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錦 第22章 這是我的溫柔 (1)
    文/梁霄

    阿鳴在電話裡輕輕叫我的名字,她的聲音在我的耳畔徐徐綻放,她說:「墨染,我回來了。」

    我平靜地回答她:「好,你在哪裡?我去找你。」

    十年後,阿鳴回到了我們的故鄉。中國南方的一個小城鎮。

    她約我去一家名字不怎麼讓人舒服的咖啡館見面。其實,三個月前,我比她要更早來到這裡,我躲在滿懷童年氣息的閣樓裡等待她的消息。我們為了完成十年前一個幼稚的約定。

    十年前的今天,阿鳴蹲在路邊的長椅上,左手握著一罐啤酒,右手拽著我的衣襟。她的聲音真的是很好聽,不過當時有些莫名其妙的沙啞。她不安、急躁地喊我的名字,「陸墨染!陸墨染!我就要走了,我告訴你哦,我就要和這個屁都沒有的小城市徹底決裂了!」

    她把我拉到她的面前:「你知不知道什麼叫飛黃騰達?」

    阿鳴的表情讓我驚恐,我以為她瘋了。

    我抓緊她的肩:「你要去哪兒鬼混?」

    阿鳴不回答我,她的眼神又開始迷離了。

    良久,我說:「好吧,你趕快走,最好不要再回來。」我發現我的聲音在顫抖。

    「不要這樣,你給我十年,我回來看你。」阿鳴自顧自地低語。

    她站起身來要給我擁抱,我轉過身不敢領情。她從後面攥緊我的手,說:「我一定回來看你。」

    她醉了。醉到看不清叢莽嚴遮的未來。我承認那時的我們已經有足夠的勇氣去選擇人生,可終究還是太年輕。

    總之,阿鳴當時是真正的高興,連眼神中都雀躍著興奮。她舉杯向我慶祝,宣佈她已經跳出了現實的牢籠,未來和夢想達到高度統一。

    我搶過她手中的易拉罐,端起啤酒一飲而盡。十年了,那種苦澀還讓我記憶猶新。啤酒哽在我的喉間躍動,讓我難以下嚥。我的味蕾和它格格不入。

    從那個時候我就開始明白,我離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太遠。因為我沒有辦法像阿鳴那樣痛痛快快地喝下讓人很不爽的啤酒。

    所以,很多年前,從那罐啤酒開始,整個世界都在嘲笑我的怯懦。

    十年間,小城在時光中彷彿靜止,一切都沒怎麼改變。只是天空比以前更加憂鬱,帶著一種淺灰色的寂寥。路面依舊斑駁,樹影輕鎖著一團又一團細小的碎光。弄堂深處隱約有著一種匪夷所思的空曠。

    我走過一段懷舊的迴廊,終於抵達了目的地。我調整好呼吸,推開玻璃門走了進去。

    清脆的風鈴聲和這家店的名字感覺一樣,破碎。

    阿鳴坐在離我大約七步遠的小桌旁。現在咖啡館裡只有她一個人。我很容易找到目標。

    她的頭髮已經徹底變長,漂染著一點輕狂而又不失大方的暗紅色。

    她背對著我,留給我一幀動人的背影。我又想起十年前十六歲的她,一頭乾淨的短髮,笑容清澈地張望著。

    我走過去,站在她的面前。

    她起身,又一次微笑:「你好,作家。」

    我點一點頭,坐下來和她說話。不知道為什麼,我不敢直視她的眼睛,只好偷偷窺探闊別了十年的她。

    「你……現在在做什麼?」我小心翼翼地問。

    「馬上要出唱片了。」她笑道,舉手投足間淺淺地散發著一種迷人的慵懶。

    哦。是的。阿鳴的夢想是成為一名歌手,我還記得。

    曾經,她帶我去全城為數不多的酒吧。我們沒錢,一起坐在酒吧門外的台階上,聽著從裡面傳來的震耳欲聾的靡靡之音,一直到天明。

    無數狀如鴕鳥、形如怪物的男女湧進去,再被丟出來,趴到路邊吐得昏天黑地。

    最後,悄無聲息的破曉,空氣中開始凝結黎明的死寂。阿鳴站起身來拍拍褲子上的土,再推醒已經睡著的我,說:「走啦,我們去上課。」

    我跟在她的身後,看她點燃一支煙,動作熟練地把玩在指尖。她不抽,只是需要一種頹廢來襯托她自以為是的滄桑和那點渺小的孤單和自卑。

    我記得她用煙頭指著那家名叫「天不黑」的酒吧對我憧憬:「總有一天,我要到這裡面唱歌。」我想我當時應該嘲笑她說她的夢想好廉價。可是我卻點點頭,覺得她什麼都是對的。因為十六歲的時候,我認為阿鳴就是我的整個世界。

    我們時常穿過窄窄的石板街,與樹影下的陽光輕輕佻逗。我們走過落滿花瓣的小徑,尋找隱藏在這個小城中的秘密。我們躲在音像店的試音間裡,聽很多很多的流行歌曲。而那些被我們一次又一次匆匆錯過的清晨與午後,就跌進盛夏安然的時光裡,變得無跡可尋。

    我們有時候也去我家老舊的閣樓。避開我的父母,踩著保險窗從二樓的陽台直接翻進去。我們會爬上屋頂:如果是夏天,就可以望見一整片純淨的天空,雲被風剪成羽毛的形狀,像浮游在大海上的白帆。

    我們坐下來,隨便說些什麼,靜靜等待太陽慢慢熄滅。

    那年冬天,下著很大的雪。阿鳴穿著一件緋紅的羊毛裙,在屋頂上唱歌,那是我第一次聽她唱歌,她很動情,唱到我的眼淚都快要滾落下來。

    她很開心,站在原地轉圈,裙袂飛起來,就像一次盛大的綻放。

    末了,她給我一個擁抱:「墨染,祝我生日快樂。」

    我恍然大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她總是這麼的純潔,讓我心動讓我慌亂了眼神。

    有一次,我們去一家很著名的琴房。她還是沒錢,帶我從後窗翻進去——這是我們慣用的伎倆。

    我們穿梭在各式各樣的鋼琴間,彷彿來到了另一個奇異的世界。這裡的怪獸們很溫柔,不會咆哮嘶吼,只是叮叮咚咚。

    阿鳴最終停留在了一架白色的三腳架鋼琴前,她的手指輕輕撫摸著光滑的鍵盤,一不小心碰出了簡潔的音符,讓我們都很揪心。她不會彈,只是望著它,迷戀地望著它,好像在想像著未來。那會是什麼樣子呢?玻璃鞋、白紗裙,還有一雙在鍵盤上跳躍的靈巧的手,它們可以算是奢望,可以讓十六歲的阿鳴屈服,將她徹底打敗。

    我的眼中彷彿有一聲歎息,那是阿鳴的背影。

    其實,那時我也在想像,想像著我能夠跑過去,從背後抱緊阿鳴,跟她說我一直以來想要對她說的話,說「我愛你」。

    的確。我喜歡阿鳴。

    我記得在一次體育課上,我摔傷了腿。

    阿鳴來醫院看我,帶著我最愛吃的蘋果。她坐在床邊,一隻手捧著我的病腿,另一隻手輕輕扣在紗布上面。她問我:「疼嗎?」

    我搖搖頭,看她把臉頰貼在上面輕蹭。一瞬間,我全身發燙。

    我想那個時候應該是在秋天,否則阿鳴的臉龐不會那麼的楚楚動人,眼睛暈染著一層微涼的光。

    我躺在病床上,看著嫣然的秋光傾瀉在她的頭髮上,她認真的表情讓我堅定並且固執地認為,幸福能夠像現在這樣綿長不斷。可是我知道,這只是愛情電影中經久不衰的一個經典鏡頭:男女主人公在醫院的重逢是全劇的高潮,他們的感情如同烈酒。可是很快,可惡的編劇就會讓女主人公移情別戀,被拋棄的男人總會變成龍套。

    這多像預言。

    所以阿鳴,你的世界沒有我,你也不會知道我有多愛你。

    十六歲時我寫給你的信鋪滿了整個房間的地板,卻因為懦弱而一封也不敢寄給你,你總是帶我逃課帶我聽歌陪我去屋頂看雲,那時候,少年不知愁滋味,我們還有大把的青春可以揮霍。

    阿鳴,我總是在想,你是那麼完美。你也許不屬於我,或者絕對不屬於我。你放縱,早熟,風情萬種又隱約著單純;你簡單,熱烈,熱愛一切美好的事物;你瘋狂,真誠,做你想做的事,愛你想愛的人——但那不是我,那不會是我,你的意中人,應該和你一樣,擁有這世上最澄澈的芬芳,而不是像我這樣沉悶,無聊,封閉。

    你說我這麼做人真好,一輩子只屬於一個女孩。可我卻很難過,因為你還說我好冷,冷到有時候可以冷凍所有,寒了你的心。

    可是,阿鳴,我這樣固執且深情,並不是為了讓你愛我,那是你的自由。但,我想要告訴你,我只是心甘情願用窮其一生的力量去捍衛你的夢想、你的熱情,還有你拋棄一切骯髒的勇氣和倔強。

    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原來哪怕是再熱情純淨的心,也會漸漸染上市井的荒涼。

    我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秋季的雨夜。沉靜卻像征著改變。

    窗外的景致一片朦朧,我的閣樓在雨中散發出一種詭異的清香,這香氣可以讓我銷魂。天很黑,是像墨一樣的黑,彷彿要從雲層上滴落下來,流淌成一條憂鬱的河流。雨聲是破碎的,打在風的觸角上,它們安然合奏,彼此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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