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錦 第24章 愛姑
    文/姜睜崢

    愛姑時常想起她小時候的事情——的確是很小的時候了,大約是五歲之前的事情。那時她住在鄉下,是爺爺還在世的時候。她是記得的,土磚牆圈起的二層小樓,院子裡散養著雞,壓井旁兩步就是豬圈,餵著一口精瘦的老母豬,不知怎麼的,這豬總也不見長膘。

    愛姑說起這些的時候,眼睛愣愣地斜向左側,嘴角若有若無地向上勾著,彷彿自己又變回了那個未經人事的小小的一團,坐在高高的門檻上,抱著一碗稀飯,一邊往自己嘴裡扒一邊把碗裡的紅薯塊揀出來扔給那只有些脫毛了的大黃狗。

    她是家裡孫輩中的第一個孩子,因此格外地受寵。雖然只是個女孩子,但長輩們的疼愛讓愛姑臉上的笑意更濃了些。

    一陣猛烈地乾咳生生掐斷了愛姑的回憶,她驀地止住臉上不斷蔓延的笑,又換上了那一副慣常的哀怨的神色,她重重地瞅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父親,敷衍地用沾了水的棉球替這個已經乾瘦的男人擦拭乾涸的嘴唇。男人半張著嘴想要說些什麼,然而愛姑並不理會這些,自顧自地在床位左側的一張小椅子上坐下。父親的床位是靠窗的,因此她恰好能望見頭頂上的一小片青灰色的天空。

    愛姑半仰著一張黃烘烘的臉,暗紅的嘴唇微微地撅著,彷彿是為父親剛打斷她的思緒而惱著。其實也沒什麼值得繼續想下去的了,她五歲的時候嬸嬸給家裡添了一個男孩,漸漸的也就沒人把她當回事兒看,她覺著安樂的日子,也僅有那五年而已。

    父親住的是大病房,一間房間裡頭並排擺著五張窄的病床,床單總是灰撲撲的,再洗也是那樣。他們已經在這裡待了一個月了,父親得的是腦子上的病,醫生說是飲酒過多的緣故。

    那是一個月前的一個中午,天氣還正熱著,父親幹活的那個工地給了他半天的假,於是這個男人又摸出他最熟悉的那個玻璃瓶子到工地旁邊的雜貨鋪裡打了八兩散裝的白酒,劣質酒精的辛辣總是很容易就讓他興奮起來,他邊往嘴巴裡灌著這熟悉的液體邊晃晃悠悠地朝家裡走去,這時愛姑媽剛剛在屋角的爐子裡生起煤火,愛姑蹲坐在家門口清洗著一把小白菜。當鍋子裡爆出花椒的香味時,男人已經坐在房間裡了,他晃悠著瓶子裡快要見底的白酒,沖愛姑媽呵呵地傻笑著,他只要一喝上酒就是這副德行,愛姑媽沒好氣地橫了男人一眼。她覺得有點不對勁兒,往日裡自己男人喝多了酒總是臉紅,從耳朵根一路紅到胸脯子上,但今天不知怎麼的臉色竟有些發青。

    還不容她細想,她男人已經倒在水泥地板上了。

    醫院裡的清潔工拖著笨重的拖把來回走動著,醫院總是這麼一股子味道,這麼一股子讓人不愉快的淡淡的腥味。愛姑和母親一起並排坐在搶救室外面的長椅子上,硬的塑料隔著一層薄衣服料子冰涼地貼在身上,倒是讓人忍不住的悲觀起來。愛姑媽正絮絮叨叨給在外地打工的妹妹打電話,抽抽噎噎的,一句完整的話斷上好幾節。想必是妹妹聽得也不耐煩,匆匆幾句就把母親給打發了,只說會寄錢回來。這也就夠了,愛姑媽想要的也不過是這些了。

    愛姑再見到父親的時候,他就已經躺在這張床上了,身上插著各種管子,半張著一雙眼睛,眼角糊了一層分泌物。愛姑拿濕毛巾替父親擦了擦臉,那廂母親正聽著醫生的各種叮囑,嘴裡連連地說是。怕是這一段都要待在這裡了。愛姑暗暗地想,這惱人的稀薄的腥味。

    母親手裡提著兩隻塑料袋子在愛姑身邊坐了下來,袋子裡裝的是蒸麵條和幾隻白菜包子。愛姑接在手裡,直接就著這塑料袋吃了起來。那麵條蒸得並不太好,水分太多,吃在嘴裡黏糊糊的。然而也只能這麼吃下去,不然還能有什麼辦法呢?

    臨床的那個女人昨天下午出院了,這會子又搬來一個新病人,仍還是個女人,陪伴她的是她的丈夫和兄弟。這兩個男人拘謹地向這些「鄰居」們問好。同在一個病房裡的人總是過不了多久就能聊得開的。不過愛姑知道,是沒人願意同她多講一些話的。她的臉上總是帶著的股子怨仇的神色,愛姑知道,肯定是為著這個。平日裡相互見面也只是禮節性地寒暄兩句,再多講下去總覺得自己是欠了她什麼似的,那股子怨恨不得逼到自己身上來。沒人願意給自己找那個不自在。

    愛姑私下裡想想也覺得悲哀,自己不過二十歲剛出頭,就已經染上這些老女人的習性了,她唯有想著她五歲前得意的那些個日子時神色才微微帶著活潑,她自己也知道這一點,因此越發努力地思想起來。然而小孩子又能記得多少事情呢,翻來覆去統共也不過是那老掉牙的幾件,愛姑因此在這些事情中增加了不少杜撰的成分自己卻不自知,到最後,在愛姑的記憶裡,自己曾經竟過的是舊時大戶人家小姐的生活了,也不知她小小年紀是如何吃得動這麼多油膩甜厚的點心的,反正愛姑一心一意地相信這並不怎麼真實的事實,因而對著眼前的這一切無形中又添了一份不滿。

    父親出院已經快一年了,自打這次病後,父親再也幹不動什麼重活,家裡的生活拮据起來,愛姑也曾試著找些工作,她並沒有念過什麼書,最後只找到一個替牛奶廠送牛奶的工作。薪水並不高,一個月五百塊錢,每天還得起個大早,可愛姑卻是真心實意地喜歡上這份活計。每天早上天剛亮的時候,愛姑就在牛奶廠門口等著,穿上廠裡統一發放的綠色的制服——其實就是一件有點像圍裙的綠色圍兜,愛姑喜歡這淡淡的綠色,看上去就覺得清爽。同是綠色的小三輪車上擠擠挨挨的裝著大肚的牛奶瓶子,橡皮塞塞得緊緊的,在還沒有多少人的街道上把車蹬得飛快,一瓶瓶的牛奶放在訂戶特製的小箱子裡,大串的鑰匙別在腰裡叮啷叮啷響,愛姑感覺快活極了,因而那幾個月,愛姑的臉上總是生動的。

    能讓人感覺快樂的時光總是少的,牛奶廠在愛姑工作的第五個月倒閉了,聽說是老闆不知道為什麼捲了錢跑掉了。那天愛姑像往常一樣準時來到廠子裡,牛欄裡的母牛還在嚼著草料,溫順的眼睛時不時抬起來望一眼激動的人們,他們正圍著一個大約是什麼負責人的傢伙大聲嚷嚷著。愛姑呆呆地站在那裡看了一會兒,接著把手裡的圍兜扔在地上,恨恨地咒罵了一句。那充滿怨氣的神情就這麼再次回到她的臉上,愛姑那天回到家裡沉默了一個上午就再也沒提這檔子事了,也再沒找工作。

    現在打工的妹妹也回來了,在一家電子廠當女工,閒時也搭把手照顧一下父親,偶爾姐妹倆有閒錢的時候就跑到西街的炒貨攤買便宜的山楂球吃。山楂上撒了很多糖霜,然而到底掩不住食物本身的酸味,每次愛姑都要含在嘴巴裡好久才嚥下去。

    父親的病拖了三年終於還是拖不住了。有一天中午吃飯的時候父親突然興致很高,一定央母親尋出來以前用過的小酒杯,然後在裡面倒上橘子汁,執意要教母親划拳。父親自生病以後,很少有這麼開懷的時候了。當天中午有一道菜是鯽魚湯,父親連著喝了好幾碗,還不停地誇母親的廚藝是越來越好了。飯後,父親說他累了,想要去躺一躺,於是這麼一躺就躺到了晚飯前,愛姑去叫父親吃飯時才發現,父親是再也吃不動這一頓晚飯了。

    妹妹和母親拚命地搖撼著父親僵硬的身體,不停地喊著,彷彿這樣睡著的那個人就能再醒過來似的。兩個人的嗓子漸漸地嘶啞,最後摟抱在一起哭成一團,愛姑倚在家門口,夏日夜晚的風很涼爽,吹得她的T恤鼓鼓的,愛姑還記得,這件衣服是父親出院的前一天在批發市場買的。已經穿了三年了,衣服早已被洗的沒了型,衣服上那隻小狗也褪了色。愛姑兩隻手緊緊絞著鬆垮的衣角,哭了。

    葬禮在老家辦的,一群群認識不認識的親戚到靈堂哭上一陣兒又走了,嗩吶的聲音拉拉雜雜的,聽久了讓人心生厭煩。愛姑頭上纏著長長的白布條子守著父親的靈位,心裡只覺得煩躁,然而還得一面勸著那些個跪在地上哭得起不來的親戚們,雖然愛姑看著他們中的大多數都還面生。

    葬禮結束後,這些人們又圍坐在一起吃這白喜宴,母親的臉上看不出一點方纔的悲慼之色,滿面紅光地招呼著廚子趕緊上點心。愛姑拿了一個糖三角放進嘴裡,真甜,比山楂球要甜多了。

    這頓飯不知道要吃到什麼時候才散。愛姑一面吮著糖稀一面想。男人們開始拿著酒杯在各個桌上亂竄著和別人比試酒量,她突然意識到自己今年該是二十五了,老大不小。或許自己應該托妹妹在廠子裡為她尋個合適的人了,這樣日子或許會好過一些。自己現在正在替別人織毛衣,一件能拿到加工費十五元,倘若自己的手再勤快些,過個三五年便能存下一小筆錢,到時候便能帶家人去看看外面的風景,母親這輩子還沒有出過遠門呢。

    愛姑打定了主意,微微地笑了。今天的雞肉味道不錯,一定得多吃幾塊。

    飯桌上愛姑多吃了幾杯酒,因此很快地便瞌睡了,妹妹扶她到裡屋的床上休息,愛姑很快地入睡。她做了夢,那還是她五歲的時候,那天晚上不知為什麼父母都沒有在家裡,愛姑一個人睡在大木板床上,醒來的時候天還沒有亮,清涼的風從她身上刮過。愛姑看見天上的月亮,那麼圓,就那麼好看地掛在那裡。然後天亮了,月亮的顏色慢慢淡去,最後只剩下薄薄的一小片。

    愛姑睜著眼睛坐在那清晨的霧氣裡,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人生的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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