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著?我壓根也不是什麼好人,還有執著?」周達方對自己都沒有這份自信。
「一個人是不是好人,並不在於他做了多少好事,而是在他的心裡能否保持一份純潔和質樸。就憑你把我送到醫院搶救時悄悄在我枕邊放下錢這件事,我就知道你是可以信任的人。從那時起,我就認定了你。不是你的東西你不要,這就是你的正直與執著。還有就是你把我打在你賬上的5萬蘭特全部都替我捐了出去,那筆錢你就是留下我也沒話說。」
周達方「霍」地一下站了起來,他從塗茂雄的眼裡看到了一絲狡猾。5萬蘭特的試探!就這樣認定他是這筆財產的轉交人,把這麼重的擔子托付給我!他不知所措的站在那裡,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這筆錢是不是太過於沉重,這委託來的是不是太突然·……?
「周老弟,我已經是一個行將就木的人了。我有罪,我曾為官一方,卻為害一方。我現在不僅身敗名裂,還牽連了我的家人,好端端的前程,和和美美的一個家就毀在了我的手裡。我對不起家人,對不起黨和國家啊。為了逃避法律的制裁,我千方百計逃到國外,可最終未能逃脫心靈的制裁。我沒有一天安定過呀!我是個罪人,你說我什麼我都能接受。黃泉路不遠,咫尺奈何橋。我有何顏面去見在九泉之下的雙親呀!」由於激動他咳嗽得更加劇烈,格瑞斯遞給他一杯水和一片藥,他吃了下去。
哀莫大於心死,恐怕是塗茂雄此時最真實的寫照。周達方從他的眼裡看到了他的悲哀。
喘息了好一會兒後,塗茂雄又說道:「周老弟,你有兩個選擇:一個是接受我的遺囑,因為只有把錢轉到你的名下,才可以由你支配,這是我考慮了很久才做出的決定。遺囑我已經立好了,在律師手裡,隨時都可以簽字生效。二是接手我的工廠,或將其變賣。所有手續都在格瑞斯手裡,你也知道他這個人辦事很認真,他會協助你辦好每一件事並監督你。」
周達方熱血沸騰,他不安地在屋裡來回踱步。塗茂雄,一個神秘的大款,看不透的幔紗中走出的竟是一個罪人!可是他這許多年中卻一直在經歷著一種超乎常人的自責。現在,他從自己的陰影中走了出來,雖然坦白了,也悔過了,卻沒有得到解脫。在經歷了幾重人格的轉換與分裂後,做出了這麼一個重大的決定,這不能不說是他的一次解脫,這需要勇氣,也是他人生的一次逾越。對周達方而言,這是一種震撼,也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這樣的托付是對自己多大的信任呀。他有些躊躇,甚至可憐起他了。
「周老弟,人們都說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可我就是死了心都不安呀!罪過,罪過呀!你一定要幫我·……」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周達方的雙眼模糊了。他知道,做出第一項選擇就意味著肩負著一個重托回國,第二項選擇意味著自己有了本錢可以東山再起,重新開始。周達方做著激烈的思想鬥爭。「對,回國!去完成這個神聖的使命!」他瞬間做出了一項重大的選擇,輕輕地握住塗茂雄的手說:「我沒有道理好講,謝謝你的信任,接受你的遺囑,把錢歸還給祖國。」
塗茂雄微笑著點了點頭,從枕頭下拿出一封厚厚的信:「還有這封懺悔書,這是我全部罪行的交代。謝謝你,一定幫我帶回去交給組織,希望更多的領導幹部能夠接受我的教訓。」
塗茂雄拉著周達方的手不願放開,期待的目光停在周達方的臉上,似乎有著一種不便開口的難言之隱。周達方凝視著對方的雙眼,竭力想從那渾濁的目光中解讀出他的用意。久久,塗茂雄說了一句:「葉落是要歸根的。」
周達方似懂非懂地問了一句:「你還有什麼願望嗎?」
「老弟,我知道我是個罪人。求你,將我有罪的骨灰帶回去吧,我不願在異國他鄉做孤魂野鬼。」
周達方沒說話,默默地接過信,鄭重地點了一下頭。他之所以接受了他的請求,是因為他不僅僅聽到了塗茂雄懺悔的語言,似乎也看到他從魔鬼的手中贖回了靈魂。塗茂雄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緩緩地閉上了雙眼,兩顆豆大的淚滴從眼角悄然滑落。
一周後,塗茂雄走了。在寥寥無幾送葬者的行列裡,除了格瑞斯和兩個原工廠的職工,就是周達方和使館的三位同志。周達方默默地獻上了一束鮮花後,看著墓碑上塗茂雄三個字輕聲說:「老塗,你雖然悔過了,但卻沒有自新,帶著愧疚與不安走了,有些罪可以補贖,但不可以洗刷。老塗,不管你生前如何,希望你死後靈魂可以得到安息,你再也不用過提心吊膽的日子了。安息吧,天堂裡沒有貪官污吏,來生重新做人,我還是你的朋友。
康凱鬱悶了,內心充滿了無法排解的惆悵。這份折磨來自於上周他兒子在電話裡的一句話:「爸爸,你快回來吧,媽媽說要跟你離婚了。」這幾天他每每想起這句話,心都像被掏空似的難受。他在電話中乞求葛燕燕的諒解,希望再給他一些時間,並指天對地發誓一定會讓娘倆過上幸福生活。可是葛燕燕打鼻腔裡發出的輕蔑讓康凱徹底失望了。他知道,如果前幾年信件上打筆墨官司的時候他能及時返回的話,尚有可以迴旋的餘地。但那時他是真的回不去呀!看來這次是動了真格的了。還有一層原因是康凱不知道的,那就是正當他像個苦行僧般艱難前行時,葛燕燕的生活已經隨著21世紀中國經濟騰飛的速度而發生了質的變化。
康凱明白,這一天遲早會來,他只是不情願來得這麼快。不論怎樣,那是家呀,那裡有他的至親骨肉,有曾經的歡樂。無論遇到多麼大的風浪與挫折,家是他情感上的依托,精神的支柱,打拼的動力。他是個重情重義的男人,越是事業上不得志的人,越渴望家的溫馨。可現在這一切,都將隨著他長期的漂泊而垮塌了。他的心在下沉,在流血,他不敢想像,今後的生活會是一個什麼樣。只覺得自己所作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的,毫無意義的。葛燕燕堅定的毫無餘地的話語,如同亂箭穿心般刺在他已是遍體鱗傷的身上。他陷入了極其痛苦的情感沼澤之中不能自拔。
今天的錦繡園飯店喜氣洋洋,熱鬧非凡,大家都在為胡斌與艾米麗的女兒過滿月而忙碌著,這樣歡樂的情景是餐廳一年多來從未有過的。然而,這一切絲毫沒能提起康凱的興趣。當然,胡斌精心策劃的女兒生日party,也並沒因為康凱的心情憂戚而受到影響。
傍晚時分,各路人馬紛至沓來。嘉賓中,女方的家人和朋友居多,這是胡斌事先想到的,他曾一再要求哥幾個都必須參加,否則男方就跌份兒了,可今天的結果仍然是洋人多於華人。艾米麗的家人和朋友對於這場生日Party都非常重視,尤其選擇在中國餐廳舉辦,他們認為這是一項很有意義的活動。男士西服革履,女士們身著晚禮服,個個笑容滿面,並且還帶來了各種生日禮物。不論禮品是否值錢,但那些五顏六色的包裝卻很講究,更增添了喜慶的氣氛。當胡斌和艾米麗抱著他們愛情的結晶出現時,全場響起了熱烈的掌聲,以示對孩子的熱愛和祝福。隨後是七大姑、八大姨、三親六故等八桿子夠得著的親戚們輪番上前,爭相目睹。問候和讚美聲伴著各種香水的味道迷漫在餐廳裡。
要不是孟海濤昨天的提醒,周達方幾乎忘記了今天這個重要的聚會。塗茂雄的去世讓周達方著實忙了一陣子。格瑞斯的忠誠不僅體現在塗茂雄的生前,在塗茂雄死後的半個多月以來,格瑞斯天天帶著周達方東跑西顛,忙碌地辦理著各項善後事宜。從到律師樓辦理遺囑手續,及去工廠打理有關業務,一路下來,兢兢業業,一絲不苟,直到把所有的手續、文件、包括塗茂雄的骨灰存放證件都交到周達方手裡才悄然隱退。
周達方面對著擺放在桌子上的文件,一支接一支地抽煙,陷入了沉思。一邊是有著塗茂雄囑托的千萬資金,另一邊是能讓他起死回生的工廠。那張銀行出具的資產清單,那筆夢寐以求的金錢,就這麼不經意間擺在了自己的眼前。這一切像做夢一樣讓他坐立不安,不知所措。金錢對他而言,不僅是重要,而且是非常需要,這是他許多年來所苦苦追尋的。這筆錢是一個貪官喪盡天良的惡果,也是他用來救贖靈魂的橋樑,卻不可思議地轉到了他的手中。良知告訴周達方,金錢沒有罪,但是拿了不該拿的東西就是罪。既然答應了塗茂雄為他減輕靈魂的罪惡,就應該去辦,把這些不乾淨的錢變得有意義。這就意味著他要放棄工廠,放棄追尋的夢想。他曾對孟海濤說過,康凱這幾年來的遭遇,實在是不盡如人意,能否讓他來打理工廠。可孟海濤回答,你自己的事自己看著辦。一副涉身事外的超然,所以周達方走與留尚在舉棋不定中。今晚他來到餐廳還有一個重要的目的,就是要跟康凱攤牌,談工廠的事。
胡斌為了今天的聚會真是煞費了一番苦心。他知道,這一年來發生的事情,讓哥幾個心裡都難以承受,所以他提議用女兒滿月的喜事來沖沖晦氣,並聲明,誰都不能談過去的事。他出錢請客,就是希望大家都能高興起來,可當周達方步入餐廳時,還是油然生出一種淒涼。昔日的餐廳裡,經常有韓淼和安婕忙碌的身影,可今天……記憶揮之不去,他的心緒一下子低落到極點。他沒心思混在艾米麗家人堆裡對孩子評頭論足,只想立刻找到康凱跟他談事兒。偏巧,迎頭碰上了胡斌。
「哥們兒,你可來了!他們早都來啦。你先看看咱製造的精品,然後再過去。」
周達方來到艾米麗身邊,看到了那個在襁褓中的黑頭髮、藍眼睛,白白淨淨,非常漂亮的孩子。他對身邊的胡斌說:「老胡,咱這DNA還是沒抗過歐洲血統,除了頭髮繼承了你的衣缽,剩下的全是艾米麗的基因。沒少費勁吧,看得出來是你女兒。」
周達方話音剛落,艾米麗接著說:「周哥,要是韓姐和安婕知道我們有孩子了,一定會高興的。」這話,讓周達方的眼淚差點掉下來。胡斌看出來了,但他不好說什麼,他知道艾米麗到現在都想著安婕。他把周達方拉到一邊,陪著笑:「老周,這娘們兒不會說話,你別當真啊。」
「人之常情,可以理解。」周達方進了包間。
包間內的氣氛似乎有些沉悶。尤其是康凱,心事重重地坐在那裡,半個多月沒見,他似乎顯得蒼老憔悴了許多。見到周達方,他笑了笑,沒話找話:「你可來了,往常你從不遲到的,路上沒事吧?」
「沒事」。周達方無精打采地回應了一句。
「那好,我去端菜。咱們邊吃邊等胡斌和羅崗吧。」
「哎,幹嘛你去端,我告訴吳浩就得了。」孟海濤說著起身出去了。褚莊倒了一杯酒放在周達方面前:「周兄,姍姍來遲,罰酒一杯。」
「好說,好說」周達方舉起杯子一口乾了。
康凱勉強的笑意,落座後幾秒鐘就消退了,一雙無神又顯得疲憊的眼睛裡佈滿了血絲。周達方簡單敘述了一下這半個月來做的事,隨後話題一轉,神情莊重地說:「各位,趁著還沒開喝,我來宣佈一件事,這事與咱們的老康有關。」他一手搭在孟海濤肩上,煞有介事地說,「老康,打明兒起,給你三天假,好好休息休息。然後,咱倆開始交接班,你就是我現在接手的這個工廠的廠長。」周達方以為,這個消息對康凱來說,如同給他注射了一針強心劑,他會興奮起來。現成的廠子,現成的生意,只要管理得當,只有掙錢,不會賠錢。
誰知康凱卻輕聲問了一句:「你拱手相讓,把工廠給我。那你幹嘛去?」
「我?打道回府。」周達方此言一出,舉座嘩然。褚莊站了起來,舉著酒杯的手一時不知是該敬酒還是放下。孟海濤說:「別聽他胡咧咧,逗你們玩兒呢?」
「周兄,我今天來是想宣佈一個消息,本人日前剛成立了一家旅遊公司。一來通告一下,二來請教各位如何開展業務,第三就是選賢。周兄你要是對工廠不感興趣,就到我公司當個副總,但不要開什麼走不走的玩笑來嚇唬我好不好。」褚莊說完,尷尬地把酒杯放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