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爾看了一眼周達方,禮貌地說:「Ok,Please!我就是來聽取你們意見的,因為你們是我的老闆。」
周達方一想起見到康凱時的情形心裡就難受,恨不得明天就把康凱接出來。但是,他知道案件剛剛開始討論,需要一個過程。現在知道了案件的情況,他更想知道的是能否保釋康凱,以及將損失降到最低。因為不論是走私還是闖關,這些事完全是在康凱不知情的情況下發生的,沒有與發貨方串通的可能。那麼保釋康凱出獄,這個手續由誰辦?需要多少錢?多少天?同時將罰款的數額減少到最低,還有律師費用問題,再有就是希望法庭在開庭時最好讓舉報人到場。他把想好的幾件事做了簡單的說明,孟海濤同聲翻譯給吉爾。
律師點點頭,思考了一下說:「這是個很棘手的事,當然,保釋是第一位的,這件事我去辦。損失減少的問題,我說了不算。怎麼證明我的當事人是受陷害的,我信,但法庭不信。海關查的是貨,物品不會說話。我認為,只能將減少罰款提請法庭,他們不會留櫃子,如何處罰會有個尺度。」
孟海濤接著說:「這些事希望你盡快解決,我不希望我的朋友在裡面超過72小時。海關也不是不可以鬆動的,據我瞭解,有很多貨櫃都是違法進來的,海關也放行了,希望你做出努力。還有,盡快安排開庭時間,哪怕半夜都行,總之,全靠你了。周先生剛才還說,你的費用我們不會吝嗇的。」
「OK,我明白了,首先我要感謝你們對我的信任。至於我的費用,律師事務所是有規定的。」吉爾一再表示,費用不是主要問題,保釋康先生,疏通海關,再去做法庭的工作,是這個案子裡最主要的三件事,是他現在就要去落實的。隨著一聲長長的口哨,吉爾笑著問道:「我想知道你們最高的限額是多少?」
「最低,不花錢才好呢。最高五萬封頂,不能再高了。」周達方說。
「那我只能試試。」
送吉爾到門口時,安婕禮貌地握著他的手說:「GoodLuck!上帝會幫你的。」
第二天,孟海濤和周達方帶著很多東西,再次來到了看守所。康凱的眉頭鎖得更緊了,刀刻般的皺紋深深地嵌在額頭上,一臉倦怠,顯得疲憊不堪,黑黑的胡茬掛滿了兩腮、下額,花白的頭髮蓬亂不堪,令人不忍目睹。孟海濤遞給那個看守一盒煙,看守懂事地轉身站到了門外。周達方快速將律師說的情況概述了一下,康凱一邊聽一邊狼吞虎嚥地啃著芝麻雞的雞翅,抬起那無神的雙眼點著頭說:「行,行,你們看著辦吧,越快越好,這裡不是他媽人呆的地方,簡直就是地獄!該罰就罰吧!這錢算我的,該著我倒霉。這事除了錢串子沒別人,這混蛋有本事別讓我出去,我出去先宰了他!」說著狠狠地咬了一口雞肉,雙手因氣憤而劇烈顫抖。
孟海濤給他倒了半杯牛奶:「哥哥慢點吃,別噎著。」
康凱沒接那杯牛奶,而是一把抓住了孟海濤的手,瞪著通紅的噙著淚的雙眼,雙唇抖動著不知該說什麼。周達方從來沒見過康凱有過如此異常的表情,那是一種撕心裂肺深鎖著哀愁不能言表的痛。
周達方看不下去了,雙手搭在他的手上說:「哥們兒挺住,在部隊吃了那麼大的苦,咱也沒皺一下眉頭,男子漢有淚不輕彈,你比我堅強。我們這幾天全力以赴忙活這事,後天就開庭了,大不了罰款,你屬不知情者不會判刑,況且不屬大宗走私,沒事,沒有過不了的坎。重要的是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
孟海濤望著康凱欲言又止的樣子,突然緊緊地攥著康凱的手直勾勾地看著他:「哥哥,我看出來了,你有話要說,是不是這兒的人欺負你了?打你了?你告訴我該怎麼辦?是不是現在就要通知獄方?」
康凱顫巍巍點著頭,哽咽著說:「我要出去,這兒不能再呆下去了。」他痛苦地低著頭,垂下眼皮,悲憤地搖著頭說,「是恥辱!是羞於啟齒的恥辱!」他激怒地用拳頭砸著桌子。孟海濤抓著他的雙臂:「哥耶,你快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康凱只是咬緊牙關閉著眼睛搖頭。周達方知道,康凱若非遇到大事,絕不會這樣。「恥辱」這兩個字一直在他心中旋轉,他拍了一下孟海濤說:「你現在就給律師打電話,告訴他不論現在在幹什麼,立即來!他的當事人需要去醫院,我們現在就要辦保釋,快!刻不容緩!」說完轉身對那看守說道:「Hello!Mybrothertoldme,hereisnotsafety.Canyouexchangearoomforhim?Thankyouverymuch.」(我朋友說這裡不安全,能不能給他換個房間)
「Sorry,Ihavetoreportformyvanguard.」(對不起,我必須報告我的監獄長),那看守說完,拿起對講機開始聯繫。周達方看到他負責的樣子,隨手掏出100蘭特塞進他手裡。看守連連點頭哈腰表示感謝。孟海濤放下電話說:「吉爾20分種後到,但他要先找監獄長瞭解情況,然後才能來。」
「行!咱們在這兒等,看看這裡有多少貓膩。」周達方態度堅決地說。
大約半小時後,吉爾匆匆地來了。和他一起來的是一個留著兩撇小鬍子的警官,挺著大肚子,肩扛兩槓兩花。吉爾介紹說:「這位是今天值班的副監獄長弗蘭克。」寒暄後,孟海濤向吉爾和弗蘭克簡單地介紹了情況。弗蘭克一臉生動的表情,忽兒攤開雙手,忽兒單手托肘捋著小鬍子,認真地聽著,不時瞟一眼康凱,與吉爾低聲交談著。
吉爾對孟海濤說:「我們需要與康先生單獨談談,請你們到大廳等候。」
孟、週二人點點頭,周達方轉身與康凱擁抱了一下,拍拍他的背:「哥們兒快出頭了,今兒就接你回家。」康凱激動地點了點頭,哽咽著:「謝謝你們!謝謝!」
將近一個小時的漫長等待後,吉爾和弗蘭克終於走了出來。副監獄長面無表情地與孟海濤和周達方握握手算是告別,挺著肚子走了。吉爾說:「保釋不是監獄的事,需要向法院提出申請,我現在就去找法官。但他答應現在就換監號,你們等在這裡,我走了。」吉爾說完轉身匆匆離去。
「康先生到底是怎麼回事?要求保釋!這是我們的唯一要求。」孟海濤急切地追拉著吉爾問。
吉爾說了一個英語單詞,孟海濤聽後跳起來大罵:「這他媽的!在監獄裡居然會發生這種事,簡直是豈有此理!」
周達方看他暴躁的樣子,忙問:「你幹嘛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把你氣成這樣?」
「等會兒再告訴你。」孟海濤轉身對吉爾說,「我們今天一定要把康凱保釋出來,不等開庭了,一切拜託給你了,一定給我電話。」
回家的路上,孟海濤對周達方說:「老康在獄裡被人奸了!」
周達方在驚愕中沉默了,他想起康凱那因痛苦而扭曲的臉,因屈辱和無力抗爭而眥目的憤慨,那羞於啟齒的屈辱對一個男人來說是多麼大的痛楚和傷害!他的心在下沉,這就是出國的代價!周達方也在拷問自己的心靈。康凱的遭遇讓人心痛,讓人悲哀,但這不是憐憫和氣憤就可以解決的。
孟海濤說:「我早就聽說過這種事,但怎麼也沒想到會發生在老康身上。這人要是走背字,喝涼水都他媽塞牙縫。你想呵,老周,那裡關押的百分之九十九都是當地的不法分子,大多是周邊鄰國的地痞流氓,是一幫失去理性的人渣,對他們來講,多條罪少條罪無所謂,監獄管不了。好在老康已調換了房間,明天就開庭了,任打任罰就這樣了。」
在吉爾的努力下,法庭判決:罰款5萬,沒收牛仔褲及各種中國酒,康凱當庭釋放,三天後出櫃。吉爾當庭提出反訴:一、就當事人提出的讓舉報人出庭,為什麼不出庭?二、就當事人在羈押期間受到的人身和精神傷害起訴監獄方,並要求賠償。法院當庭駁回第一條:舉報人受法律保護。第二條法庭將與監獄方協調,給予適當賠付。
康凱回來了,一臉憂傷與疲憊,加上頜下堆滿的鬍鬚,令人不忍目睹。他呆坐在沙發上,兩眼發直,目光呆滯,雙手不停地摸搓著,什麼也不說。周達方和韓淼在廚房忙著做飯,陣陣飄香未能動搖康凱雕塑般的身姿。
孟海濤把飯菜擺好,喊了一聲:「開飯了!」走到康凱身邊說:「我說老哥,別想了,想的都是痛苦,今兒哥兒幾個給你洗塵接風去去晦氣,放鬆點兒別繃著,洗洗手,開撮。」他伸手拉著康凱站了起來。
康凱對韓淼和周達方說:「謝謝你們忙了一下午,等等小吳吧。」他嗓音沙啞,表情沉悶,說完低頭走向衛生間。
「康哥耶!想死我了你。」吳浩推門進來,衝向康凱,緊緊抱住了他,「哥哥你受苦了,我心裡是真他媽難受。」吳浩鬆開康凱,摘下眼鏡抹了把淚,「這下好了,回來了,咱今晚喝個一醉方休。」
「小樣兒吧,就你,三兩酒下肚就找不著北,還一醉方休。我讓你帶的菜呢?」周達方揶揄著吳浩,為的是打破這沉悶又壓抑的氣氛。
孟海濤添油加醋地煽乎:「霍!你瞅他裝得跟真的似的,早幹嘛來著,想用你時你那叫一個忙,又上貨,又是老婆有病,理由你全佔了。整個一個假惺惺。」
周達方幫腔:「這還不是主要的,重在表現而不是摻合,反正你要吃的菜得你自己帶,飯後還要刷碗、收拾廚房、打掃衛生。不出工也不出力的主兒看著辦,覺著合適就留下湊合吃兩口,覺著不合適,看看老康,把菜擱這兒,臊眉耷眼就請回吧,這兒也就沒你什麼事了。」
「你們哥兒倆不會這麼絕情吧,我是急著見你們哥兒幾個,所以……」
「您還打住!什麼叫急著呀!見誰呀?」
「行,我走行嘛?」吳浩說完放下一個小包走了出去。
「你們倆幹嘛呀,開玩笑也沒這樣開的,欺負老實人,我追他去。」韓淼嗔怪著就要出門。周達方一把拉住她:「你怎麼這麼認真呀,他能走嗎?他是到車裡拿東西去了。」
「小孟,你丫死哪兒去了,幫我托一把行嗎,真沒眼力勁兒。」吳浩在門外喊。
孟海濤幫吳浩拿進來幾個口袋罩著的菜,周達方迫不及待地一一打開,說:「小同志有進步嘛,還知道把東西做出點花樣。別愣著啦,去請老康。韓淼,安婕怎麼還不來?」
「誰知道,你昨天說讓她陪吳浩媳婦值班,她可能去了。」
「不會吧,我就那麼一說,她還認真了。」
「那是,人家可聽你的了,說了,康哥的事沒出上力,不好意思來蹭飯。」
「聽聽,什麼叫巾幗,就比有的人強。」孟海濤趁機又燒了吳浩一句。
「你丫有完沒完,哎!韓經理,我怎麼不知道小安陪我媳婦的事呀?」
「女人的事你就別管了,你們先喝著吧。」韓淼神秘地笑了一下。
哥兒幾個嘻嘻哈哈地坐了下來。康凱一聲不吭,拿起筷子就吃。吳浩給他到了一杯啤酒,他端起來一口氣干了。
孟海濤端著一杯剛倒好的白酒說:「哥哥,慢點兒,你來點白的?」
康凱用一個指頭在盤子邊敲了敲:「放這兒。」又沒話了。大家的情緒也受到了影響,說話的聲音漸漸小了許多。康凱這頓飯吃得是氣吞山河,旁若無人,來酒就干,一語不發。周達方看著他,心如刀絞,數次規勸:「哥,你悠著點。」但康凱充耳不聞。周達方明白他心裡有多苦,想勸,又羞於啟齒。大家一時無語,悄悄放下筷子,看著康凱。只見他雙頰通紅,兩眼充血,搖晃著滿頭的亂髮,表情呆滯,全然不顧旁人的存在和情緒。這樣過了一會兒,他才輕輕地放下筷子,拿起一杯白酒一飲而盡,慢慢地抬起頭,臉上擠出一絲苦笑,低啞的聲音說:「怎麼啦?嚇著你們了!」那種無奈、苦澀、屈辱混於一體的蒼涼表情讓人看了心裡酸酸的。康凱說完,眼角中滾出兩顆豆大的淚:「我的好兄弟們,我對不起你們!」那聲音是從哽咽的喉頭裡擠出來的,太難受了。周達方趕緊示意韓淼給康凱倒杯水,轉頭對康凱說:「老康,別說這話,有什麼對得起對不起的,大家都是出門在外,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相互幫助是應該的。再說了,這種事也不怪你。」
康凱猛地抬起右臂說:「老弟,別安慰我,我心裡明白,在坐的人,就我傻B。當初要是聽了你倆的話不去簽約,也就沒這事兒了。清關?這哪裡是清關,分明是羊入虎口呀!」他低著頭,像是對大家又像是自己問自己,喃喃道:「這個代價太大了,太大了……」突然,他手捂著臉「嗚」的一聲哭了!
哭聲從他雙手的指縫中傳出,週身劇烈顫抖。一個成年男人的哭泣,撩撥著每一個人的心,這哭聲中有他的委屈、憋悶、恥辱和悔恨,這些因素交織在一起,足以摧毀任何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