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我到時光盡頭 第13章
    臧建明被我拒絕之後一直委靡不振,白天睡到十二點起來,頭也不梳臉也不洗,在房間裡趿著鞋像頭困獸似的轉來轉去,地板上扔滿了煙頭。抱怨日子沒勁,沒有錢,沒有身份,沒有工作,沒有女人,真不知道當初腦筋怎麼給蹩住了。吃過晚飯他就出門,找幾個不知哪兒認識的傢伙打小麻將,直到晚上二三點才回來。

    我心裡也是窩著一股無名火。當初也沒個周全的想法,只憑了一個願望:來了美國什麼都會有的,麵包會有的,黃油會有的,錢會有的,女人也會有的。但到了這兒才知道,機會是有的,但一個都不屬於我們這些等外之民。屬於你的只有遭人白眼,被人呵斥,被人剝削。

    當初出餿主意的是歪嘴,現在他正興沖沖地趕過來,我倒希望他自己也來嘗嘗這種滋味。但這樣說只是氣話。我實在是想念歪嘴,他在這兒的話,情況就不一樣了,我會覺得有座牆在背後靠著,心裡會踏實不少。

    鬱悶的日子裡我把烏茲衝鋒鎗裝配起來,四支閃著暗光的槍械像娃娃似的躺在床單上,我還得為它們歸零,也就是校準發射的彈道和準星。在槍店裡買子彈並不要求有身份證,我儲備了足夠的子彈,並從店員口中得知在過海灣橋的海奧德有個靶場,可以試射步槍及衝鋒鎗。

    我起了個大早,往提包裡放了兩支槍,兩盒子彈,一卷藍顏色的膠布,從住地乘車去市中心,再轉乘小長途巴士,輾轉來到海奧德;再按照店員畫的地圖,走了二十分鐘路來到靶場。

    靶場賣票的是個大鬍子,肥胖邋遢,渾身刺青。他塞了張表格要我填寫,我搖頭表示不懂英語,他要查看我的槍械,一看是烏茲,臉色馬上變了,我塞了張百元大鈔給他,他咧嘴一笑,把我帶到後面一間倉庫,打開門鎖。裡面是闢為四條彈道的舊靶場。

    大鬍子為我換上新的靶紙,帶上門出去了,我抽了支煙,把槍從提包裡拿出來,放在靶台上。目估了一下彈道,長約一百英尺,正好是在烏茲的有效射擊範圍之內。我把靶紙搖到五十英尺左右,拿起一支槍,拍彈上膛,先撥到點射的位置,雙手擎槍,瞄準靶心射了三發子彈。

    槍聲清脆利落,從手指扣扳機到聲波震動耳膜有種莫名的愉悅。我把靶紙搖回來一看,三槍都打在靶心的左上方,我撕下一片藍膠帶,貼在彈洞上,再把靶紙搖回去,準星瞄著靶心偏右下角,再打三發點射。

    五十英尺校得差不多了,我再把靶紙搖到一百英尺,每次只擊一發子彈,來校準最後的歸零。等到兩把槍都校得差不多了。我把靶子固定在七十英尺左右,換上一個新彈夾,屏住呼吸,雙手端平槍身,一梭子子彈打出去。

    烏茲在我掌中微微地跳躍抖動,快慢操控自如,像一頭歡快的小鹿。我多日鬱悶的心情,也隨著子彈傾瀉出槍膛而散發得無影無蹤。我把兩盒子彈打得精光,心裡還遺憾三個小時這麼快就過去了。

    出門時大鬍子露出友善的微笑,跟我握手時點著自己的胸膛說:「傑米,傑米。」

    我迷上了打靶,每星期總有三四天到海奧德報到。一來二去就跟傑米交上了朋友,我帶他去中國飯店吃午餐,交談中我得知他曾經是個軍人,孤家寡人一個,前陣子剛交了個女朋友叫瑪麗。傑米沒有家,晚上就住在靶場裡。他也不隱瞞他是個海洛因使用者,撩起袖子要我看他紮在臂彎裡的一排針眼。

    我們都對槍械有一種很深的迷戀,傑米喜歡收藏各種老式毛瑟槍,我則比較喜歡新型自動手槍和衝鋒鎗。靶場有些客人不願攜帶槍支進出,就把槍寄存在傑米那兒。我在傑米那間狗窠一樣的宿舍裡見識到世界上各種各樣的步兵武器,美國陸軍的標準配備M-16;意大利特種警方的Aug99,是種帶槍榴彈的多用單兵武器;加拿大為英國傘兵研製的新型衝鋒鎗。看得我愛不釋手,傑米鼻子裡哼了一聲,說新型槍械好是好,但也太嬌貴,容易出故障,他拿起一支老式的1919年產的毛瑟槍:「看看,多麼古典的造型,多麼優美的線條。」他以欣賞的目光從頭到尾地撫摸著這支老祖父級的單發步槍,「現代戰爭下流無恥,一個笨蛋可以用幾十發子彈擊倒一個最優秀的軍人,你說公平嗎?以前的戰爭,以前的軍人,以前的槍支,都比現在多了男子氣。一發就是一發,打中就打中,打不中再重來。」他親吻了一下那支老步槍,「你說是不是,寶貝?」

    這種美國兵怎麼能在戰場上打仗?怪不得美國輸了那場戰爭。

    歪嘴他們到的那天我在大伯爵汽車行雇了一輛禮車,又訂了旅館。不管手頭怎麼緊,歪嘴和欒軍的到來是件大事,中國男人見了面倒不會有西方人那種擁抱,連手都不握一下,但我也看得出來歪嘴和我一樣激動,連煙都拿反了。我們在中國城的一家酒樓吃的飯,一桌子菜都沒怎麼動過,歪嘴和我頻頻跑到門口去抽煙,一時卻也相對無語。突然,歪嘴說順便告訴你出來前辦了點小事。我問什麼事?歪嘴說出來前把你們糧店經理的家給燒了。

    歪嘴和欒軍的到來帶來一股生氣,我們搬出那鬱悶的地下室,在日落區靠近海邊處找了一幢獨立的房子,三個睡房,加上車庫裡的一大間,足夠我們四個人住。另外,我們買了一輛二手的豐田,四個人在靠近動物園的空曠街道上學車,欒軍充當臨時教練,一個禮拜下來,每個人都學會了。

    歪嘴他們帶來的錢不多,除了留給家人的生活費之外,付掉蛇頭的費用、租房子的錢、買車的錢,我們竟然沒多少錢了。當初五百萬港幣拿到手上覺得是用不完的,現在奇怪錢怎麼會這麼不禁用。

    歪嘴說總得找些事情來做,四個大老爺們兒這麼閒著也不是一回事。但是找什麼事來做呢?我們幾個一無所長,除了欒軍比較心靈手巧之外,另外三人都只能出賣體力。歪嘴道:「我看了幾天報紙,研究出唯一可行的是做裝修,在中文報紙上登個廣告,去估價時把工價壓低一兩成,還是會有人願意僱用的。老大、臧建明你們多少還在工地上幹過幾天,欒軍以前學過木匠,我們先湊合著干吧。」

    我們自擬了個公司名字叫「通用」裝修,在當地的《世界日報》和《星島日報》刊登了廣告。打電話來的人還真不少,於是四人一起去看工。臧建明是少不了的,舊金山華人七八成是廣東人,很多廣東佬一聽不是說廣東話「啪」地就掛上電話,談都不與你談。臧的一口流利的廣東話至少能和人交談,開始我們要的價實在太低,做完工一算成本,簡直是在白做。只得自己安慰自己,積累經驗吧。

    常常我們忙得滿頭大汗,臧建明卻不見人影,車也被他開走了,我們下了班只能坐公車回家。逼問之下,他招供去了一個叫「百合花」的賭場,就座落在離舊金山不遠的聖布魯諾,這小子本想趁隙去玩一把,但一坐下就忘了時間,直到身上的錢輸完了才想起回來。

    我能怎麼辦?講多了大家都煩。我們只是個鬆散的小團體,互相之間並沒有約束力,雖然他們叫我老大,也只是個稱呼而已。現在這個老大只能提供大家一份最底層的生活,再要叫我直起嗓子訓人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

    日子過得不死不活,做裝修賺的錢吃不飽餓不死,一個多月下來,大家都瘟了。歪嘴、欒軍剛來美國的心勁兒洩得一乾二淨,幹完活回家躺在破沙發上就睡了過去,或者呆看中文台直到深夜,問他看了什麼一點也回想不起來。

    我們就這樣在美國擱淺住了。

    一天晚上桃子突然來訪,說大哥你們搬了新家也不請我來玩啊。房間裡四個男人一陣忙亂,屋子裡亂得像狗窠一樣,桃子阻止了我們手忙腳亂地收拾,在沙發上大大方方地坐了下來。

    「大哥,建明,還有這兩位沒見過的先生,怎麼不介紹一下。」

    我簡單地介紹了一下歪嘴和欒軍,桃子抿嘴一笑:「李義山?那可是個大詩人啊。」

    歪嘴竟鬧了個大紅臉。除了臧建明,我們這些人都不知道歪嘴怎麼變成了個詩人?

    看到我們一副呆相,桃子趕快給我們解釋唐朝有個李義山,是個著名的詩人。寫的詩纏綿悱惻,唐詩三百首裡就有他的詩歌。我說歪嘴你這輩子投錯了胎啊,詩人怎麼到美國來做了個裝修佬啊。

    屋裡有個女人就是不一樣,大家都變得活躍起來,臧建明一脫平時委靡不振的神情,講了很多黃色笑話,桃子聽了一樣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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