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們這個革命大家庭裡，韓淼是最小的唯一的女孩。父母對他們的管束很嚴格，似乎每個孩子都是在呵斥和批評中長大的。所以，他們不願意回家，她放學後就跟著三個哥哥瘋玩，從哥哥們身上體驗家庭的溫暖和快樂。不論她提出什麼要求，三個哥哥都會盡全力去做。她要一條皮筋繩，哥哥們就起早到各樓的奶箱裡去捋奶瓶上的皮筋，為她做一條長長的跳繩。那時，她的信心和勇氣來自於哥哥們。
文革前夕，父親硬是把在「哈軍工」學火箭物理的大哥送回了老家，告訴他：要扎根，是鋼板也要坐出坑。送走大哥沒多久，父親也受到了衝擊，被關押起來。從此，母親的性格扭曲了，脾氣更加乖戾暴躁。隨著上山下鄉的號令，韓淼淚水漣漣地送走了二哥、三哥。家裡一下子變得冷清了，韓淼成為唯一可以受教育的對象。「母親沒有一天看著我順眼，搞得我心裡總是惴惴不安，特自卑，總覺得自己做得不如別人好。」十六歲那年，韓淼終於拿到了一紙入伍通知書，逃離般的走出家門。五年的軍旅生涯在懵懵懂懂中過去了，回到家中，一切如故，唯一不同的是父親官復原職了。但母親的性格並未有所改變。
周達方抽出面巾紙輕輕為韓淼擦拭著淚水：「一家一本難念的經，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別想那些不愉快的往事了。」韓淼嗚咽地「嗯」了一聲。
永遠忘不了的是：出國前，面對父母那老淚縱橫的感傷和兒子稚嫩的聲聲呼喚。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一股濃濃的親情，她心軟了，幾乎沒有了遠走他鄉的勇氣。
但韓淼的選擇毫無目的，簡單說，就是為了逃避現實。把自己置身於一種虛無縹緲的幻想之中。
如今出國已經三年了。三年裡，她彷彿經歷了一次生死輪迴。
韓淼曾在日記中描繪過自己的感受：「每當夜幕降臨，站在窗前，看著山下那浩如繁星的燈火時，心裡就特別惆悵。因為，每一處窗口的燈光都不屬於我。儘管它與大自然的美麗融合在一起，可卻無法融入我的心。那種寂寞的感覺，會在瞬間襲遍全身。我突然會感到脆弱，脆弱得害怕寂寞和寧靜，害怕獨處。在這裡，每一道目光似乎都包藏著險惡用心。在這情感的沙漠裡，特別渴望有一個我心儀的、能瞭解我的人出現，把我緊緊地抱在懷裡，讓我感受溫情的存在。讓我這顆沒著沒落的心，有一個停靠的棲息地。人到中年，無奈地揮揮手就告別了青春。唉！歲月流逝……」
韓淼歎口氣：「其實我這人特自閉，我討厭別人在我面前指手畫腳，潛意識裡把家中的陋習傳承了過來，遇到不順心的人或事，馬上就要反抗，會用過激的言詞對付別人。用以釋放自己內心的緊張，抵抗痛苦。你說我是不是有病呀。」
「我看病得不輕。」周達方接了一句。
「有時我煩了，就給我媽打電話。我想問她：幹嘛生我，讓我到這個世上來受苦。可每次說出口，每次都是以泣不成聲結束。我們娘兒倆，見面的時候烏眼雞似的死掐，現在遠隔萬里，反倒述說起思念之苦來了。」
「哎，今天打電話了嗎。」周達方插了一句。
「打了。聽到兒子的聲音，我都快崩潰了。」韓淼潸然淚下。
「就在你寂寥得百無聊賴、百抓撓心之時，我居心叵測，乘人之危，闖進了你的視線，是不是把你攪和的有點兒不得安寧？」
「算是，但不準確。」
「怎麼講？」
「你不是闖進了我的視線，而是闖入了我的心。」
「你就沒覺著我是一不懷好意、居心叵測的人？」
「不懷好意能堅持到現在？從那件事開始，我就認定了你這個傻男人。你肯為一個傷害過自己的人挺身而出，拋棄生死。這種凜然，有幾個人可以裝出來？達方，就憑這點，我為你受什麼委屈都沒關係。你相信嗎？」她雙眼閃動著誠懇的淚光。
「別提這事了行嗎？求求你，我心裡都快成負擔了。」
「你別嫌我貧，因為這是我心裡永遠難以抹去的一筆債。有人說，人生三筆債是一定要還的。」
「哪三筆債，說來聽聽？」
「父母養育之恩；人情之債；金錢之債。」
「精闢。這是誰的名言？」
「古已有之。所以，達方，我認定了這筆人情債，今生今世是一定要還的。」
「有期限嗎？」
「沒有！這條命是你的，連這人都是你的，你還有什麼不相信的嗎？」
「千萬別海誓山盟，我膽兒小，你別嚇著我。趕明兒遇上好的主兒您還抓緊，別錯過，千萬別對我太執著。白人啦、同胞啦，甚至黑人大款啦，您都可以考慮……」
「討厭！油嘴滑舌的，你是不是煩我，特想把我打發出去。我告訴你，沒門兒！」
周達方調侃地說：「好了，經過這幾年的考驗，我也覺得你有了脫胎換骨的進步。但咱們都是成年人，遇事可要冷靜喲，我可不是什麼好鳥兒。」
「你是什麼鳥我心裡有數。」韓淼在國外看到了太多的世態炎涼，經歷了無數意想不到的變故，早已心冷齒寒。這裡畢竟是國外，多少孤男寡女在百無聊賴地活著，寂寞著、苦悶著。有的縱情聲色，有的揮霍無度，有的掙扎在貧困線上，還有些人靠毒品和賭博來麻醉自己。他們大多數有家庭，但他們是人，需要溫暖，需要有人愛憐。面對眼前這個男人的真心呵護，她心滿意足。
「達方，我是個女人，你可能體會不到，隻身闖蕩的女人有多難。我希望你能來陪伴我。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這個女人再次淚灑衫巾。
周達方靜靜地靠在沙發上，看著她，心裡慢慢升起一種理解與愛憐。他輕輕地捋一下韓淼的頭髮：「我說，剛才我就想說，但沒說出來。」
「不要說，什麼都不要說。不論說什麼，都是對這種氣氛的破壞。」她用手堵住他的嘴，把頭埋在他的懷裡。
「不行，我一定要說，因為我餓了！」
「你想吃東西了？太好了！你等著，我這就去準備。」韓淼戀戀不捨地鬆開了纏在他腰上的手，走進了廚房。
韓淼在廚房裡切菜炒菜時發出的聲音傳到了客廳，周達方再次找到了家的感覺。她無微不至的體貼讓周達方深感不安，甚至有一種愧疚。為什麼會是這樣，這一切太不可思議了。
不一會兒，桌子上擺放了三盤熱菜。
「哎，我說，你怎麼這麼快就做好了？」
「我早就準備好了，加工成半成品，就等你一聲令下，開火。」
「說實話，今晚上碰上太多的酒友，都是平時很少見到的，喝猛了點兒，放著一桌子好菜沒吃幾口，現在還真餓了。」
「還說吶，我把你從車上連拉帶拖，真有點弄不動，我心都涼了，敢情我拉回一個醉鬼來。氣得我直掉淚，沒想到你還醒了。」
「要知道你準備了這麼多好菜，我哪兒都不去了，好好陪陪你，有口福還有艷福。來，許個願吧，我來點蠟燭。」
韓淼雙手合十，微閉雙目，心裡暗想：三年了，這個男人是出國後第一個陪著我過生日的人，也是我離婚後多年尋找的感情寄托……不論今後發生什麼，我都要盡力支持他，陪伴他走下去，讓他高興，讓他幸福。她覺得，有生以來，一份最純真的情感油然而升。她豁然開朗，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輕鬆和快樂。
我許願了，可以吹蠟燭了！」韓淼睜開眼，微笑地吹滅了蠟燭。
「許願也用不了這麼久吧，不會是把來生的願也一起許給別人了？」
「是！今生有緣相識，來生有緣再相會。」
「能把今生過好了就不錯，再說了，你就不怕來生找不到我？」
「如果有來生，我找遍全世界……」
兩顆孤獨的心，在異國的土地上碰撞著。雨停了，透過落地窗，能看到閃爍的朗星明月。雨後清新的空氣沁人心脾，周達方和韓淼正自陶醉，「啪、啪！」兩聲清脆的槍聲劃破了夜晚的寧靜。一種不安襲上周達方的心頭，「最近這裡的槍聲越來越多了，晚上最好不要出門……」「你以後出門送貨千萬要小心啊。」韓淼擁抱著周達方輕輕地說。兩人相互安慰著。
1996年的南非大地上，湧動著一股股犯罪的黑潮。
大年初五吃餃子，老輩人叫「破五」，還有「捏破」的說法。可這些老理兒在海外華人中沒什麼市場，多數人盼的不過是吃頓餃子。這事兒，周達方早就惦記上了。雖說年三十聚會時吃了，初一去褚莊家也吃了，吃的還是台灣特色的雲吞麵餃子，可周達方還是惦記著老北京的「破五」餃子。
吳浩夫婦發出邀請，初五到他家聚齊包餃子。韓淼原本打算那天把大家召來，卻讓吳浩夫婦搶了先。周達方不在乎，在誰家都一樣，他就想騰空了胃，感受餃子下酒的痛快。
可今天，他得跟安婕前往北省的彼得斯堡送貨。他算計著，往返600多公里，必須早去才能早回，順利的話下午3點多就能回來，什麼都不耽誤。沒想到韓淼比他起的還早，不僅準備好早餐，還給他們準備了午飯。
周達方把個早餐吃得有聲有色，午飯就打算省了。可韓淼卻拿了一大兜子食品往車上塞，囑咐他們別在外面吃東西，中午把這些東西消滅了就行。周達方把車開到車庫門口，回頭對韓淼說：「下午去吳浩家時，把昨天買的東西帶上。」
「知道了，路上注意安全，早點回來。」
孟海濤催促：「幹嘛呢？真磨嘰，有這工夫都到了。」
裝了一肚子牛奶麵包培根肉的周達方一腳油門衝了出去，為了消化掉這點食品，他開了第一把。孟海濤也不跟他爭，倒在後座上補覺去了。
清晨，滿載貨物的「半截美」「空比」像一團滾動的煙霧疾馳在約堡到北省首府的高速路上。車廂內灑滿陽光，安婕像變戲法似的，一會兒拿出一瓶芒果汁給周達方喝，一會兒又拿出一包荔枝，一個個細緻地剝好，送到他口中。儘管南非水果品種繁多，但只有荔枝和芒果對他有吸引力。這種關懷備至的鼓舞，讓周達方一口氣開了三個多鐘頭。孟海濤可能是昨晚在Casino鏖戰太久，一直呼呼大睡。
上午不到11點，他們順利抵達彼得斯堡。彼得斯堡是個不大的城市，卻是北方省的重鎮。它小巧別緻，街道整齊，四處綠草茵茵。雖然不如約堡的繁華，卻也是車水馬龍。
在安婕的指引下，他們來到一家商店門前，迎接他們的是個叫麥克的中年白人，穿著得體，和藹可親。寒暄後，接貨，驗貨。這家商店經營各色日用商品，服裝百貨一應俱全。門口還擺放了幾台遊戲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