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N1號公路旁的一個加油站,周達方換乘了由格瑞斯駕駛的一輛墨綠色的7系寶馬車。隨著他走進了一幢連體Townhouse裡,周方達見到了躺在床上的杜大款。與他在幾年前見到的杜先生相比,簡直是判若兩人。只見他面容消瘦、憔悴,深深的皺紋裡刻滿了淒苦與滄桑,凌亂的白髮和混濁的眼神,像風雨之中飄零的殘葉一樣令人憐惜、悲憫。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他坐在了床前。一場攝人心魄的心靈對話讓他認識了真正的「杜大款」。
杜大款原名塗茂雄,現年63歲,出國前系中國Z省L市副市長。他是苦孩子出身,18歲加入中國共產黨,幾十年來勤奮於工作崗位,從一名小科員一直做到副市長,為L市的建設立下汗馬功勞。隨著改革開放的不斷深入,城市規劃改造的任務,落在了塗茂雄肩上。一時間他權傾朝野,成了該市房地產商們心中的極品人物。
塗茂雄不管工作多累多緊張,始終保持著和藹可親,平易近人,艱苦樸素的作風。一雙「三接頭」的黑色皮鞋不知穿了多少年,一塊老式上海牌手錶,始終帶在手腕上。有一次,一個承包商送給他兩雙鞋,他憤怒地推了出去,誰知鞋盒打翻了,從裡面掉出了成捆的現金。此事雖然發生在他家門口,但在市委機關裡卻傳出了一段拒腐蝕永不沾的佳話。其實,那時候他已不能滿足於禮品和那小小的紅包,只是沒有想到那個鞋盒裡面裝的竟是20萬元現金。
城市工業化的發展加速了經濟的運轉。市場經濟的今天,唯利是圖的本性表現得更加淋漓盡致。於是,位高權重的塗茂雄開始編織著更大更精細的索賄受賄網絡。
這個原本也曾心地善良,艱苦樸素,想把兩袖清風的優良傳統保持到告老還鄉的人,在金錢面前身不由己地墮落了。貪婪讓他變得不擇手段,使他喪心病狂。他把靈魂賣給了魔鬼,開始了人生的蛻變。
忽一日,紀檢委的同志交給他一封來自於某港商的檢舉信,驚得他出了一身白毛汗。塗茂雄清點著幾年的「政績」才發現,這灰色的收入竟直逼8位數!他知道這是重罪。「走為上策,逃!遠走高飛,只有出國,才能避免牢獄之災。」他打定主意後,通過一條秘密通道,迅速辦理了出國手續。
從那時起,他走上了惶惶不可終日的逃亡路。
某外商為確保其在華利益及塗茂雄的安全,為他改名換姓辦理了護照,並將他的出逃地安排在印度洋上的一個不起眼的島國。在成功轉移了資金並順利地踏上異國土地時,他長長噓了一口氣。然而,多年的為官經驗告訴他,這裡並不是他終生的避風港。大陸公安和檢察院也不是吃素的,聽說已對外發佈了通緝令。他又買通了簽證官員,來到了K國。1996年,他手持K國護照成功地落腳在南非這個非洲大陸的最南端。
一年間三易其地,他仍然沒有感到安全。他告誡自己:少說、少做、少出門,低調做人。因此,他不敢購買豪宅,不敢交友聚會,過上了深居簡出的生活,惟一的消遣就是去賭場。一種難以名狀的恐懼、痛苦和孤獨充斥著他的心。
周達方在走進塗茂雄家之前,心裡像懷揣著一隻兔子,有些緊張。他不明白塗茂雄為什麼會找他?想與他談些什麼?他原本就沒有想去瞭解塗茂雄的過去,走進他的家時,還沉浸在安婕的信中和對過去的追憶裡。可塗茂雄的開場白實在是太短了,突然進入主題,讓周達方由吃驚到震驚!他實在沒想到,眼前的塗茂雄居然隱藏著這麼大的一個秘密。
周達方腦子有些亂,他曾聽說過一些貪官攜著貪污來的巨款,跑到國外揮霍、豪賭,過著花天酒地的生活,但那只是聽說,沒有過。可現在,活生生的人和事就在眼前,他有些愕然,甚至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但他還是沒弄明白塗茂雄為什麼跟他說這件事。儘管他骨子裡的正義感即將迸發,但這幾年的挫折和教訓讓他清醒地意識到,在沒有弄清對方的意圖之前,沒有權利指責這個人。面對眼前這個苟延殘喘的病人,他恨不起來,並不是因為他曾經送給自己兩萬元的開業款,或者多次資助和幫助華人,而是這個人對於自己的信任和坦誠,讓他既感動又心痛,甚至有些茫然失措。他無法將這些罪惡與他心目中的杜先生畫上等號,他難以理清自己的思路,一時怔在那裡,不知該說些什麼。可他有做人的原則,雖然也愛財,但這並不妨礙他對祖國的熱愛和對貪官的憎恨。
周達方看著一臉愧疚的塗茂雄,冷靜而又淡漠地說:「你講的故事很真實,可我不明白,這段難以啟齒的罪行完全可以爛在肚子裡,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事跟我有什麼關係,我能幫你洗清罪名嗎?我能幫你做什麼嗎?如果想讓我轉移你的資產,我勸你另請高明。沒事的話,我就告辭了。」
塗茂雄擺了擺手,示意周達方坐下,咳嗽了幾聲說:「周老弟,你聽我慢慢說,我有重要的事要向你交代。」
「我還聽你說什麼?你如此處心積慮地把錢弄了出來,我怎麼知道你不是在費盡心機設個套讓我鑽?想讓我替你背黑鍋,沒門兒!說實話,我真沒想到你是這樣卑鄙的人,算我瞎了眼。」
「罵的好,罵的好啊。」
周達方呆住了,不明白這老傢伙的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塗茂雄艱難地強打著笑容說道:「周老弟,別著急,聽我把話說完,好嗎?」
周達方疑惑地問道:「什麼意思?」
塗茂雄抬了抬手,指向窗邊的一個檯子。周達方順著方向看了過去,在鮮花和水果的簇擁中,有兩幅用黑紗圍裹的照片。「那是我已故的父母,我對不起兩位老人家……」塗茂雄擦了擦眼角的淚,嗓音很低沉地訴說著。
塗茂雄輾轉到達南非後,一直努力適應著國外的生活。生活上的煩惱倒在其次,最糟糕的是內心的失落與自我的禁錮讓他感到了壓抑。從國內顯赫高官的位置上,一下子跌落成為異國的逃亡者,沒有了前呼後擁,沒有了發號施令,沒有了請客送禮,他覺得失去了尊嚴。這個昔日不可一世的掌權者,發出了負疚而悔恨的呼喊:「罪孽呀!罪孽。報應呀!報應。」
就在塗茂雄外逃的生活漸漸趨於平穩時,一個殘酷的現實像烙印般嵌進了他的餘生。兩年之內,他的父母,一對老實巴交的農民,因急氣交加,先後撒手西去。他最疼愛的女兒,年僅21歲花季般年齡的女孩,在得知他攜款外逃後,感到羞愧難當,跳河自盡未遂。他的妻子,一位善良勤勞的女人,因他的出走,公婆的離世,女兒的跳河而精神失常。
塗茂雄不知該用什麼去彌補親情上的缺失,他過去想起家人有種溫暖的感覺,可現在想起親人卻是痛在了心尖上,他心裡裝不下這麼多的罪惡。這個世界上,溫暖已離他而去,親情對他來說,是拿多少錢都買不來的奢侈品,錐刺般的痛苦攪動著他的心。「為了錢,我得到了什麼!」他發出了近乎絕望的呼叫。他有很多錢,足夠他在這個世外桃源安度餘生了,但那筆不義之財卻使他變成了孤家寡人。那一筆筆貪污受賄得來的錢,在他看來猶如一顆隨時可能引爆的炸彈,令他心驚肉跳。加上失去親人後的巨大傷痛,深深地折磨著他的精神和肉體,他患上了嚴重的心臟病。
「唉,這種生不如死的逃亡生活終於要結束了。」塗茂雄如釋重負般地歎了口氣。
周達方聽到這兒,不禁為他家人的不幸遭遇而深表同情。他問道:「你這麼做,想過後果嗎?這是為什麼?」
「沒有。」
塗茂雄一聲長歎道:「國內的幹部制度給了高官們很多特權,缺乏一種監管制約的機制,所以給許多人造成了以權謀私的機會。思想水平低的縣地級的官僚們做起事來更是肆無忌憚,能做到長期自我約束不容易。人性的弱點就是自私,當權力、榮譽和金錢在擺在面前時,自私的慾望就會膨脹。再說,我為他們開了綠燈,我也有所付出,所以我覺得也應該得到他們的回報。」
「老塗,你與古時的貪官相比是小巫見大巫,可你比他們更不靠譜的是你居然把錢轉到了國外,你數典忘祖,不僅欠下了親情債,而且損害了國家的利益,我不想與你討論什麼主義,你可以沒有了信念,但做人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你也太不靠譜了,現在你後悔了?」
「何止是後悔,都痛到骨子裡了,我簡直就是豬狗不如。但是後悔已經晚了,一切都是罪有應得!」
「老杜,不,老塗,就算我不懂政治,但我有做人最起碼的底線,也有是非感。你為什麼還要用贓款去賭場揮霍,還要把我牽扯進來。」
「不,我沒有把你牽扯進來。」塗茂雄疑惑地看著一臉嚴肅的周達方。
「沒有?我餐廳開業時,你送來的2萬和你捐出去的5萬是怎麼回事?」
「周老弟,你誤會了,那是我自己掙的錢。」
「什麼,你還會掙錢?」
「是這樣。」塗茂雄想了想說,「我得到家人不幸的消息後,悲痛欲絕,什麼心思都沒有了,開始關注這裡華人的生存狀況。從華人報上我看到了很多消息,同時也聽到了許多令人同情的不幸遭遇的故事,在心靈備受煎熬的同時,我想盡我一些微薄之力為海外華人做些事情,借此來洗刷自己的罪行,得到心靈的懺悔·……」
慢慢滋生良心的塗茂雄,開始尋找著可以幫助同胞的每一個機會,他無意中在報紙上看到了一則被服廠轉讓的廣告,於是他與這位台灣同胞開始了接觸。在簽訂了轉讓合同後,那台灣同胞也轉讓了一個白人格瑞斯給他。這個白人是名退役警察,不僅身材健壯,而且身手不凡,但做事卻是兢兢業業,忠實誠懇。他將工廠全權交給了格瑞斯負責。也可能是上天對他的同情,在非洲做棉被生意居然可以賺錢!他工廠的產品不僅在約堡有市場,而且一直銷到了開普敦。在格瑞斯的努力下,產品在周邊幾個國家也逐漸打開了銷路。工廠裡的工人只知道廠長是格瑞斯,並不知道背後另有其人。
雖然掙了錢,但塗茂雄並未因此而沾沾自喜,他有意招來了一些沒有工作,沒有身份的大陸人和一些當地的黑人,並叮囑格瑞斯給華人辦身份。他把賺來的錢分做三份,一部分用於工廠的開銷和日常生活;一部分用於彌補貪污所花掉的款項;另一小部分則拿到賭場,作為賭資送給賭輸了的同胞。他從不要求別人還錢,也不抱著有人還錢的想法,可卻偏偏碰到了執著還錢的周達方。
「老弟,你真夠軸的,但你的執著挺讓我感動的。」
「是嗎?你以為這樣做很偉大嗎?你以為每個人都像你一樣,可以把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歸為己有?你以為你是華人的救世主?」周達方輕蔑地說。
塗茂雄又劇烈地咳了起來,稍稍平息後,艱難地說:「不,我是罪人,是在贖罪。」
周達方拿起茶杯遞給塗茂雄,又向格瑞斯要了一杯桔汁,緩緩地喝了一口說:「你這樣的幹部我見過很多,雖然有些官僚,但你們是生於動盪的一代,曾經吃過苦。在你們的身上有種精神,辦事認真,為人淳樸,心地也是善良的。這一代人有著艱苦奮鬥、堅持原則的優良傳統。但是,你卻成為這代人的敗類。以前你在我的眼裡有些神秘、仗義,並博得了我對你的一些好感,但現在我不這麼想了。」
塗茂雄示意格瑞斯扶他起來,鄭重地說:「人一生的幸福是有定數的,可是我卻在短短的幾年裡都揮霍完了。」他苦笑了一下,「是不是很宿命,很唯心?老天現在要收我了,可我的內心因為這筆不該拿的贓款而備受折磨。」他深深地歎了口氣,「就是到了那邊我也不能安息。老弟,這筆錢的回歸注定要落在你身上。雖然不多,但不屬於自己的東西終究是要還的。」
至此,周達方才明白了塗茂雄找他來的原因。他感到渾身每一個細胞都在激動,他看到了一個罪人的覺醒,感覺到自己肩上的擔子有些沉重。他強抑著感情的衝動,鎮靜地問道:「你為什麼相信我?」
塗茂雄淡淡地笑了笑說:「我們的交往始於信任。人與人之間有時不需要深交,交久了,瞭解的缺點反而多就不信任了。對你,我們是神交,只需要一點就夠了。」
「什麼?」
「你的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