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錦 第23章 這是我的溫柔 (2)
    百無聊賴中我聽見阿鳴在樓下喊我,我打開窗,望見她穿著白T恤、牛仔褲,安靜地站在大雨裡。我急忙撐了傘趕出去。

    爽朗的夜風吹起我的衣衫,在一片迷人的秋夜雨霧中,阿鳴抱緊了我。她的發如同天使翅膀上的柔軟的羽翼,輕輕地掠過我的胸膛,讓我無比心動。

    她從懷裡掏出一包梧桐的落葉,央求我:「墨染,你的文筆好,幫我寫首情詩。」

    我說:「寫在這上面?」

    她點點頭。

    我又問:「你要幹什麼?」

    她不語,只是用眼睛盯著我,窺探著我心中那一大片清冷的荒蕪。此時,因為欣喜,那裡正醞釀著春天的盛放。

    良久,我終於點點頭。

    其實,我的心中已經有了一個答案,只是我不願相信。

    阿鳴用右手托起我的下巴,又開始喃喃自語,她的眼神迷離,說:「墨染……我喜歡你啊……但是要原諒我不能和你在一起……總有一天……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我的處心積慮……」

    她說完這些便把落葉塞給我,然後華麗地轉身,從我的傘下逃掉。她開始在大雨裡奔跑,我緊跟在她的後面,想問個究竟,卻總是追不上她。後來我放棄了,站在傘下望著她模糊的身影。我想叫住她,卻喚不出她的名字,我的手在慌亂中不禁伸向前去,卻一不小心戳破了一捧枯萎的香氣。

    就這樣,我看著她離我越來越遠。

    阿鳴,是不是有一天,你也會明白我的癡迷?

    事情的結果在我的預料之中,阿鳴用我寫在落葉上的情詩征服了一個人的心。那個人是「天不黑」酒吧老闆的兒子,他已經上了大學。他和阿鳴好了。每天都要去「天不黑」約會。

    這就是答案。我知道這不公平。

    阿鳴,你不會知道,在那個雨夜,我躲在潮濕的閣樓裡,坐在老舊的書桌旁,望著眼前的一堆落葉幾乎要哭出來。

    我奉獻出最俊朗的筆跡和一顆愛你的心,在葉片上寫下最荒涼的詩句。我把愛融進脆弱的語言裡,我篡改著別人的文字,再填滿自己的憂鬱。我的筆尖微顫,我寫下:

    我的生命只有三天

    我從沒有把握

    一天用來出生

    一天用來死亡

    還有一天用來愛你

    我把那些葉子捧在手心,俯下頭去深深嗅聞,我這才發現,它們已經染上了我的孤寂。

    這不公平。

    可我還能說什麼呢?我只是難過,轉過身來也只是能夠捕捉到虛無的風,哪裡都是空。這一切,都因愛而沾染上罪惡。

    後來,阿鳴如願以償地成為「天不黑」的駐唱歌手,她把頭髮染成濃郁的紫色,卻是個原子彈爆炸的造型。

    那又是一個個孤單的夜——她的左手鉤著那個人的脖子,右手拎著高跟兒鞋光腳走在落滿月光的馬路上。他們招搖過市。下了晚自習的學生從他們身邊經過,於是他們就故意縱情高歌。

    青春這樣糜爛,令我不忍多看。

    那些改變從我們十六歲的冬天開始。阿鳴在深沉的夜裡開始了第一次戀愛。她徹徹底底沉淪在了那個燈紅酒綠的世界:男人們聚在一起吸煙,女人們也笑得花枝招展。

    這就是她一直夢想著的天堂,憤青、搖滾青年以及人渣們喜愛的地方。把虛偽的奉承當做真摯,讓欺騙和謊言幻化成妖嬈的悲涼,而她還認為它是天堂。

    月光如淚,人們總說天堂的月光如淚。可是這裡沒有如同月光般晶瑩的眼淚。

    萬事萬物的真相,在這裡原來就只有觸目的猩紅。

    所以,阿鳴,當你站在那個狹小的舞台上唱歌的時候,一束強光照亮了你的眼睛,你似乎看到了真相。然後,在無數扭動的軀體和揮舞的手臂間,在理所當然的失望和慾望裡,在萬事萬物都混濁的那一刻,你遺棄了你的善良。

    而我,從那個雨夜開始,便已經決定,我不會再愛阿鳴。

    她的變化讓我措手不及,使我無法辨別失意和失望。

    其實它們並沒有什麼本質性的區別,都來自空虛和恐懼。但,失意有時是一種詩意,而失望卻可以淪為絕望。

    只是有一次,我遠遠地看見她走來,便不知所措地慌忙躲到一棵樹的後面。我在心裡質問自己,為什麼要躲呢?但當我看見她對著手機大聲講話的樣子的那一刻,我才覺醒,原來她的髮梢早已沒有了讓我迷戀的氣息,那種從前只屬於她的淡淡的香,現在只能縈繞在記憶裡。

    我這才明白,她為了夢想,隕落了自己。

    從那以後,我們長久的沒有聯繫。

    天空在那個讓人傷心的冬天開始落雪,不知道為什麼,我不敢仰起臉去迎接漫天的潔白。我該怎麼辦。

    終於,在春天將近的時候,我鼓起勇氣打電話給阿鳴。

    我告訴她:「你在變壞。」

    她在電話那端哈哈大笑,回答我說:「不,我只是在長大。」

    她又補充一句:「長大是人必經的潰爛。」

    她約我去小廣場見面。我赴約。

    然後,我就看見她蹲在路邊的長椅上,喝一罐當時還很貴的青島啤酒。我走過去,她看見我,頹廢地抬起手拽住我的衣襟。她的眼睛真的瀰散著混濁,讓我尋不見她原本的清澈。她的頭髮像一蓬乾枯的草,面容蒼白,這是夜生活的見證。她已經很久沒來上學了,所以早就褪去了那點學生氣息。她的成熟是那麼的野蠻。一瞬間,我竟然害怕起成長,它會讓一個人面目全非。

    阿鳴告訴我,「天不黑」要搬進大城市了,她也要走了。

    她攥緊我的手,說一定要拿走我的十年,說等到十年後,她紅遍大江南北的時候,她就和我相愛。

    可是阿鳴,我真想對你說,我已經心灰意冷了,你早就不是當初那個帶我逃課帶我聽歌陪我去屋頂看雲的你了,我再也不會像從前那樣,傻傻地,愛你了。

    我愣在原地,好久才開口。

    「你為了所謂的夢想這樣做,你讓我很傷心。」我知道我有多殘忍。

    她喝一口啤酒:「我要的只是最後的結果,而過程,大可忽略不計。」

    我說:「我開始讀不懂你的心。而且,就在剛才……」

    我下了很大的決心,然後繼續說:「就在剛才,我發現我討厭你。」

    我說完,轉身準備離開,我知道我有多任性。但我相信這任性是對的。

    但是突然,阿鳴從背後環抱住我,她的擁抱讓我感覺無比生硬和冰涼。她把頭伸過來,下巴靠在我的肩上。

    她的眼神忽然間洩露出一種孩子氣,似乎剝蝕了虛假,又褪去了偽裝。她的雙手捧著我的臉頰,像一個小姑娘那樣,用軟軟的語氣央求我。

    她的眼睛矇矓。「墨染,你可以討厭我,但是要愛我。」

    恍惚中我就淚如雨下。

    一瞬間,我們都拋棄了罪惡,都變得溫柔。

    而現在,十年後。二十六歲的阿鳴又一次楚楚動人地坐在我的對面,她輕撫我的額頭,「喂……你已經有十分鐘沒有說話了。」

    「哦,抱歉。」我冒出一滴汗,「剛才回憶太多。」

    她老練地笑一笑,發出一種湮於世事風塵而又竭力製造清純的嗔怪聲:「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待女士?」

    我不想回答。

    她好像是猜了一會兒,然後又神秘地,把頭靠過來對我說:「你是不是在想,現在要怎樣追我……哈哈,當年你可是沒有得逞啊!」

    我厭惡地往迴避了一下。我想她已經忘記了當初的話。

    那個時候,在酒精和香煙的作用下,她的面容備受摧殘,可我還是愛她。她孩子氣地說:「墨染,你可以討厭我,但是要愛我。」

    我為這孩子氣,狠狠地哭了一回。

    而現在……

    她又說:「當時……你真是幼稚啊……不過現在嘛……呵呵,還挺男人的。」

    我覺得難受。

    她自顧自地說:「也是,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還是單身啊?姐姐我可是男朋友一大堆啊……看在你還愛我的分兒上,我幫你介紹……」

    「那個……」我終於忍不住了,「我還有事,要先走。」

    她瞬間裝出一副失望的表情:「是嗎……」

    我又點點頭。準備趕快逃離。

    我轉過身,鬆一口氣。想了想,決定再也不見她了。

    她站起來要向我道別,我按住她,跟她說了很久以前就想要給她說的話。

    那些與青春有關的日子,用迷惘和天真堆起的大霧,或是寫在落葉上的深情的詩,都隨著她額前那蒼老又醜陋的溝壑,她眼角那招搖的疏狂和嫵媚,而漸漸地,散了。

    從此之後,世界不會再有我一直依戀著的那個夢想。

    我很慶幸我說完後眼淚沒有決堤,給她的記憶留下了一個比較堅實的面龐。一如多年前她遠走時留給我的背影那樣。

    我說:「阿鳴,我們不會有以後,因為我不愛你了。你的世界就讓你擁有,不打擾是我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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