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秒鐘之後,一個對他來說再熟悉不過的聲音響起,「是我……」
那一刻,徵淵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一時間,電話兩端的兩個人都再也說不出話來,只是緊緊握住手機,從無形的信號中感應對方的呼吸。
好久,徵淵才控制好劇烈起伏的情緒,他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你好嗎?」
「嗯……」初夏的聲音似乎想竭力顯得隨意,但卻有掩飾不住的顫抖。
一陣劇烈心痛,徵淵不得不閉上眼。婚禮那天,遠遠站在馬路對面的初夏的模樣又浮現心頭,幾百個日夜,那畫面始終揮之不去。
電話那端的初夏似乎做了個深呼吸,聲音再次響起,聽起來有些疑慮,但又迫切,「你能不能……借我六萬塊錢?」
這話大大出乎徵淵意料,但他很快反應過來,「可以,你什麼時候要?」
「馬上……」
她的聲音既疲憊又焦慮,遇到什麼困難了嗎?徵淵心中突然湧起一股衝動,想要馬上見到她,「你在哪裡?我馬上給你送去!」
「不用麻煩了……我把銀行賬號發給你,轉賬就好。」
你不想見到我,是嗎?我明白了……
「好的,我馬上去辦……」徵淵感到身心疲憊。
「謝謝……再見……」沒等徵淵再開口,初夏便掛斷了電話。
手機貼在耳邊,徵淵遲遲不捨得將它放下,彷彿通過那塊沒有生命的機器,他仍可以捕捉到初夏的氣息。
「誰的電話?」余晴果站在書房門口,面無表情。
徵淵正在查看初夏剛剛發來的賬號,沒料到余晴果的突然出現。
「一個朋友。」
「哪個朋友?我認識嗎?」余晴果不肯罷休。
滿腦子都是初夏的身影和聲音,徵淵此刻根本沒有心思去答理余晴果,「不認識。」
余晴果慘然一笑,「是啊,我不認識初夏這個人。」
徵淵一愣,心裡瞬間燃起一股怒火,彷彿自己最隱秘、最美麗的心靈花園被人殘忍踐踏了,「你偷聽!」
余晴果沒有做聲,她冷冷地望了徵淵一眼,轉身離開了。
徵淵的錢很快到賬了,然而孩子的手術卻進行得不算順利。
因為年齡太小,所以併發症依然威脅著孩子的生命。當聽到醫生這麼說時,初夏虛脫地癱軟在走廊的長椅上,一滴眼淚也沒有。
自從知道了初夏的手機號碼,徵淵便總處在焦慮之中。好多次,他都有衝動想要撥打她的電話,問問她遇到了什麼困難,問問她是不是幸福,哪怕只是聽她說一句話,甚至是她直接掛斷電話的聲音,那都能讓他的心境平復下來。
可是,他始終不曾這樣做過。他怕自己一旦再聽到她的聲音,便會無法控制那已被壓抑太久的感情……
你的手機號碼裡有我的生日,這會是無心之舉嗎?或許這是你對我們感情的最後紀念?我愛你,用我的每一次呼吸和心跳去愛你……這種愛,恐怕會持續到我死去的那一天……
徵淵結束了應酬,回到家時已經十一點半了。推開臥室房門,他愣在門口。
他的床上,躺著余晴果。
在牆壁和天花板一片漆黑的詭異房間裡,在被調節得恰到好處的曖昧燈光下,穿著薄薄紗質睡裙的余晴果正緊緊盯著徵淵,「我今晚要住在這裡。」
徵淵心底瀰散開強烈的不悅和厭惡,他討厭別人躺在這張充滿美好回憶的床上,尤其是面前這個女人,雖然,她是他法律上的妻子。
「起來!」
余晴果不肯妥協,「今晚我要睡在這裡。我想要一個孩子,我想要給你生一個孩子。」
不知為何,這話讓徵淵一陣心酸。
他和她結婚已經一年多了,然而,他們從未在同一個房間裡共處過一夜,哪怕新婚之夜。
晴果對他的感情,徵淵不是不清楚。這一年多來,生來心高氣傲的她始終強忍被冷落的委屈,努力扮演好妻子的角色,希望他有一天能回心轉意。然而現在她終於明白了,他心裡,愛的歸宿始終還是初夏,即使他們已經分手,即使他娶了別的女人。
徵淵知道,當晴果對他無所求時,他們的婚姻或許還可勉強維持;但是,當她開始索要更多,這場婚姻便注定要死亡。因為,他不可能給她更多。他的一切,早已都給了初夏。
我們不該結婚的……
在婚禮當天,這念頭便像食肉禿鷲一樣盤旋在徵淵心頭,時刻準備撲下來,啄食他婚姻的屍體。在這場婚姻裡,沒有贏家,有的,只是兩個傷痕纍纍的人。
「晴果……」徵淵覺得前所未有的乏力,「我們……離婚吧!」
房間裡一片可怕的死寂。
「離婚吧。你我都知道,這場婚姻已經沒有繼續維持的意義。晴果,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是我提出結婚的,現在又是我提出離婚……對不起……」
深深歎了一口氣,徵淵覺得現在的自己沒辦法向晴果表達更多。他走出房間,輕輕關上房門。
一個星期後,徵淵接到岳母打來的電話。幾天不吃不喝的余晴果住院了。
從余晴果病房裡出來,徵淵行屍走肉般走在醫院一樓大廳裡。
一直默默流淚臉色憔悴的晴果,對自己頗有微詞的岳父岳母,愁眉不展的擎天……這些腦海中的虛幻面孔,竟然有著難以想像的重量,壓得徵淵步履沉重。
初夏,你可不可以告訴我,現在的我,究竟該怎麼做……
「23號紙鳶,請到3號窗口取藥。」
紙鳶?我的名字……
一陣電子女聲突然刺激到徵淵的聽覺神經,他不禁回頭望去。
3號取藥窗口上方的電子屏幕上,一行字正在滑動——23號紙鳶。
徵淵的目光從屏幕上滑落下來。
窗口前站著的,是他日思夜想的初夏!
一時間,徵淵覺得那必定是幻覺,可是那幻覺中的初夏卻慢慢轉過身來,她一眼便看到了他,頓時僵硬在原地。
徵淵和初夏互相望著對方的眼睛,多少腳步匆匆的身影從他們之間走過,卻始終無法隔斷他們糾纏的視線。原本喧鬧的大廳在他們的世界裡已失去實體,全世界,只剩下他們兩個。
好不容易,徵淵才終於邁開腳步。
他走向初夏,眼睛緊緊凝望著她,好像一旦錯過了她的視線,就會把來之不易的她再次弄丟。
站在初夏面前,徵淵貪婪地望著她黃瘦的臉。
在徵淵炙熱的目光中,初夏垂下眼簾,心如亂麻,她知道自己必須馬上離開。「我還有事,先走了。」
徵淵一把抓住初夏的手臂,「等等!」他發現自己的聲音在顫抖,「紙鳶是誰?」
徵淵感到初夏的身體和自己的聲音一樣,也在微微戰慄,「什麼……」
初夏的回答氣若游絲,他又重複了一遍:「紙鳶是誰?」
這個問題,初夏沒有辦法回答。她用力想要掙脫徵淵的手,然而他絲毫沒有放手的意思。
「初夏!紙鳶到底是誰!」
「紙鳶就是初夏的兒子!」
易千秋的聲音突然傳來,徵淵扭過頭,發現她手中拿著兩瓶礦泉水,正狠狠地瞪著自己。
「你是初夏什麼人!憑什麼對她大呼小叫!」
「千秋!」初夏拉過好友,「別說了,我們走吧!」
「等等!」徵淵依然緊緊抓著初夏,盯著她的眼睛,「你……你的孩子叫什麼?」
沒等初夏開口,眼中冒火的易千秋已惡狠狠地把話砸向徵淵:「叫紙鳶!和某人名字讀音一樣!」
「易千秋!」初夏大叫一聲,「你再跟這個人說一句話,我立刻跟你絕交!」說完這句話,初夏又轉向徵淵,「放開我!」
初夏的嚴厲口吻讓徵淵有種被利刃割傷的痛感,他不得不放開了抓緊初夏的手。
「我跟你已經沒有關係了。我的兒子,跟你也沒有關係……借你的錢,我會盡快還你的。」說完,初夏毫不留戀地轉身離開。
紙鳶……為什麼會叫紙鳶……
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在以後的歲月裡,光明正大地呼喚你的名字……
三天後,支撐初夏全部生命的小紙鳶沒有挺過併發症,還是夭折了。
初夏想要最後一次再抱抱這件徵淵留給她的唯一禮物,但是,她還沒走到孩子身邊,便暈倒在地。
隱忍在初夏身體裡太久的疲憊、痛苦和絕望在這時統統爆發出來,它們輕易地將早已不堪一擊的她擊倒,讓她發著高燒,躺在病床上意識不清。
易千秋和元江一邊照料病中的初夏,一邊辦理了小紙鳶的後事。
本以為醒來後的初夏會為寶寶的離去而再度悲傷萬分,然而,初夏的表現卻大大出乎易千秋和元江的預料——她再沒問起過小紙鳶的事,甚至連一滴眼淚都沒再掉過。送來的飯,她會吃,但只是一點點;和她說話,她也會應答,不過都是隻字片語。
大多數時候,初夏會安靜地躺在病床上,望著窗外的樹葉發呆,那眼神裡,如同藏匿著無邊的宇宙。
出院那天,元江來接初夏。他沒有把初夏送回她自己那簡陋的地下室。
初夏順從地跟著元江,任由他拉著自己的手,回到他的家,走進那間專門為她佈置的房間。
「今天你就住在這裡吧!」元江把初夏的個人物品放在桌上。
初夏輕輕坐在床邊,「好。」
元江望著不再言語的初夏,心頭一陣刺痛感襲來。「初夏……不只今天,以後,你也住在這裡吧!」
聽到元江的話,初夏慢慢扭過頭望向他。
元江蹲在她面前,抬頭望著她的眼睛。有句話,已經在他心底醞釀好久,如果再不說出,恐怕就會腐爛成泥。
「初夏,嫁給我!以後,讓我來照顧你!」
元江看到初夏那毫無表情的臉上竟緩緩綻放開一個慘然的笑容,「元江哥哥,你在跟我開玩笑。」
「我很認真,初夏。我想娶你,想在以後的日子裡照顧你!」
初夏盯著元江的眼睛,但元江卻感到,她的目光似乎穿過了他的身體,落在他身後一片未知的虛無世界中。
許久,初夏緩緩開口:「元江哥哥,我明天給你答覆,好嗎?」
深夜,穿著薄衣的初夏站在一座位於城市主幹道上方的天橋上。雖然夜已深,但橋下依然不時有車輛疾駛而過。
初夏趴在冰涼的欄杆上,望著道路兩側的盞盞路燈。它們延伸出兩條遊走向遠方的金色光帶,那景象異常美麗。
元江哥哥,謝謝你願意接受已經殘破不堪的我……只是,如今的初夏早已不是當年的初夏了……
千秋,謝謝你和元江哥哥送小紙鳶最後一程。雖然我從沒問過,你們也從沒說過,但我知道,你們一定非常用心……
徵淵,謝謝你讓我知道,刻骨銘心地愛一個人究竟是怎樣的感受……我原本以為自己是個堅強的人,可我現在才知道,自己遠沒想像中堅強……
你愛我嗎?你愛過我嗎?許多年以後的你,還會記得一個名叫初夏的女孩嗎?她站在雨天的公交車站,衝你招手……
一輛輛疾駛的車輛帶著閃耀的燈光,迅速從天橋下穿過。
不知是起風了,還是車輛捲起了氣流,初夏感到一陣寒意,心口冰涼。
爬過欄杆,站在欄杆外側,她最後抬頭看了一眼望不到星星的夜空,然後縱身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