼親近的。不過,你這可憐的小丫頭,我不得不告訴你。我看見你的蘇菲了,就順著那條河漂了下去。我看見她的藍色發帶掛在水草叢裡,我到哪兒都能認得它們。她似在自言自語地說,我沿著河岸跑啊跑,大聲喊救命,可還有誰會留下來呢?我一個人沒法把她拉上來,我已經不再年輕了。一連三天瑪麗亞姆姨媽哭個不停,莉蓮卻沒有勇氣問,這是為了給她一些慰藉麼,是為了讓這種不確定的狀態終結麼?還是為了催促她快些離開呢!她該怎樣才能了解?瑪麗亞姆說她為她妹妹和她親愛的小侄孫女深感悲痛,她還說,既然擁有無限智慧的上帝能夠容忍這種事情的發生,並且如果這一串特別安排的悲劇事件能使她擁有一幢有兩個屋子又有壁爐和窗戶的房子,那麼她還有何理由去責問上帝呢?

    黃色的快船出現在圖羅夫。到了第四天,瑪麗亞姆姨媽把一張票按進莉蓮手心裡:來美國吧,這是個新世界。一張票45盧布。在那行字之下畫著一群工人,你能看出他們是工人因為他們都是矮個子羅圈腿,頭上頂著帽子,腋下夾的不是雞也不是布匹,每個矮個子男人都夾著一個鼓囊囊的錢袋上面還標著美元符號,他們奔跑著,抱著他們的錢袋子朝街對面一個有立柱的樓奔過去,那幢樓上面赫然寫著“銀行”兩個字。工廠裡冒出的濃煙,街燈,工人們腳上熠熠發光的黑色皮鞋,這一切都顯現出一種渾圓豐滿且令人倍感舒適的特性。

    “現在對你而言,圖羅夫已被下了詛咒。”瑪麗亞姆姨媽說著,手朝空蕩蕩的院子和陰森的房子比劃了一下,仿佛她的禮貌使她無法再多說什麼。“去美國吧,你的一個表姐就住在那兒,她叫弗裡達。是我另一個妹妹的女兒。我的外甥女。我剛好收到過她的信。”

    莉蓮並沒有說,可我不認識什麼弗裡達。她沒說,她會好好待我麼。她沒說,你一直就惦記著我們家的房子。已沒有理由繼續留在這裡,也用不著為任何人留下來。

    莉蓮再沒有其他的親人了,她曾目睹過普裡皮亞季河兩岸的猶太人的生活。她可以藏匿,可以逃離,也可以等著下一次的到來。事實上,在下一次到來之前還要等上十五個年頭,而瑪麗亞姆姨媽將平安無事地度過斯大林,希特勒和赫魯曉夫時期,既沒改換過名字也沒失掉鄉音,除了照看莉蓮家舊宅前的一個小菜園和屋後的一群山羊之外再沒做過其他事情,直到八十六歲的她在除草時死去,那時她的圍裙兜裡還揣著一把小土豆。

    莉蓮這一年二十二歲,成了一個孤兒,一個寡婦,一個死了孩子的母親,對此甚至找不到任何特別的詞來形容,真可怕。她會離開的。

    她賣了母親的紅色絲裙瑪麗亞姆穿起來覺得太小了,賣了那只曾無憂無慮地四處漫步的山羊,出讓了沒有人能買得起的東西,只希望能激起一星善意的火花。鄰居們將他們女兒的外衣拿給她,奶牛場主給了她一個曾屬於他哥哥的小背包。莉蓮穿著一個死去的女人的衣服,挎著一個死去的男人的背包,離開了圖羅夫,又以這身行頭來到了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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