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喜不報憂是中國人的搞法,美國人通常好事壞事都不瞞。聽他這麼說,我頓時釋然不少,與他約定晚上八點在旅館的咖啡廳見面。
他要的咖啡,我要的綠茶。少許寒暄過後,他邊攪咖啡邊說:「聽她父母說,安妮決意在日本削髮為尼。怎麼會這樣?」
原來安妮出事了,看來西蒙安好無恙,我心裡大大鬆口氣,卻面帶悲色地問:
「這事還有辦法挽回嗎?」
他看我一眼,動了動嘴唇,終歸沒吐出一個字來。那背後的潛台詞卻昭然若揭,他想勸我退出這場三個人的遊戲,而又難以啟齒。愛情就那麼一塊方寸之地,容不下三個人,我是婚姻之外的那個人,輿論認為退出的該是我。然而深陷在感情的泥濘之中,退出談何容易?愛情是一份心契,是與心訂下的畢生盟約,豈敢違心半途而廢?不過逼人含恨出家,非君子所為也。
我低頭無語,他也不吭一聲,只埋頭攪咖啡,老半天後才悲聲說:
「半年前伊朗發生了一場裡氏六點三級的地震,西蒙他……」
我不禁駭然失色,凶神惡煞地打斷他:「地震發生在南部的巴姆城,西蒙當時剛抵德黑蘭。我查過地圖,兩座城市一南一北,相差十萬八千里。」我把他當成造謠分子憎恨。
「西蒙原計劃從德黑蘭直接北上去那個山洞,因故臨時改飛巴姆城,不幸趕上次日凌晨的大地震。埋在地下兩天三夜後,被人救起。命是保住了,但因脊椎嚴重受損,造成高位截癱。醫生說他將在輪椅上度過餘生。」
我一頭撞在牆上,把自己的五臟六腑痛成一巴交,說不出一句話,更流不出一滴淚。能夠流淚的痛苦,我以為那不叫痛苦,真正的痛苦是流不出淚來的,因為痛得喪失了一切能力。那是我生命中最黑暗的一夜,如何熬過的?已經記不起來了。
讓丈夫打前陣,把最難的話托出後,莫妮卡才來電話跟我談深入的:「我母親大病初癒,西蒙怕她身體受不了,一直瞞著家裡他受傷的實情。巴姆城原不在他行程之中,我們也沒往那方面想。直到五月初,我托人捎信讓西蒙來法國參加紀念活動,他才如實相告。我父親是戰爭年代九死一生的人,經得起災難,我沒瞞他。可是對你和我母親,我真不知如何開口?我和父親商量好,法國完事後直接飛伊朗看望西蒙……所以我慫恿你同去法國。」
「你們怎麼不勸西蒙回美國?美國的醫生肯定有辦法將他治好。」
「我們勸過,可是勸不回頭呀,他已經決志在那個山洞裡隱修一輩子。與我們見面時,他表情平靜淡定,看上去是真正進入境界了。有時候災難能夠成就一個不朽的人生。」
「我不要一個不朽的西蒙,我要一個血肉的西蒙,我明天就去伊朗找他回來。」我衝她大喊大叫,憤然掛斷電話。
當晚莫妮卡發來郵件:「親愛的詩雲,我十分理解你內心的傷痛。不過上帝這麼安排西蒙的人生,自有上帝的道理,除了聽命於上帝,我們還有別的選擇嗎?你去伊朗的話,途經莫斯科比較方便,你的好朋友坎布先生和太太現就住在莫斯科,他們可幫你辦理簽證手續……」
坎布先生是誰呀?而他太太又是誰呀?琢磨好久我才琢磨出:這坎布先生就是傳教士,他太太就是玲玲。
在莫斯科謝諾梅傑沃國際機場,乍見兩個滿臉風霜的人站在面前,我簡直不敢相認。傳教士鬍鬚滿茬兩鬢斑白,額頭過早地謝了頂。玲玲已是三個男孩的母親,額頭眼角皺紋纍纍。自從紐約一別,十四年了!這樣的重逢,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滄桑。
他們一家五口擠在兩小間平房內,傢俱簡陋,地毯破舊。玲玲煮了一鍋雜豆牛肉當午餐,整個吃飯期間,那三個半大的男孩使勁朝我碗裡張望,我才發現他們碗裡只有雜豆沒有牛肉。生活的窘迫,可見一斑,我不禁眼濕。飯後,我塞些錢給孩子們,被玲玲瞧見,就要上來跟我拚命。
「我給孩子們的東西,你無權剝奪。」被我用力擋了回去。
玲玲從箱底摸出一條土布印花方巾來:「聽說他們的法律規定,在伊朗領土上的所有女性外出時必須裹頭巾,外國人也不例外。你多半沒準備,拿我這條去用吧。這還是當年我出國時,母親送給我的,她自己織的布自己染的,地道的湘西土產。」
「千萬別,你母親送你的頭巾太珍貴了,我聽莫妮卡說飛機上就有頭巾賣。」
「等我帶孩子們去美國時,你還我好了。再說你不是回頭還路過這兒嗎?」
「你說話算數,一定要帶孩子們來美國。」
晚上到機場一問,飛機上還有空位子,傳教士當機立斷陪我去德黑蘭:「那個山洞是我們信仰的聖地,我早就渴望前往參拜,這樣一路上你多少有個照應,一舉兩得。」
「好是好,你沒簽證怕不行吧?」
「為你辦簽證時,我也給自己辦了。」他蓄謀已久的樣子,「以前我在哈佛學過點波斯語,急需時好歹能對付幾句。」
莫說他那半吊子波斯話,還真派上了用場。我們凌晨三點到達德黑蘭,我蒙著頭巾沒辦法不雲裡霧裡,幸虧有傳教士運籌帷幄:「反正睡不了一個囫圇覺,現在去開旅館不合算,我們不如連夜趕路。不知這時候有車上路不?我找人問問看。」
用波斯話四處打聽回來,他臉上喜氣洋洋:「機場門口就有巴士去某地,下班車四點整開。」他說了具體地名,我一沒聽清,二沒記住,在這兒只好用某地代替。
成排的梧桐樹和一座座清真寺被拋在身後,汽車很快出了德黑蘭,在黑咕隆咚裡爬山。
「我們的車子在往北開,德黑蘭以北全是連綿不斷的山脈,山區開不快,我估計半上午才能到達目的地。」傳教士都一清二楚。
車窗外正處在黎明前的黑暗,群山如此縱橫,連綿千萬里,風從山谷深處吹來,聽在耳邊格外蒼茫。這風從哪裡來?又要到哪裡去?所有的往事都在追問中湧上心頭,那隨風逝去的是倉促的時光,而在風中永恆的是不老的愛情。
「那年你說你從夏威夷來,你不在洛杉磯轉灰狗,而是半夜三更現身在墨西哥邊境上。你隨隨便便一出現,對你自己倒沒什麼,卻改變了我的一生。這事你從沒講清楚過,今天你非得給一個說法不可,你真的從夏威夷來嗎?為何不早不晚,偏偏那時候摸上灰狗?」我突然向他發難。
「你們中國不是有句老話『有緣千里來相會』嗎?我們那年的那場相識全是上天的旨意,其中的玄妙,誰能說得清楚?」他把責任往緣分上推。什麼事情一緣分上,直叫人無話可說,我唯有低頭掩面清淚雙流。
傳教士默默攬過我的頭靠在他肩上,思忖須臾,才深沉地說:「西蒙放棄滾滾紅塵來這兒恪守信仰,是聽命於上帝的召喚。為了我們這門宗教的發展壯大,他們家的祖先立下汗馬功勞,因家學淵源,他對《聖書》的精通與慎思,無人可及。有如此紮實的覺悟基礎,再在這塊聖地上潛心磨礪幾十年,那枚蓮花勳章,非西蒙莫屬啊!」
他臉上佈滿愚忠的光芒。
我不禁倒抽一口冷氣,面對信仰如此強大的對手,我究竟有幾分勝算把西蒙勸回美國?隨著聖地的臨近,我心裡越來越打鼓。西蒙無疑愛我,照五先生的說法,愛能夠戰勝整個整個的世界,它能嗎?你說它能嗎?
見我默然失神,傳教士又說:「一個人成功的背後,站著一連串為他犧牲的人,總有一天,我們會喜見犧牲的成果。真的,西蒙真的是最有希望的那個人。」
他怎知西蒙背後還站著一位剋星,莫妮卡時刻準備大義滅親。在捍衛信仰的一個多世紀裡,西蒙家可謂幾代忠良,滿門英烈,精忠報教人人不甘落後。莫妮卡幾次三番對我說:「蓮花勳章是至高無上的榮譽,只能授予當之無愧的人。西蒙的所作所為不配,這事我將破壞到底,否則對不起列祖列宗。」言下之意,西蒙要是膽敢接受勳章,她就膽敢揭露我與他的醜事。
太陽丈把高時,司機把車停在一個山腳下。小溪流過的山谷長滿蘋果樹、核桃樹和無花果,山一層層地高上去,越高越光禿。司機嘴裡好一頓嘰裡呱啦,聽得傳教士兩眼翻白,不過翻譯給我時倒還順溜:「司機說我們到了,隱修院就在這山頂上。」估計八成是蒙的。
一同下車的還有十幾個男人,他們一律的黑袍黑帽黑鞋,面目舉止很是莫測高深。我正納悶他們何許人也?只聽得一片雄壯的「撲通」聲,他們的身子集體倒下,低頭匍匐在地上。就這樣,他們對著山頂的方向,拜幾拜朝前爬幾步,又拜幾拜又朝前爬幾步。
「他們這是在拜苦路,走先知當年走過的苦難路程,體會其中的艱辛。」傳教士解釋,「當年為了得到上帝的永恆指引,從南部的巴姆城,一路跋山涉水,我們的先知尋覓到此。真正的拜苦路應該從巴姆城出發,西蒙臨時起意去那兒,我猜他是想完全按照先知當年的路線走。」說著,他一臉神秘,雙手合在胸前,嘴裡嘰裡咕嚕起來。
他真要這麼拜下去,何年何月才到得了山頂?我趕快做出寸步難移狀。
「還不讓我幫你提箱子。」他果然上當,搶過我的箱子。飽受箱子的壓迫,他休想拜苦路。
山路越走越光禿,太陽越走越曬人。
我最經不得曬,抓著傳教士問得不休:「我們到底走一半沒有?幾時能到山頂?」
他抬頭望望山頂,又低頭望望山腳,很是茫然地搖頭:「這個,這個我也說不準。」
「那些人剛從山上下來,你找他們問問看。」
眼見得自己的波斯話又有用武之地,傳教士欣然上前跟人招呼上了。他邊說邊比劃,那夥人眨巴眨巴眼睛,面色逐漸懵懂。傳教士不輕言放棄,山頂山腳來回指,手勢越搞越大。那一番雞同鴨講的情景,很是滑稽可笑。
這時,從山上迎面走來一位女士,她一身西方人的裝束,顯然不是本地人。
我試著用英語跟她打招呼:「嗨,你好!」
她掀開頭巾,莞爾一笑:「你好!」
好不容易撞見一個聽得懂英語的,我大喜,趕緊問:「請問這兒離山頂還有多遠?」
「七八英里吧?可能還不止,我走快兩小時了。」她嘴角有一顆痣。
這人怎麼似曾相識?在什麼地方見過?我拚命搜索記憶,失聲驚呼:「你……你是安妮?」話一脫口,我暗暗叫苦不迭,我這是整個一個不打自招啊。
這些年我一直在地下活動,此處狹路相逢,萬一被她識破如何是好?
我慌忙找話搪塞:「對不起,真不好意思,我、我認錯人了。」
「沒錯,我就是安妮。我們見過面嗎?你是?」她滿面疑惑。
「我是西蒙,不……不,我是莫妮卡的朋友。」越急我越露馬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