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爾走在路上,既沒有慢得讓人注目,也沒有快得讓人看不清他身上的綠色套裝和深棕色山羊皮鞋。他就是不願意扎紅領帶,哪怕穿的是黑色衣服。看到一些男人在周六夜裡系著紅領帶在城中閒逛,看到另外一些似乎對意大利臭小子,甚至是他們本國人都滿不在乎的男人將手指伸入口中,用力吹哨並朝著紅領帶高聲喊叫著:“嗨,先生!嗨,埃塞爾小姐!”麥爾不得不驚歎於他們的勇氣。從公園的東南邊走到商業街有四分之一公裡那麼遠。會經過凡士林巷,蕩婦步行道,就是不可能有這個“大道”,或那個“大道”,或者好聽些的街名。骯髒的字眼兒,他能從他父親洪亮的回旋的聲音裡聽到這些。他說著“本人是魯本·布爾斯坦,請允許我介紹我這不才的助手,上帝”的聲音。莉蓮說麥爾的聲音很現代,是和電影明星的模樣相配的那種聲音。你父親則代表著過去的年代,她說。
如果莉蓮在這裡——當然,莉蓮不會出現在這裡。如果這是另外一條人行道,他會挽起她的胳膊,坦然自若。他們可以在一個星期日的午後漫無目的地從公園裡穿過,他會帶她去某個地方,他們會吃冰淇淋。在最初的一次約會中,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她買冰淇淋吃。與冰淇淋有關的某種東西總會讓每個不經世的小姑娘著迷。她吃椰子味的,驚喜得睜圓了眼睛;她吃菠蘿味的,開心地笑了;他把一大勺雙層巧克力味冰淇淋送到她的舌頭上,她閉上眼發出享受的聲音,這讓麥爾想到如果在床上有冰淇淋說不定莉蓮會讓他興奮起來。和莉蓮在一起時,他是麥爾·布爾斯坦,第二大街的歌劇界偶像——一些晚上是歡鬧的喜劇,另一些晚上是令人心碎的悲劇,女人們捧著鮮花還有其他一些東西在每場演出結束後等候在門口。現在的他不是那個時候的他。
當他二十二歲時,魯本對他說,跟我去趟城郊吧。他們來到時代廣場,在那兒他父親朝最漂亮的妓女掀了掀帽子,向從身邊經過的同性戀男子露出淺淡的微笑,對那些在荷拉德廣場兜售自己的小阿飛們投去滿懷遺憾的一瞥。“他們活得不容易啊,”他說,“也許有人給你錢,也許有人會敲碎你的腦袋。沒人幫他們,他們反過來也一樣,沒那麼善良。他們可能會把錢偷走,或者更過分。女的也是一樣。”在湯普森餐館吃飯時,麥爾盯著一個塗了藍色眼影的男人,只見他探過身去給坐在旁邊的男人整了整領結,領結擺正了之後,藍眼影又拍了拍另一個男人的臉頰。屋角的一個小包廂裡,兩個穿著雅致的俊美男子並肩坐著,麥爾能看到他們的手在桌子下面緊握在一起。
“一群小妞兒。”魯本說著,點了菜。
從麥爾嘴裡發出了一個聲音,他自己以為那是在表示厭惡。
魯本聳聳肩:“他們又能招惹誰呢?”
他父親又帶他逛了商業區,領他從埃夫拉德澡堂前走過,並說:“男人們都去那兒,那兒蠻干淨的。”魯本朝街對面的一排樣式奇特的銅門點了點頭,對著那位穿棕色大衣掛金色肩章的高大的非白人看守觸碰一下帽邊兒以示敬意。看守點頭回應,把手舉到鑲金邊的帽子上。“你要是想找個像樣兒的妓院,就得去巴黎。”魯本說。他們又坐上了火車,魯本朝月台上的公共休息室投去了個眼色。
“危險的地方,”他說,“任何一分鍾,都可能有警察。你知道,甚至會有警察對窮光蛋說,過來到這邊來。”
麥爾的父親帶著他做了五個小時的世界旅行,帶他看過了浩浩蕩蕩的同性戀隊伍,但在這期間卻沒有問他一個字。
麥爾快要走出公園了。公園角落裡,長椅的一頭坐著一個男人,旁邊是一個穿緊身褲有黑色卷發披著水手式大衣的莽漢,再旁邊是一個老年妖姬,眨動著紫羅蘭色的眼皮擺弄著白色絲制圍巾的流蘇,那圍巾和魯本·布爾斯坦的一模一樣。麥爾突然覺得——他希望這種感覺盡快消散——坐在長椅盡頭的那個男人抬頭朝他看過來。他可以是任何一個穿著灰衣的男人,任何一個非猶太商人,當然,像輕騎兵一樣金發碧眼,這樣麥爾就不會再有羞恥感了。那個男人抬起熠熠閃亮的額頭,像是一條蛇,他注視著麥爾的步子。
麥爾的步履很有魅力,從兩歲時起他就開始游走在舞台上了。他會悠然踱步,會大步流星,會凝神蹀躞並滿懷悲愴,會像失明了的俄狄浦斯那樣跌跌絆絆,必要時他還會像小說中的海蒂那樣輕快地跳躍。麥爾回頭望了那個男人一眼,並裝出不經意的樣子,然後把腳步放慢了半拍。他深吸一口氣,似乎一道淺粉色的光柱正射在他的身上。他將一口氣全部吸入胸腔,盡量壓低肩膀以使雙肩在外衣下看起來更寬闊更有稜角。“肩膀,”他父親總喜歡說,“好比女人的乳房,它們會發出信號,讓人信服。”麥爾稍稍壓低下頜以伸展他的脊背。自然所賦予他的挺拔頎長可謂恰到好處。
那個男人站起身。他們走到了一起,肩並著肩,麥爾低頭看著兩人的腳從砂石路上踩過。他不住地回想上個月在公園裡發生的那件事情。一個男子被一群地痞襲擊,他們把他按倒在地,用他的領帶塞住他的嘴,折下幾截楓樹枝捅進這個可憐家伙的屁股裡,然後還有更可怕的事。麥爾後來聽說他死了,報紙在報道此事時以令人不悅的充滿挑逗的方式說“那片果實豐美的平原”已被摧毀。
雨終於停了,那個男人說。是啊,麥爾說。我喜歡你的這身衣服,那個男人說。哦,是馬西牌的,麥爾說。我也有一套和它差不多的衣服,那個男人說。哦,是麼,麥爾說。
四周有巨大的灌木叢,有一些像兩層樓那樣高,有幾處在多年的風吹之下向一邊傾倒著,形成了濃密的綠色遮篷。這樣的地方很受人歡迎。麥爾和那個金發男人四處張望,提防著警察、竊賊、騷擾者和其他情侶,該發生的事情終會以這種方式發生。體內的欲望像香檳噴泉一樣湧起,血液沸騰,你會盡力在土地上抹平一小塊區域,這樣砂石就不會將綠色長褲的膝蓋處磨破了,你會把那黑乎乎的帶尖刺的灌木枝條從頸後推開,接著就聞到一股氣味,那不是從女人身上嗅到的香水味和隱隱的麝香味或香草味或肉桂味,而是他的新皮帶與棉布內褲的味道和他的味道,是的,你聞到了。就是這個毀了麥爾的一生。像是一只獅子潛近自己母親的棲居地,就是那樣的氣味。溫熱的皮膚和青草,還有那切近的濃郁的氣味:洋蔥、鹽、動物的氣味。當那個男人將****拔出來時空氣中閃現出一絲微光。麥爾很想調整一下他的呼吸,但是當你跪在一個陌生人面前時是不能像跪在糕餅店裡的小男孩那樣盡情呼吸的。麥爾閉上眼睛,張開嘴,心裡想著,嗯,就是這樣。
在床上,毯子下面,莉蓮頭靠在魯本寬厚的布滿斑點的肩膀上,手撫著他灰白的胸毛。她從沒有見過如此蒼老的男人裸露的身體,她想要看看,也許還是不看為妙。但她在前一個鍾頭清楚看到的一切,肥碩的胸部,肥碩的腹部,像鐵匠一樣的雙臂,都還可以接受。
魯本閉著眼,莉蓮於是也閉上了眼睛。他們擁有的時間比她想象的多,所以她放松了下來。和麥爾的父親躺在麥爾的床上,睡意沉沉,精神恍惚,如流雲般飄浮。她感覺自己在向下墜落,穿過床單、床墊和鋪著油毯的地板,穿過紐約連綿了兩日的雨簾,穿過布滿坑窪的瀝青路面,穿過海洋和海底的泥沙,穿過地心爆裂的巖石和滾燙的巖漿,進入到每一個人被殺之前的生命中去。
她睜開眼。這是極度痛苦的事,盡管你不會選擇讓它停下。就像分娩和初次做愛一樣,你去做這件事只是為了它將帶給你的一切,為了當痛苦消失後生活將變成的那個樣子。在依地語裡,“黑莓”一詞是“ozhene”,是更黑更甜的東西。用來表示“雨”,表示“暴雨”的詞是“mablen”,更為猛烈、冰冷、肅穆。十一月份時落在圖羅夫的雨就像金屬,會沖毀你的房子,淹溺你的牲畜,割斷你的喉嚨。
枕邊的私語不是“哦,我的乖乖,你真像漿果一樣美味”這樣的話,而是一個個就像舌頭本身一樣美好的詞,是由心底升騰浮現到嘴邊的小曲兒,我的美人兒,我最親愛的寶貝,我甜蜜的靈魂。魯本仿佛聽到了她內心的聲音,說道:“Zeiskeit。”甜心,用依地語,英語,俄語,甚至被他打了折扣的法語依次說了一遍。
他精確地校准了現在與將來之間的距離;估測潛在的損失與預料的所得之間的距離;他的妻子艾絲特與他的情人格洛麗亞之間的距離,這兩個女人年齡相距20歲,一個在布魯克林一個在布朗斯維爾,一個在每周三晚上一個在每年裡的某一個周末。他校准這些只是為了安排一場已被艾絲特拒絕了的匹茲堡之旅。“你是想去看看在四流城市中的三流劇目裡表演的二流演員麼?”艾絲特·布爾斯坦說,“有誰能阻止你呢?”不過魯本至少可以給莉蓮帶回幾本書。為什麼不呢,她英語學得熱火朝天。他可以給她買些大方得體的衣服,她用不著穿得像第十四大街的妓女一樣。他可以帶她去和愛慕她的雅科夫共進午餐。倘若他心裡始終清楚自己並不愛她,清楚自己已經老得不可能重頭再來,清楚愛情並不應是人們做出傻事的原因——他們做出傻事時總是以此為借口——那麼這一切可以只是一場甜美的虛空。一場恣情而已。
魯本沒有自問:如果這只是一場虛空,那他為何已經決定好下周將會錯過的演出了呢——倒是沒有哪條法律規定他必須去看他劇院裡的每一場該死的演出——而且他還有買東西的打算,比如給她買哪些書,還有他在與妻子談到麥爾的新女朋友時故意拿捏的音調——生硬粗厲、細微的責怪中透出某種來自父愛的感情——盡管他一邊在心裡想著,麥爾可以親他的屁股以示感激了。
莉蓮也可以測量出“甜心”與“我最親愛的寶貝”之間的距離。她這時已經穿出高溫與漸涼的土壤,穿出圖羅夫的那片原野,再向上穿行,穿出了掛在紐約天空中的灰黑色雨簾,回到了美國,回到了她已死去的軀殼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