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達方總算不辱使命,在場區的路口連說帶比劃地糾集了十幾個人高馬大的黑工。提到「實業」公司,他們似乎都明白是有活兒干,紛紛跟了過來,一路上不停地問著:「WhereisLeisha?WhereisSaidula?Howmuchforonehour?」周達方明白他們是在問莉薩和賽杜拉。問多了他也不懂,只是不停地說「Go!Go!」,連蒙帶唬地領來了一批壯勞力。
錢、韓二人開始與這批黑工討價還價,由每小時3蘭特講到2.5蘭特。貨車停穩在倉庫後,錢線檢查了鉛封,簽了字,一聲「OK」,周達方就混跡於黑工的隊伍裡,從早上9點半一直幹到下午4點。他上樓準備吃飯時,迎面碰上韓淼,她衝著滿頭是汗的周達方尖聲訓斥道:「你上來幹什麼?活兒幹完了嗎,就你一個自己人,老往上跑什麼?」
「活都安排好了,我上來吃點東西。誰老往上跑了?我從上午到現在剛上來。」周達方咽一下口水,氣喘吁吁地解釋。
「你吃飯有理啦,把你當自己人是瞧得起你,你還知道你丫是來幹嘛的吧?」錢線扔下手中的牌,從屋內衝了出來,沖周達方喊道。
「現在正是緊張的時候,你他媽堅持一下就餓死了,嚷嚷什麼?誰不讓你吃飯啦,你還挺牛。」韓淼冷冷地添油加醋。
「告訴你,這兒還沒你囂張的地兒,讓你幹嘛就幹嘛,你得知道你端的是誰的飯碗,要飯就別嫌餿!」錢線囂張地叫著。
「你們這是怎麼說話呢?」周達方的話音還沒落地,二人的惡言惡語猶如一把把利劍,連諷帶刺地扎向周達方的自尊心。
「你以為你是誰?嫌難聽啊,那你甭干呀,家呆著舒服,誰養你呀?有錢自己開公司,當老闆,沒人管你。可你沒錢,只能打工!你懂嗎?小韓,你下去盯會兒,讓丫塞點東西,別餓死了,咱他媽還得負責。」
「想找平衡,這兒沒有。找公平,要說理,沒門兒,除非你別出來打工。」韓淼說著走下樓梯。
她的惡言惡語和高跟鞋踏在鐵樓梯上的噹噹聲,給了周達方極大的刺激,他終於沒能克制住自己:「錢線,你丫以為你是誰?跟我這兒裝什麼孫子!我來是工作的,不是來這受氣的,今兒還告訴你們,老子不幹了!」說著,周達方脫下那件穿了近三個月的藍大褂,甩手丟在了地上,狠狠地說:「少跟我來這套。」
「喲,怎麼著,還想在這兒找面子,你算老幾呀。」韓淼滿臉不屑,不陰不陽地敲著邊鼓。她今天站在了錢線一邊,這樣的事連她自己都糊塗。
周達方本想不搭理這個女人,可他看到韓淼那刁蠻惡毒的目光,決定再也不給她留面子:「還有你,韓淼,這三個月來,你連個最起碼虛偽的笑容都沒有,你不覺得自己很難看嗎?瞧你那副德行,最好撒泡尿照照鏡子,好好看看自己還像個女人嗎!我告訴你們,我是來工作的,不是來搶你們飯碗的,請你們檢點一下自己的言行,真他媽沒素質,讓人瞧不起。」
變故突起,錢線站在那有點兒發傻,一時不知說什麼。
周達方對韓淼的話似乎更惡毒些,像一顆釘子,把韓淼牢牢地釘在了樓梯上。她瞪著要噴出火的雙眼,緊緊盯著周達方,萬萬沒有想到,這個平日不哼不哈的打工仔,居然會用女人最忌諱的字眼兒當做回敬她的武器,噎得她一時語塞,臉一陣紅一陣白的。這話就是錢線也從不敢說出口,可現在卻從一個打工仔嘴裡冒了出來,這不能不讓她感到激憤,她大喊了一聲:「放肆!你……滾!」
「孫子,你想幹什麼?」錢線惡狠狠地說。
「你丫才孫子呢,沒長眼睛,看不出來?老子不幹了,傻B!」周達方撂下這句話,轉身走進廚房。
儘管背後傳來諸多不堪入耳的咒罵,但他明白,今天的爭吵就會是明天的流落街頭,或是被今夜的黑暗吞噬。什麼同胞、老鄉,都是一幫唯利是圖,不拿人當人的小人。周達方把憋了三個月的怨氣發洩出來,心裡覺得輕鬆了許多。他身在廚房,卻豎著耳朵聽著外面的動靜。他撥通了康凱的電話,康凱答應抽時間去公司。
不幹了!周達方心裡默念著,坐在椅子上發愣,想起在國內機關時的情景,工作之餘會有一幫朋友,隔三差五地約上你小酌兩杯,不痛快時還會有人聽你倒苦水,或去卡拉OK狂吼一氣,工作取得一點成績時,還會得到領導的褒獎。在這裡,什麼都沒有,只有為生存而掙扎的冷酷,像弱肉強食的動物一樣。當你離開那個已適應的團體時,才會懷念那能讓人觸摸得到的溫暖,才能體會到它的珍貴。
天色漸漸暗下來時,錢線悄然來到他身後:「老周,還運氣呢!走,到我屋裡,咱哥倆聊聊。」如此客氣,是周達方所始料不及的。
「有什麼聊的,該說的都說了,該罵的也都罵了,我不吃這套。」周達方坐在那兒眼皮都不抬。
錢線自己搬把椅子坐了下來:「我知道你心裡不痛快,看這架式今兒是要走呀?我跟你說實話吧,我和老康通了電話,他不到這兒來,晚上直接去我家。怎麼著,你是跟我回去,還是在這兒傻等?」
錢線的話一出口,周達方也明白了:老康是想到駐地去談,順便拉東西走人。想到這兒,周達方淡淡地說:「那好,走吧。」
回去的路上,錢線說:「嘿,我說老周哇老周,你怎麼這麼軸呀,你以為咱這一吵,我就不能容你了,你也忒小心眼兒了吧。我看你和老康好好談一談,我是那人嗎?說話是糙了點兒,也粗了些,可我沒壞心眼兒,老康都知道,這還沒看出來嗎?怎麼著,你以為離開這兒,再找份工作就不受氣了,還能拿到高工資?我實話跟你說吧,沒那麼好的事兒,你要不信,咱走著瞧。」
周達方看著路燈下的樹影一排排向後倒去,心想:這小子怎麼會良心發現,如此心平氣和的時候太少了。他不知道,可錢線心裡明白一件事,也是他後悔的事,那就是他身份的手續還得找康凱辦,要是把老周得罪了,恐怕延期的事也就遙遙無期了。他後悔自己這張嘴,忒糙。現在就是裝裝樣子也得把這老周給哄回去,至於以後怎樣再說吧。所以,韓淼走時拉他走,想把周達方甩在這兒,可他沒走。錢線畢竟比韓淼老辣許多。
汽車駛到住地門口,錢線沒有想進去的意思,而是轉了個圈,把車頭調了個方向,隨後說:「你回去吧,我出去一趟。」
周達方慢慢地走進了那冷清的院落。初冬的冷風在院落中四處飄蕩,你走到哪裡它跟到哪裡。他緊了緊身上的夾克,雙手抱著自己的肩膀,一種無助的感覺油然而生。周達方並不是個多愁善感之人,可今天卻覺得特別沮喪,有種備受挫折的感覺。康凱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到,他的到來是否會改變今後的命運?他無心走進那間沒有一丁點兒人氣的小屋,在灑滿冷清月光和淒涼寒風的小院中漫步。抬頭看天,繁星圍繞著皎月,清風朗月的夜是這般寧靜。可心境卻是那樣的拘束、窒息,是那種活得不舒服、不真實的感覺。錢線說康凱的那些話不停迴響在耳邊,可他怎麼也不會相信,做人頭生意的事會與老康劃等號。這一定是錢線對老康的誣蔑!丫身份沒辦下來就怪別人,小人一個!
周達方一直在分析這個人:大白話直來直去,沒什麼文化,做事想一出是一出,對工作安排毫無頭緒,管理水平極差,對工作人員吆三喝四,不講人情,在國內沒混過好日子,缺少修養,家庭出身一般,為人行事總是狠巴巴的。這些,只能說明他從小心靈受過創傷,缺風度,少氣質。
一束車燈伴隨著喇叭聲探進了院落,康凱在黑暗中探出身子,對著在燈前發愣的周達方喊:「小周,幹嘛呢,快來開門呀。」
「來啦!」周達方像撈到救命稻草一樣,飛快地衝到門前,氣喘吁吁地站在門裡,因激動而手足無措。老康又催了一遍:「開門呀。」周達方搖著頭說:「這門只能用遙控器,不然打不開。」康凱看著周達方那一臉的認真勁兒,哈哈大笑:「你丫還北京大都市來的吶,連外國門都不會開,真他媽給中國人丟臉。打工打傻了,從來沒開過這門是吧?你找找左右門柱上,有個帶燈的小盒子,那上面有按鈕,按一下就行了。」經康凱指點,周達方在右面的牆柱上找到了一個閃著紅燈的小盒子,按動按鈕,「卡嗒」一聲,門開了。他在黑暗中嘲笑自己:真他媽笨到家了,連個門都不會開,還出國呢,是夠丟人的。
康凱將車停穩,沖周達方說:「嘿,哥們兒,看看誰來了。」昏暗的光線下,孟海濤一下子竄了過來,抱住了周達方:「哥們兒,沒想到吧,想死我了吧?這段時間忒忙,想來都沒時間,你還好吧。」說著,雙手不停地拍打著周達方的後背。
「嘿,你嚇了我一跳!好,好啊,好得不得了!你們還知道來看看我這個水深火熱中的人,真讓我感不動。」
「你看你,一見面就發牢騷。」康凱責怪道。
「哥哥,我錯了,我給你陪不是,要怪就怪我,今晚上我陪你。」孟海濤接過話說。
「行了行了,先別敘舊了,把東西搬屋裡去,你們哥兒倆喝上再說。」康凱在一邊招呼著。
周達方打開房門,熱情地說:「請進、請進,歡迎光臨寒舍。」轉身看到康、孟二人愣在了門口,他一臉的興奮變成了不解。只見康凱緊皺著眉頭,疑惑地打量著這間小屋。
「看啥呢,進來呀!」昏暗的燈光下,周達方熱情地招呼著:「看什麼看,這屋不用換鞋,我這兒也沒備著拖鞋。」
「你等等,這是你住的地方?還是你的廚房?」
「吃喝拉撒睡都在這兒,怎麼啦?」周達方憨憨地回復。
「什麼?合著自打到這兒地界,你就一直住這兒?對面那屋你沒鑰匙,也沒進去過?」康凱那一臉的不解變成了吃驚,繼而又變成了憤怒,「小周呀,你知道這房子是幹嗎的嗎?這是他媽的雜工才住的地兒。錢線呀錢線,你是他媽的黑透了心了,你個王八蛋!」
「還有韓淼那娘們。」孟海濤從屋裡出來,找補了一句,隨手接下康凱手裡的啤酒,轉身回到屋裡。
康凱仍站在門口念叨:「他們怎能心安理得,就讓你住這兒?這也太擠兌人了。我見過黑心的老闆,可沒見過這麼黑心的。」
幾個月來,周達方已經適應並熟悉了這種生活及環境,他並沒想一出國就會住上大房子、好房子,覺得只要能遮風擋雨就夠了,可今天被康凱這麼一說破,他也覺得錢線這孫子實在有點不夠意思。
孟海濤見周達方犯愣,解釋說:「只要有House,就有工人用房,它是每套House裡不可或缺的一道風景線。」
康凱和孟海濤的到來,著實讓周達方高興。幾十個日日夜夜,他苦熬著寂寞與獨孤,只希望能有一個可以讓他心裡豁亮一些的人和事來打破這死一般沉寂的冷清。對已經習慣了這種惡劣生活的他來講,現在他只希望讓自己和朋友都高興。看來朋友是不高興了,可他高興,因為他不在乎這房子的低矮破舊,唯一令他尷尬的是,屋子裡沒有椅子,只有一張吱呀亂響搖搖欲墜靠牆勉強站立的破桌子。他有一肚子的話要說,不願意讓康凱的憤激情緒佔據太多的時間。他拉著康凱說:「進屋吧,管它破舊還是簡陋,反正又不是咱自己家。再說了,一會兒那對野鴛鴦回來了,你還得招呼他們。」
「他倆早著呢,吃完飯還得去Casino熬鷹呢。我來時給他倆打過電話了。」孟海濤一邊切肉一邊說。屋內瀰漫著德國烤肘子的誘人香味,勾得周達方直嚥口水。他快步走進廚房,打開電爐,坐上一鍋水。「你幹嘛?」康凱跟進來問道。「哦,煮兩包方便麵,多了也沒有了,都沒吃飯,就一塊吃唄。」
康凱鷹一般的眼睛在廚房裡掃視一圈,疑惑地問:「小周哇,你一天三頓都吃方便麵?」周達方無言地點了點頭。
康凱眉頭緊鎖:「這他媽叫什麼事呀,就算是打工,也不能這樣對待你,住這破房子也就算了,讓咱兄弟天天吃方便麵!我沒猜錯的話,這幾個月你既沒吃肉也沒喝酒。兄弟,你受委屈了,哥哥我對不起你呀。」說著一把抱住了周達方。
周達方開著玩笑說:「咳,真不好意思,讓你們上這兒來訪貧問苦了。說實話,你們來,我真不知道有多高興。我跟你說,我都沒想到養尊處優了幾十年,居然還能在這種艱苦惡劣的環境下堅持下來。你猜怎麼著,經常被自己這種能忍耐、能吃苦的精神感動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我覺得自己特偉大。估摸著這幾個月的方便麵,把我這輩子的方便面都給吃光了。」
「行了,行了,別說了,我這心裡真他媽不是滋味兒,今兒是怎麼回事?是吵架了還是動手了?」
「沒動手,就是罵了場架,要動手說不定誰輸誰贏呢?我可跟你說,這回我是不幹了,今晚就跟你們走人。」
「你先別急,我和海濤正在運作著一件事,估計再有十天就會讓你脫離苦海。老錢來電話開始特激動,後來又軟了,讓我勸勸你,先別走,咱就來個緩兵之計。你聽我的,最多十天,丫不敢把你怎麼樣。據說你把韓淼那娘們也罵得不善,行啊你,長行市了,連老闆娘都敢罵。」
「那是,誰讓她招我!得,聽你的,說說你們現在幹嘛呢?現在市面上怎麼樣?安全嗎?你下一步有什麼安排?有時給你打電話打不通,心裡特著急。家裡有信嗎?嫂夫人什麼時候來?」
「得,關上,你又一百多問題。老弟,咱邊吃邊聊行嗎?」康凱說著把方便面扔進鍋裡,關上電爐,拉著他來到了臥室。一大堆切好的肉,攤在一張鋪開的錫紙上,孟海濤隨手遞來一瓶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