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過去了。
這天深夜,徵淵躺在床上,將身體與周圍濃郁靜謐的黑暗融為一體。
白天在醫院裡無意看到的一幕場景始終在眼前揮之不去,讓他久久無法釋懷。
自從一年前在醫院見到初夏之後,徵淵就再沒去過那裡。當院方邀請徵淵出席當天活動時,他本竭力婉拒,而對方的一再盛情邀請委實難以推卻,他只得無奈同意。
當時的他正走在一條長長的病房走廊上,淡藍牆壁和灰白地板延伸向遠處。在院長興致勃勃地向他介紹著病房區的硬件設施時,他看到了元江。
一瞬間,他的一顆心被狠狠提起——元江身旁的女孩他也是認識的,那是初夏最好的朋友易千秋。
徵淵已完全顧不上院長的熱情介紹了。
元江和易千秋並排走過走廊盡頭的轉角,兩個身影很快消失。徵淵完全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操控著,他飛快跑上幾步,趕到那個路口,正好看到元江和易千秋走進十幾米外的一間病房。
徵淵的心沒有來由地狠狠痛了一下,他微微皺眉,然後深深地、緩緩地吸了一口氣,平復這突如其來的心痛。
到底怎麼回事?為何自從走進了這家醫院,自己的靈魂便開始躁動不安,好像這建築中隱匿著一頭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獸,隨時都可能向自己撲來……
徵淵緊盯著那扇緊閉的病房房門。
或許,現在的異常心理感受都來源於這裡?那扇白色門後,究竟隱藏著怎樣的秘密……
元江和易千秋究竟為什麼會出現在醫院裡?
這個問題從下午開始就在徵淵腦海中出現過無數次,但卻始終沒有答案——他只是一遍遍問自己,卻沒有或是根本拒絕探索謎底。
他明白自己不想知道答案。
徵淵希望能想些別的,借此擺脫這個問題對他靈魂的拷問。可是,辦不到。
整整一夜,徵淵眼前回閃的,都是醫院中元江和易千秋步履匆匆的身影。
天色微亮,一整夜輾轉反側、無法成眠的徵淵被身體和精神上的疲憊折磨得頭痛欲裂。
他不想再逃避了。
為什麼元江和易千秋會同時出現在醫院裡?元江和易千秋之間唯一的交集,只有初夏。
初夏就在那裡,在那間病房裡……
一旦直面答案,徵淵知道自己必須馬上趕到醫院,推開那扇門,他必須立刻知道門後的秘密。不論是怎樣的謎底,他都要知道。因為對謎底的猜測要比面對謎底本身更加折磨,那種猜測會要了他的命。
徵淵沒有叫司機,他一路驅車奔馳在清晨的道路上,緊握方向盤的雙手始終冰涼。
就是這裡了……
徵淵輕輕閉上雙眼,竭力使自己鎮定下來。
一種擺脫不了的宿命洪流夾雜著極度的不安和恐懼將徵淵吞沒。冷冰冰的預感如毒蛇般纏繞著他,讓他即便想要放棄,想要轉身離開這門後等待著自己的悲涼結果,卻也無法動彈了。
站在門前,他覺得其實自己已經準確無誤地猜對了這道命運選擇題的答案,但又覺得一切都是自己的無端臆想,捕風捉影。
無論怎樣,他都只能面對了。是與不是,在與不在,無非是兩種不同的痛苦。既然都是躲不開的痛苦,還是直面它吧!
徵淵深吸一口氣,推開房門。
門裡的世界,很安靜,有著病房特有的味道。
窗簾沒有拉開,靜悄悄的陽光滲透過淡粉色窗簾,給屋裡渲染上一層異樣光芒。白的天花板、白的牆壁、白的床單都漂浮在這異樣光芒中,給人一種不真實感。
這裡是天堂嗎?
此刻,徵淵腦海中揮之不去「天堂」這個詞。他向前走了一步,像踩在雲朵裡。
白的床上,躺著一個蒼白的人,小小的,幾根管子將她和一旁的儀器連在一起。徵淵覺得那些儀器似乎是某種邪惡的外星生物體,正通過這些管子吸食她的生命。
看到床上的那個人,徵淵的靈魂突然間安寧了。剛剛翻湧在內心的恐懼不安頃刻間灰飛煙滅、屍骨不留,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虛無與空洞。心臟彷彿從內部崩塌,只剩下一層薄如蟬翼的外殼。
變得空虛了的徵淵終於可以抬起雙腳,再向前走動了。
他一步步走到病床前,低頭注視著那個小小的人兒。
初夏,好久不見……
初夏,你的頭髮怎麼剪短了?像個男孩子……我還是喜歡你長髮的樣子。
初夏,你瘦了,瘦得厲害,下頜尖尖的。不是不讓你減肥嗎?
初夏,你怎麼這麼蒼白?連嘴唇都是白的。原先那玫瑰花蕾般可愛的嘴唇呢?
初夏,你的鼻子和脖子上插著管子……會疼嗎?
初夏,你正在睡覺嗎?
……
徵淵貪婪地凝望著沉睡的初夏。已經多久了?有多少個晝夜,他無法像這樣仔細端詳真實的她。那些日子裡,這女孩只是以一種虛無的形態出現在他的幻覺中、夢境中。
「初夏正在休息,請你出去!」
一個聲音突然在背後響起,他扭過頭去,是易千秋。她一手撐著打開的門,一手拎著裝有幾本書的紙袋。
徵淵發現易千秋看到自己的臉後面露驚訝,他這才察覺原來自己竟在不知不覺間淚流滿面。
他重新扭過頭深情凝望著初夏,輕輕拭去淚水。
「我不會打擾她的,我想這樣看看她。等她醒了我馬上就走……」
「你等不了那麼久的。」易千秋話語冰冷,「她已經這樣睡了一年多了,可能會再睡上一年、兩年,甚至十年,你等得了嗎?」她的手依然撐著房門,「你走吧!」
徵淵覺得自己的腦細胞變成了堅固的岩石,大腦中所有的程序都已不再運轉,死機的腦海中只反反覆覆閃現幾個字——睡了一年,再睡一年,十年……
易千秋看著徵淵的背影,他的肩膀似乎在微微顫動。她心裡忽然有些不忍,可看到躺在病床上沉睡不醒的初夏,她又重新堅強起來。
「怎麼,很意外?我來告訴你一些更意外的事吧!
「你和新娘舉行婚禮時,初夏正懷著你們的孩子,站在馬路對面遠遠望著你;你和新娘度蜜月時,那個早產的孩子躺在恆溫箱裡渾身插滿管子,他只有七個月;你和妻子開開心心度過每一天時,初夏就一個人寂寞、艱難地帶著孩子過活,孩子有先天性心臟病,初夏就拼了命地掙錢,給孩子治病、攢手術費……」
易千秋的情感再也抑制不住,紙袋從她手中滑落,跌在地上。
「你知不知道,當年她看到你們的訂婚照有多傷心?你知不知道,我勸她偷偷把孩子做掉她無論如何都不捨得,她說這是你留給她的唯一禮物……
「她只能退學,挺著肚子去打工掙錢,就為了能養活孩子……你放棄她和孩子就算了,為什麼還邀請她去參加婚禮!你明知道她受不了!
「你怎麼能那樣對她,她是那麼愛你,你怎麼能那樣對她……知道嗎?元江愛上她了,元江甚至願意當孩子的父親……可是,初夏她因為對你念念不忘,始終拒絕元江……
「如果不是因為參加你的婚禮,她也不會早產。她可以順利把孩子生出來,寶寶的身體也會很健康……她可以慢慢療傷,忘了你,嫁給元江,然後很幸福地過一輩子,而不是躺在這裡,一動不能動地躺在這裡……」
徵淵只覺得周圍世界瘋狂到了自己難以接受的程度,他艱難地吐出幾個字:「那個孩子……」
「小紙鳶,你和初夏的孩子,已經夭折了……一年前就夭折了……手術做了,但還是救不回他……
「你離開初夏後,她就全靠著這孩子支撐自己……她給孩子起名紙鳶,就是為了懷念你……這孩子沒有姓,因為他爸爸就沒有姓……可是……
「連這唯一讓她對未來有所希望的小寶貝也……孩子走了,初夏也就放棄了對未來的所有期待……在元江向她求婚的那天夜裡,她從天橋上跳下去,車就從她身上碾過……」
易千秋再也說不出一個字,她捂著臉蹲在地上,失聲痛哭。
徵淵始終默不做聲,很久很久,他一動不動,就那樣站在初夏床前,望著她的臉。
易千秋的哭聲漸漸弱下去,她終於抑制住內心的悲痛,「你走吧。既然不愛她,就走吧,再也不要來打擾她……初夏不需要你,她需要的是元江,元江才是真正愛她的男人……」
徵淵的身體終於動了一下,他慢慢伸出手,用指尖輕輕碰碰初夏的臉頰,然後轉身離開。
回到車裡,徵淵一直強撐身體和精神的力量終於消耗殆盡,他俯身趴在方向盤上,彷彿一整個太平洋的淚水都聚集在身體裡,卻沒有力氣迸發出來。
易千秋聲嘶力竭喊出的每一個字都滾燙地烙印在他心上,那些語句變成一幕幕畫面,閃現在腦海之中。雖沒有親見,但他全部可以想像。
呆呆地望著他和余晴果的訂婚照,眼中蓄滿絕望淚水的初夏;一手撫摸尚且平坦的腹部,一手拿著化驗單,思忖著自己未來的初夏;一個人搬家,一個人四處找工作,一個人在坐滿幸福夫妻們的醫院大廳裡,孤獨等待產檢的初夏;懷著一顆破碎的心,坐在鏡子前打量自己憔悴容顏,準備去參加他婚禮的初夏;站在天橋上,終於放棄生路,也放棄這段無望愛情的初夏……
每個初夏都足以令徵淵心痛得死去。
不知道在車裡坐了多久,徵淵終於可以動彈,也終於確定自己可以說話。他掏出手機,撥打了一個號碼。
電話接通,徵淵語氣平靜:「我們離婚吧!」
見徵淵推門進來,易千秋放下正在給初夏閱讀的書。
這些日子裡,雖然徵淵每天都會來醫院看望照顧初夏,但易千秋心裡卻始終無法原諒他。
「你這樣每天到醫院看初夏,你太太沒有意見嗎?」易千秋冷冷地問。
徵淵頓了一下,輕輕關上房門,「我正在和她……辦理離婚事宜。」
易千秋心頭一震,「你……要離婚了?」
徵淵沒看她,只是微微點點頭。
「為什麼?因為……」易千秋沒說出自己的猜測。
徵淵在病床邊坐下,望著沉睡中的初夏。「其實,一年前我就提出過離婚,只不過沒有成功……這次,必須要成功……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娶到初夏。」
易千秋心裡一陣辛酸,「可是……初夏她現在……」
「她會醒來的,我會一直等著她。」徵淵握起初夏的手。
「我絕不同意!你說一千遍、一萬遍也沒用!我絕不離婚!」余晴果聲嘶力竭地沖余擎天喊叫。
望著在這些日子裡迅速消瘦的妹妹,余擎天心疼不已,但他也知道,妹妹和徵淵的婚姻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再繼續下去了。尤其是在得知了初夏和小紙鳶的遭遇後,他明白,徵淵再不可能回到妹妹身旁。
其實在那場婚禮開始前,余擎天就遲疑過,因為他明白徵淵對初夏的感情有多深。但看到妹妹渾身散發出幸福的氣息,他還是放棄了自己內心的掙扎——或許有一天,徵淵會忘掉初夏那個女孩……
然而如今看來,當時的一念之差最終還是給妹妹帶來了今日的痛苦——徵淵不可能愛上晴果,他果然還是無法放棄初夏……早知道會是這樣的結局,當時無論如何都要勸阻那場婚禮……
想到這裡,余擎天不禁感慨命運的無常。
「哥,你勸勸他吧,讓他不要和我離婚……他已經一年都沒跟我提過離婚的事了……你勸勸他……」余晴果哭著央求余擎天,「我的事你不是都能幫我搞定嗎?你去跟他說,他會聽你的……我不要離開他,我離不開他……」
別心軟,長痛不如短痛!余擎天在心裡狠狠地告誡自己,「果果,還是放手吧……徵淵他或許真的不是上天安排給你的那個人……放手吧,不然你會傷得更深!」
余晴果痛苦地搖頭,「我沒辦法……哥,我沒有辦法離開他!我愛他!我愛他!」
余擎天長歎口氣,「就算表面上能維持這段婚姻,那又有什麼意義?果果你會感到幸福嗎?結婚這一年,你們有多長時間是真正生活在一起的?你還這麼年輕,難道以後的漫長歲月都要這樣度過?」
余晴果淚眼婆娑地望著余擎天,無聲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