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手握壞牌的賭徒
星期四的午後,羅伊埃爾餐館裡十分安靜。駝子曼尼知道要給莉蓮上一杯茶而給魯本上一杯咖啡。魯本讓曼尼去拿些小蛋糕來,然後就斜倚在牆上,這是惡棍和貴族都偏好的一種姿勢;他喜歡觀察那些走進來的人:漂亮女士,從立陶宛的維爾納鎮帶來消息的人,對手公司的演員假使他們看上去氣餒而憤怒,他就會請他們喝杯咖啡吃點蛋糕然後很坦誠地說,每當他看到這樣的人才被埋沒就會痛徹心扉。
當有人看見魯本與莉蓮坐在一起時,魯本會說:「這是在給麥爾的女朋友上英文課呢。雅科夫負責教,我負責買蛋糕,每個人都開心。」有時,他還畫蛇添足地說:「我的艾絲特比你們想得現代多了,她想讓莉蓮在家裡說英語。」倘若有誰表示出懷疑——倘若聽者揚起一道眉或者看著魯本的眼光有些閃爍,並且想說或者等著某個膽大的人說:「艾絲特·布爾斯坦想讓莉蓮在誰的家裡說英語啊?艾絲特幹嗎要在乎這個女孩說什麼語呢?」——那麼魯本的表情就會凝重起來,又變回了布爾斯坦先生,變回了第二大街的劇團經理。
當遇到難纏的傢伙時,他會朝莉蓮點點頭,提示她應該呷口茶水再咬一口餅乾。而他自己則會呷一口咖啡。他會理一理身上的白色絲製圍巾。他會帶著一種不可抗拒的魅力說,見到你真好,親愛的——給你幸運的丈夫代好。我們盼著你來看戲呢,老夥計。這週末一定要過來拿票哦。人們會衝他笑笑,神情中透著一絲畏懼。然後他又朝莉蓮點點頭,意思是她應該放下手中的餅乾用餐巾擦一下她漂亮的嘴角,接著應該說,見到您很高興,說的時候要盡可能地有禮貌而冷談當他將假想出來的金髮朝後一揚繼而凝視某一角落時,莉蓮就從他身上看到了什麼是冷漠。他所做的這一切是對莉蓮的莫大寬慰。踩在他們的髒脖子上吧,她心想,讓他們嚇得發抖。讓他們怕得哭起來。
雅科夫走進來,將手中的《紐約時報》摔到桌子上,居然在報紙上登出這種右翼反猶主義的狗屁托辭,然後他拿起一塊蛋糕。他吃了一塊又一塊,接著向莉蓮指出那可鄙的《紐約時報》裡的詞句毫無意義,《前進報》1就不是這樣——他不想觸犯她這位熱心的讀者或觸犯眾人心中的英雄布爾斯坦先生,依地語劇院裡的一道金色的聖潔之光。雅科夫又吃了一塊蛋糕「我是在從你手中拯救你,」他對魯本說然後把《美麗與毀滅》2塞給了莉蓮你可以從中瞭解現代的美國,他說,長些見識,看看富有的階層是什麼樣的。他將一本《雙城記》輕輕放在自己座位邊,讓莉蓮吃力地讀了幾句菲茨傑拉德,也許是一整篇美麗的文字,但莉蓮知道自己正把這些文字放在牙齒間磨碎然後在她感到噁心之前像漿糊一樣吐出去。雅科夫把書拿回來自顧自地讀了一章,魯本則在一旁扮演起教授的角色。
魯本是世上最糟糕的老師。他端起報紙大聲讀了幾條新聞標題,像個編輯似的不住點頭,又將報紙遞給莉蓮,她濕乎乎的手指在前版頁面上留下長長的黑印。魯本讓她也讀一讀,命令她一篇篇文章讀下去直到他要暴跳起來。他對莉蓮的發音和詞性變化緊咬不放:「你可
不是在羊圈裡,莉蓮。」他糾正著每一個詞。大多數時候他都抑制著自己,沒有猛拍桌子高聲叫嚷:「不對,誰像那樣講話?」有時他會說:「你是個聰明的丫頭,難道沒聽出「v」和「w」音之間的區別麼?」接著他開始背誦一大段哈姆雷特獨白,不僅成功地發出了莉蓮發不出的「r」的顫音,而且在發他的「w」音時舌頭也起了顫動,這是其他任何人都難以做到的。
雅科夫受夠了魯本的欺凌行徑,便重拾起他的職責。「甜心,」他說,「沒事的。放輕鬆。這節課餘下的部分只說英文,但是你會看到那很簡單,只是小菜一碟。我要教給你一些技巧。」魯本搖頭。「我說先生啊,那不頂用的。」雅科夫笑笑說,「莉蓮,聽過那個笑話麼?」
一個知名演員正在莎士比亞最偉大的劇目《哈姆雷特》中表演,當哈姆雷特的獨白進行到一半時,當朗誦到「Tsuzayn,nishttsuzayn是生存,還是毀滅」時,那位演員突然滿面通紅跪倒在地。一個醫生奔到舞台上聽他的心跳,然後轉向觀眾。「女士們先生們,很遺憾地告訴諸位,我們的這位明星,偉大的明斯科維奇與世長辭了。」觀眾裡有一個人大聲喊道,「給他灌腸!給他灌腸!」那個醫生說:「可能您沒有聽清楚。他已經死了。」那個聲音又喊道:「給他灌腸!」「先生,」醫生說,「那不頂用的,人都已經死了。」然後那個無所不知的猶太人再次喊道:「那也沒什麼大不了!」
魯本和雅科夫笑到落淚,莉蓮當晚也給自己講了一遍,直到她能夠從頭到尾複述完整為止,這是她一生中講過的唯一一個笑話。
莉蓮歎了口氣。她大聲朗讀了一篇短的文章她挑了一篇最短的,內容關於活躍在東區的一群自行車竊賊。她掙扎著發出了「自行車」這個詞的音。魯本的大手砰地一聲拍在大理石桌面上,震得杯子在托盤裡上下顫動,雅科夫這時把莉蓮從座位上拉起來,帶她跳著華爾茲在羅伊埃爾餐館裡穿梭,並用他粗啞的男中音哼唱著:「我們的婚姻不會講究入時「我」是wo,不是vo,我雇不起馬車,但騎上雙人自——行——車「自」是zi,不是zhi,你必將無比甜美放聲歡歌「無」是wu,不是vu。哦,黛西,黛西,給我你的回答,我是說真的。」魯本在一旁鼓掌,駝子曼尼沒等吩咐就將他們的杯子重又倒滿,以此作為長久的喝彩。莉蓮剛剛從雅科夫·施梅爾曼那裡學來了華爾茲,她不禁想,如果他當真是如此親切活潑並一貫地慷慨優雅,溫情脈脈,那麼當他妻兒在世的時候他們一定是世上最幸福的一家人。但她很清楚,就像雅科夫曾多次告訴她的那樣,他不是這種人。「從前,」他說,「當我活著的時候,我是個笨蛋。而現在我成了一具最美麗的死屍,一個跳著華爾茲的死屍。你要清楚這點。」是的,她清楚這點。
魯本點點頭。倘若換成別人,他肯定會轉變話題,在喝茶吃蛋糕的當兒是不需要談論死亡的。魯本沒有轉換話題不僅僅是因為麗芙卡和兩個雙胞胎男孩兒死於結核病而雅科夫沒有,這已然糟糕透頂,而且還因為魯本知道在麗芙卡殞命的當晚雅科夫正泡在哪一間酒吧,而兩天之後兩個男孩兒死去時魯本又是從哪間酒吧裡將雅科夫拉出來的。
當他為三場葬禮付了錢並扯破了雅科夫與他自己的衣領後,魯本在凌晨兩點出於任何人都無法說清的緣由醒來,搭出租車從布魯克林一路趕回第二大街,將雅科夫從滾燙的鮮紅的洗澡水中拖拽出來,把床單撕成布條當作止血帶纏繞在雅科夫的兩隻手腕上,擁著這個男人反覆搖晃就像懷抱著一個嬰兒。雅科夫沉睡了十四個小時,魯本一直守護在旁邊並狂怒地踱著步抽著煙。雅科夫醒來時為自己仍活著而羞愧,魯本離開了,派來一個木訥的醜姑娘給他做飯換繃帶,自己卻一連兩個星期沒跟他說話。「你的同情會讓他感到不安的,」艾絲特說。「他的確不安了。」魯本說,然後他想出了一切可以用來罵雅科夫的依地語詞語,沒有價值,懦夫,不負責任的臭狗屎。魯本至今仍喜歡在聽到旁人抱怨生活時講述這個故事。雅科夫和魯本兩個人都知道,現在雅科夫的命是屬於魯本的,如果你救了一條金魚,一個包著頭巾的神靈或是一隻會說話的貓,那麼它們就永遠屬於你了。
看到他的朋友開心,雅科夫也覺得開心。這個女孩兒的出現對他來說是好事。她沒有讓他重新成為雅科夫三十年前所知道的那個魯本那個該遭天譴的傲慢,冷酷,輕率的混蛋;而是成為了現在的他,更接近於魯本也許本該有的樣子。魯本看到她走來時會皺眉,好像在埋怨她來遲了或衣著不雅。這兩個毛病她過去都犯過,但是她現在從魯本和雅科夫那兒得到了暗示,不再穿麥爾買給她的衣服,那些艷俗的緊箍在身上的衣服讓她看上去就像一匹小母馬。
她的衣著與魯本的情人格洛麗亞不同,不是她那種偏愛鉑灰色和淺金色,直白地說連撒尿都故作高雅的風格,不過雅科夫可不會對魯本這樣講;布爾斯坦夫人艾絲特的衣著也與她截然不同,那種非常繁瑣莊重的老紐約式,配有珍珠和黑色雕紋寶石以及精緻的灰色小羊皮鞋,他無意中瞭解到那雙鞋的型號比她腳小很多。現在是莉蓮穿著衣服而不再是衣服穿著她了,雅科夫想,她還可以將那條裙子的前擺改短半寸,他會建議她這樣做的。假使雅科夫生在法國,說不定能進香奈兒工作室;事實上他說不定能成為香奈兒,因為他們在衣飾珠寶與真正首飾的搭配,充滿魅力的日曬膚色,女士長褲等問題上看法如出一轍,尤為重要的是,他們都有一種對自在狀態的需求。魯本會在莉蓮接近時皺起眉頭,因為如果不這樣做,笑容就會像晨曦一樣在他臉上綻放,他高挺的佈滿皺紋的雙頰就會湧出一片色彩,於是整個世界就都會知道如今只有雅科夫一人所知道的事情。
莉蓮曾對雅科夫說她覺得魯本像家人一樣親切。他本人倒是寧願睡在巴特裡公園也不願活在魯本·布爾斯坦上上下下裡裡外外的束縛中的。但是他曉得這些——你需要一個住處,你需要食物,你看,你會對自己說,這邊的火燒得真旺,你拿了該拿的東西然後就可以安心睡覺了,幾周以來第一次有了安全感。莉蓮是一個在流浪途中駐足的過夜人,雅科夫曾這樣對她說。吃完最後那一小口東西吧,他說,再暖一次手,親愛的莉蓮,然後就出發,在天氣驟變之前找到一間屬於你的房子。當這個房子的主人回來時,他們就不會再讓你待下去了。
每個人都有兩種回憶。一種可以被講述,另一種則牢牢貼附在前一種的內壁,是從過去的事實中析出的一層黏著的黑色油污。
莉蓮胸前的刀疤是一道隱隱約約的紅線。
她肩上的傷疤是一小塊肥厚的橢圓形,粗糙褶皺的紫色四周糾結著薄嫩的白色皮膚,這個傷疤是一把滾燙的金屬湯勺底部留下的。有幾次,她被感興趣的男人或女人問到過這塊疤痕的由來,但他們的興趣卻有所不同。有一種是充滿好奇的關愛,來自於一個男人舌尖輕柔的咯咯聲,在晚餐時他可能冷落你因而傷了你的心,但當他後來發現了這塊傷疤時他的指尖會在它上面和四周遊移,繼而移動到你背心的白色紐扣上,好像你是一隻美麗卻在顫抖的小鳥,噓——噓——噓。
女人們會說,水痘?猩紅熱?男人弄的?哦,我大腿上也有一個比你這個大一倍呢,知道了吧,像個野獸一樣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