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情那欲那上帝 第76章 懸崖上的修道院 (3)
    她目光尖銳地盯我片刻,一字一句地說:「看來我的懷疑沒錯,西蒙果然另有所愛,別跟我說你不是,我相信自己的直覺。」

    「對不起,我真的無意傷害你。」我低下頭,不敢與她對視。

    「愛情沒有對錯,只有勝負。你我公平競爭,被你打敗了,我無話可說。」她冷笑一聲,揚長而去,扔下我一個人在那兒呆若木雞。

    傳教士垂頭喪氣地回來,做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他們死活聽不懂標準的德黑蘭話,真拿這些外省人沒辦法。」

    晌午時分,終於到達山頂。劈頭見一個巨大的石頭十字架,猶如一棵挺拔的迎客松,傳教士一馬當先,抱住它親吻開來,呈現出一種淚流滿面的傾向。我這裡心急火燎要見西蒙,哪有工夫對付一個男人的淚流滿面?還好他也就是傾向而已,並沒真的淚流滿面。

    他最後猛烈親了幾把,戀戀不捨鬆開十字架,帶領我直奔一棟房子前。那排建在懸崖上的土坯平房,一色的一張門一扇窗,立刻把他給困惑上了:「西蒙究竟住哪個房間?」

    「門上掛千紙鶴的那間。」

    「是嗎?你怎麼知道?」傳教士半信半疑。

    走近一看,那門上果然寫有西蒙的名字。

    「他真的住這兒,還讓你說中了。誰疊的千紙鶴?如此纖巧美麗。」

    「安妮。」我心裡輕吐一聲。

    傳教士是一個遇事好發揮的人,他撫摸著千紙鶴愛不釋手,嘴裡感慨萬千:「我早就聽說過日本有這麼一個古老的傳說:要是用真心疊一千隻紙鶴,就能給愛人帶來幸福與好運……」

    我等不及他,準備自己動手敲門,伸出去的手很是顫抖,怎麼也夠不著門。我不知道為何會這樣?也許這就是激動吧。幸好這時傳教士抒情完畢,二話不說敲起門來,他挨個敲,一連敲了七張門,絲毫沒敲出一個人來。正當他要對第八張門下重手時,那群山羊出現了,才阻止他繼續做無用功。牧羊老人懷裡抱著一根鞭子,悠悠地跟在羊群後面,他無意中瞟見傳教士的企圖,急得大喊大叫,並揮鞭死勁指著那棵老態龍鍾的核桃樹。

    我不認為傳教士聽懂了老人的喊叫,但他畢竟哈佛肄業,領悟能力過人:「聖書上講過,山洞洞口就藏在一棵核桃王樹背後。看來西蒙他們都在那邊山洞裡。」

    山頂上寸草不生,核桃樹是絕無僅有的樹,把羊群趕來做什麼?喝西北風還是啃泥土?我就這麼給納悶上了,想找牧羊老人問究竟,但見他滿腦門的孤獨。

    昏暗的山洞內,一堆人黑袍白頭巾地跪在地上,只一個人高高坐在輪椅上。

    「西蒙!」我呼喊著奔向輪椅。

    被傳教士一把拽住:「他們正在祈禱,打擾不得。」

    正前方的洞壁上鑿著一個大鬍子男人,那人必是先知無疑。傳教士「撲通」一聲,很英勇地倒下去,對著那大鬍子頂禮膜拜起來。剩我一個人鶴立雞群,頓覺很是尷尬,跪不是站不是,只好席地而坐,動用我所有的深情,盯住西蒙的後背看。

    時間在禱告聲中緩緩流逝,下午三點,禱告終於結束。修士們紛紛從地上爬起來,徐徐朝洞口行走,只有一個西蒙仍低頭禱告來著。

    傳教士同一消瘦的男人齊步走過來,介紹他道:「詩雲,這位是隱修院的院長……」

    院長上前與我握手,神態相當空靈。這人曾經是英國劍橋大學的聖經學博士,年輕時信的是耶穌基督,某個冬天的夜晚,他在睡夢中聽見一個聲音的召喚,於是拋妻別子,一路求索至此。「其實我信仰的真神在這個山洞裡,我選擇永遠追隨我主。」他這一追隨就是三十餘年。

    「別人都完事了,怎麼西蒙他……」我問院長。

    「他比別人都用功刻苦,真是後生可畏啊!」院長很是讚歎,「他一時半會兒還完不了,我們去外面等吧。」

    出山洞後,傳教士提出想參觀隱修院的藏書館。我一心惦記著西蒙,沒跟他們一起去,獨自守在老核桃樹下。太陽快落山時,西蒙搖著輪椅從洞口出來。我痛喊著他的名字,撲向輪椅,欲語淚先流。他木然地看我一眼,嘴巴少許動了動,終歸什麼也沒說。

    這個,這個朝思暮想的男人,就這麼橫空出世了。金燦的晚霞照著他一雙赤腳,前額依舊優雅精緻,手指依舊修長,瞳孔依舊幽深,然而往日那脈脈含情的目光卻無處尋覓。兩年離別,魂牽夢縈六百個晝夜,何曾料想一朝相見,竟然如此咫尺天涯?我轉過背去,靠在核桃樹上,眼淚開始滔滔不絕,哀慟如潮水吞沒我的五臟六腑。

    稍後與傳教士見面時,西蒙同樣表情淡漠。傳教士卻大喜,低聲對我說:「西蒙瘦削而嚴峻的面孔正是思想成熟的標誌,正是內心聖寵的外在表現,真為他高興啊。」

    這話蠢得抵吃我一頓老拳,幸虧院長幫他化險為夷:「開飯了,請二位一起用餐吧。」

    十幾個修士圍一張圓桌坐著,每人面前兩個麵包一碗菜湯,見不著丁點葷腥。從前的那個西蒙無肉不歡,嚥得下這般飯菜,不親眼所見決不敢相信。他首先低頭念一段經文,再將麵包切成一個個小方塊,吃一塊麵包喝一口菜湯,直到吃得一乾二淨,整個過程氣定神閒。

    見我遲遲不下手,傳教士悄聲提醒我:「你最好將就吃點,聽院長說每天就開這一頓飯。」

    院長在旁點頭證實,並嚴肅地指出:「吃齋與禁慾是達到上帝的一個重要途徑。」

    傳教士積極吞下一大口菜湯,附和院長道:

    「任何人性的軟弱,都會妨礙我們實踐一個神聖的理想。」

    我沒有食慾,與粗茶淡飯無關,不過迫於形勢,只得嚥下一塊硬麵包。當麵包穿越喉嚨時,我的淚水險些奪眶而出。

    飯後,是個人做功課時間,每人回到自己的修士室,或讀經文,或沉思冥想。我們隨西蒙走進他的房間,可謂簡陋之至:一張木板床,一套桌椅,一個書架。西蒙從書架上取出一本聖書,聚精會神地讀起來,一卷在手,再無他思旁人。

    傳教士不甘人後,從哪兒摸出一本聖書來,席地而坐埋頭傻讀。我也不閒著,坐在床上癡癡地凝視西蒙,把他那個後腦勺看出別樣的深情來。

    午夜的禱告結束後,各人分頭回房歇息。睡前傳教士都打聽清楚了,早課天一亮就開始。

    「這兒幾點鐘天亮?」我問。

    「我也不曉得,反正你聽見鐘聲就起床。」

    我躺在黑暗的床上,想起自己一天的徒勞,連話也沒跟西蒙討得一句,不禁淚水漣漣。哭到夜深人靜,我尿急難當,出門找地方解決內急。四周黑得一塌糊塗,整個修道院仍在沉睡之中,意外瞧見西蒙的房間透露一線燭光。我驚喜萬分,飛奔到他門口,輕聲問:

    「詩雲在這裡,我可以進來嗎?」

    沒人回答,我試著推了推門,門竟然開了。西蒙正對著一個牆角,低頭凝神念誦什麼經文。我走近他,蹲下身子問:「好西蒙,跟我回美國好嗎?」

    他默然,臉上毫無表情。

    「我們回美國找最好的醫生,天無絕人之路,世上沒有治不好的病,關鍵在於你不能放棄。相信我,會出現奇跡的。」

    我朝西蒙投去情意綿綿的目光,逼得他無處可逃,終於開了口:「我在這兒找到了一生所當循的道路,回不去了。多行不義,必遭天譴,我罪有應得。」

    「倘若我們有罪,那也是因為愛。」我一頭倒在他的膝蓋上,「再說慈悲為懷的上帝從沒否定過人性中的愛意情慾。」

    「請把我忘掉吧!上帝已在我心中點燃聖靈的火花,我心已歸我主,從此我將進入一個超凡入聖的人生階段。」他抽開他的膝蓋,滿臉的使命重於磐石。

    「忘了你?你要我忘了你?」我含淚使勁搖頭,「我真恨自己,恨上蒼如此不公,狠心奪走了我們的孩子……」我拋出讓他回心轉意的殺手鑭。

    他目光一驚,肩膀猛地一陣抽動。

    「那次從孟菲斯回來後我發現自己懷孕了。我的婚姻一時無法了斷,權衡再三,我決定先不讓你知道懷孕一事,不過我告訴了莫妮卡,因為我需要她的幫助。你姐姐那是何等正派的人,可想而知她的震怒,儘管她同意幫我,但她決不肯饒恕你。蓮花勳章我勸你別想了,她早就發誓要大義滅親破壞到底。後來孩子沒有保住,我懷孕十周時不幸流產……」我哭得瑟瑟發抖。

    他雙手掩面,淚水從指縫間慢慢滲出,潸潸不止。我趁機鑽進他懷裡:

    「西蒙,跟我回家吧!我們再也不分開,白頭相依到老。」

    這時,有人咚咚敲門。西蒙趕緊收淚,雙手合十,垂頭念起經文來。我打開門,傳教士滿心委屈地走進來:「你們早起來了,怎麼不叫我一聲?」

    那幾掬眼淚,讓我看到希望,以為西蒙塵緣未了。接著的幾天卻毫無進展,他從早到晚埋頭唸經文做禱告,連正眼也懶得瞧我一眼,更別提跟我回家了。尤為嚴重的是,我發覺傳教士對隱修院越來越熱衷,渾身上下透露出一種拋妻別子的傾向。他真要走火入魔的話,孱弱的玲玲和三個可憐的孩子怎麼辦?想到這裡,我不禁不寒而慄。

    「我看我們把機票延期,明天不走算了。」樂不思蜀的傳教士向我提出。

    「絕對不行。」我對他很是正色。

    「詩雲,你真的放得下嗎?」

    我慢慢點頭:「我很想耗盡我的餘生站成這山頂上的一棵相思樹,但我兒子不能沒有母親。」

    他把目光投向山腳下炊煙四起的村莊:「人除了信仰和愛情,還有沉甸甸的責任。」

    今朝一別天各一方,從此生死兩茫茫,當夜我哭倒在西蒙的門外,熱淚長流。夜暗如漆,風漸漸從山谷深處舞動過來,那伙寂寞成群的雨於是隨風而至。這是上帝帶來的雨嗎?怎麼不見那件擋雨的西裝?門內的那個男人,悄無聲息,看似是淡忘了這萬丈紅塵。

    傳教士找著一個濕透的我,頓生憐惜:

    「你守在這兒哭了一夜?詩雲,別難過,只要你的笑容曾經撥動過他心底最深的弦,那就是一種地老天荒。萬事都由命中注定,你就隨緣吧!」

    緣起緣滅,緣聚緣散,緣帶他來,緣又帶他走,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天意。因為我們在愛情深處真正愛過,在愛情深處真正感動過,在愛情深處真正酣暢過,所以無怨無悔!無愧無憾!

    「詩雲,相信我,在繁花似錦的天堂,你們會再次手牽手,共享來世。」

    細品傳教士話裡的意思,好像是:人間不成,咱還有天堂,今生不成,咱還有來世。

    離開西蒙房門前,我暗自承諾:「西蒙,當走上奈何橋時,我決不會喝遺忘前世的孟婆湯,我要記住你今生的模樣,在茫茫來世中再找到你,重續我們此生未了的情緣。」

    我和傳教士下山時,晨曦初露,修道院的鐘聲四起,聖歌此起彼伏,響徹雲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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