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情那欲那上帝 第74章 懸崖上的修道院 (1)
    幾輪瓢潑大雨過後,夏天火熱登場,西蒙走後的日子就這麼灰飛煙滅了。從冬天到夏天,我們經歷了不少事情,有事歡喜,有事憂傷,有事蕩氣迴腸。

    喬治成功地走出了無菌艙,以一個勇者的姿態重返工作崗位,他自豪地宣稱:

    「癌細胞已經從我身上趕盡殺絕。」

    他把戰勝病魔歸於先進的醫學技術以及美味的意大利麵包:「原則上來講,任何癌細胞都可以殺死,只要藥下得猛。問題是在殺死癌細胞的同時殃及好細胞,整個人也跟著垮下來了。醫學技術如今是真尖端,化療前,醫生將好細胞從我體內抽出來,消滅癌細胞後,再原封把它們放回去。況且我體質好,那麼多意大利麵包,你以為我都白吃了。」

    出院以後,喬治更加熱衷於麵包,每天必去那家意大利餐館報到。某天報到回來,他口氣決絕地對我說:「有得就有失,我決定搬去密西西比,不得不跟麵包告別了。」

    「真的!」我差點驚傻,「那地方不是找不到工作嗎?」

    「工作有還是有,只是專業工作難找。鎮上郵局有人退休,他們同意我去頂替。」

    他腦袋沒壞掉吧?郵局做事能掙幾個錢?我無端地衝他氣急敗壞:

    「你沒考郵局資格,休想去郵局工作。」

    「我剛出院就去考了。」他蓄謀已久的神態,「我將來的那個職位蠻有意思的,我保管你從沒聽說過,要不你猜猜看。」

    「操縱機器人送信。」我故意亂講一氣。

    「機器人送信?」他笑著搖頭,「我去做瞎信員。郵局裡每天都有信件不知來路不曉去向,就由我讓它們起死回生。可別小看這份工作,須具備經驗與責任,甚至判斷與智慧。我那位退休的前任,在這崗位上干了半個世紀,瞎信在他手裡的復活率達八成。這場大病過後,我想了許久,平平淡淡才是真。我和朱莉婭相愛多年,給愛一個歸宿,現在是時候了。」

    給愛一個歸宿,這個理由何其強大。什麼樣的愛經得起終日飄零?什麼樣的愛不需要彼岸?由喬治挑起的歸宿問題,將我推入一個愴然的漩渦,對西蒙的思念又走火入魔。儘管她一問三不知,我仍追著莫妮卡問:「近來有西蒙的消息嗎?求求你托當地教會打聽他的最新情況。」

    「上次從教會得的消息,不是都告訴你了嗎?西蒙的隱修正在照計劃進行。一旦教會那邊再有他的消息,我一定會讓你知道。」

    「上次得消息,那還是兩個月之前。不知他近況如何?總歸不放心啊。」

    「詩雲,別胡思亂想了,沒消息就是好消息。」

    當春天進一步鮮艷時,喬治送來了粉紅色的結婚請柬。婚禮在一條船上舉行。春天的密西西比河,陽光下綻放七彩的光芒,傾訴著款款深情。我們漂流在繽紛的河上,聽著多情粗獷的密西西比船歌,見證了給愛一個歸宿的全部過程。

    自從九六年起,喬治與我辦公室打隔壁,風雨同舟熱熱鬧鬧這麼些年,一下子他辭職走人,我心中好落寞。好在他時常有信捎來,婚後一家三口的日子甜蜜蜜,瞎信員的生涯他越干越起勁。所以總的來說,這事令人歡喜。

    給愛一個歸宿的好事,入夏時又傳來一起:安琪兒的病情已見起色,五先生決定與她完婚,在他們二人當年相遇的地方、相遇的那一天。只是這同樣的日子,相隔了整整三十年,把一對花季少男少女等成了半百。

    「上回你說要擇吉日結婚,我們定的日子看行不行,不行的話,換一兩天也沒關係。」

    我趕緊打電話找母親。聽說要給洋人看日子,她期期艾艾起來:

    「我這是中國皇歷,給他們外國人看,只怕看不準。」

    我沒工夫跟她理論,轉而請鄧大圍幫忙。印象中香港那地方卜卦信風水的人不少,找人算個日子什麼的應不在話下。很快鄧大圍給我回音:「你托的事,我從不敢怠慢。我問了香港最厲害最出名的大師,他說這個日子不宜別的,最適合婚嫁。」

    五先生聽後大喜過望,緊鑼密鼓籌辦婚禮。婚紗是在巴黎定做的,據五先生說穿在安琪兒身上風情萬種,一如當年:「你來婚禮上一看就知道,照說我不該事先透露,破壞你到時驚喜。」

    他懷裡揣著這麼一個重千斤的歡喜,不與人說,豈不憋得難受?為了這場遲到的婚禮,他不惜一擲千金,企圖把一切辦得終生難忘。婚戒婚紗均出自名家之手,穿在身上無疑風華絕代,然而怎麼可能一如當年?當年兩個人都在恰好的年華,如今伸出去的手再也撫摸不到伊人的青絲。那種春光流逝的痛惜,誰人知曉?

    五月下旬,李天豫回來一趟,將威威帶去中國過暑假。

    那些日子,莫妮卡頻頻與我接觸,再三邀我同去巴黎:「這次機會難得。你平時總說和我們是一家人,怎麼到了共享光榮的時候,見不著你的人?」她好言相勸不成,就來激將法。

    巴黎我沒去過。在一個浪漫的時候,與一個浪漫的人,去那兒浪漫一把,一直是我的夢想。如今那個浪漫的人躲在伊朗的山洞裡,我哪有心情游巴黎?光榮又如何?西蒙是問題的關鍵所在,而對於這個關鍵人物,莫妮卡始終把握不定,一會兒說他去,一會兒又說他去不了。

    這年是諾曼底登陸戰役勝利六十週年,一場聲勢浩大的紀念活動擬六月初在法國小城阿羅芒什舉行。應法國總統希拉克的邀請,西蒙的父親將出席慶祝活動,並接受法國榮譽軍團勳章。此次與他同享這項殊榮的老兵,全世界不過三百來人。修行的事再大,西蒙全無道理不參加這一甲子才出現一次的盛典,分享父親的光榮。再說莫妮卡為人一向溫婉,這次格外反常,一再咄咄逼人地邀我去巴黎。這種種的其實全是蛛絲馬跡,可惜我當時沒過心思想。

    這天一早,莫妮卡來電話下最後通牒:「你今天訂機票還來得及,再晚,就真的不行了。」

    「西蒙去嗎?他去我就去。」我還是那句話。

    她無言以對,只深深歎一口氣,歎得那叫一個沉重啊!

    婚禮前兩天,五先生發來電郵,沉痛地向眾人宣佈:「安琪兒今天上午突然昏倒,醫生說情況不容樂觀。我們的婚禮不得不取消……」

    淚水頃刻洶湧而下,淹沒了我的眼睛。這場婚禮,五先生苦等了半生的光陰,夕陽即將給他們最美的餘暉,卻在這節骨眼上讓新娘倒下。我們所有的聚散離合,難道都只是給愛一次次無望的流離嗎?人生何其無奈!老天何其殘忍!

    晚起夏日的熱風中,雷電劈開一道亮光,雨重重地傾倒下來。我守著寂寂長夜,孤獨地悲傷成河。我的朋友這會兒都夠不著:喬治走了,西蒙與世隔絕,莫妮卡他們遠在法國,而潘東海晚上是指望不上的。我一電話撥去香港,鄧大圍的座機和手機都沒人接,我氣急敗壞撥了無數遍,無數遍沒人接。不抓一個人來傾訴,我曉得自己今晚無論如何過不去。挨個想一圈,只有一個李天豫可抓來哥們兒一把,他做朋友遠比做丈夫精彩,對待愛恨情仇,他向來從容篤定,有的是化解辦法。北京家裡的座機沒人接,打手機他接著了:「我正在棚裡做節目。」他在一片喧鬧中奮勇高喊。

    剛收線,鄧大圍的電話就進來了:「對不住,剛才我洗澡,沒接著你的電話。」

    「一朋友婚沒結成,就是托你查皇歷的那個。我心情壞極了,想想人生真沒意思,他都為之奮鬥了三十年,眼看要成,還是一場空。」我上來就一頓慨歎。

    不愧與我朋友幾十年,不用我交代來龍去脈,他一聽就懂:

    「世上的任何事都可以努力,唯獨愛不行,誰說愛情非得到達彼岸?有結果,你幸,無結果,你命。縱有動天地的愛情,終歸逃不出命運的手。在佛前求五百年,才求得一次擦肩而過,結一份姻緣談何容易?他不過三十年,還早著呢,我等你多少年了,不是仍在苦海裡掙扎嗎?你總以為我開玩笑,把我的感情不當回事,你幾時關注過我內心的感受?」

    這話問得我心驚肉跳。平時與鄧大圍在一起,嬉笑怒罵遊戲人生,哥們兒來哥們兒去的,何曾琢磨過他的心思?我頓時方寸大亂,無言以對,慎了半天才低聲說:「人生時常會有陰錯陽差,這由不得你我,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口氣背書一樣。

    「你過得去,我過不去呀!」他高呼一聲,「啪」地掛斷電話。

    找他排解,不料惹出這一茬來。我躺在床上輾轉難眠,與鄧大圍的種種過往一一細細想來,那悄然流逝的歲月,其中不乏錯過的感動,淚於是乘虛而下。

    一夜未眠,頭昏腦漲,幸好次日不用上班,我窩在床上看電視。這天恰是諾曼底登陸六十週年紀念日,電視裡鋪天蓋地的都是諾曼底。

    二十一響禮炮之後,在激昂的《馬賽曲》中,各國老兵方陣進入會場接受檢閱。我一眼瞧見西蒙的父親,踏著正步走在美國方陣的最前排,鶴髮童顏地英姿颯爽。他雙目炯炯直視前方,嘴角微微上翹,那副老頑童的神情可愛得不可救藥;他集智慧幽默勇敢於一身,在那個殘酷的年代,為別人的利益出生入死。擁有這麼一位英雄父親,西蒙和莫妮卡何其幸運啊。

    緊接著,諾曼底上空出現一群低飛的運輸機,千餘名傘兵從機艙陸續跳出,重演當年盟軍傘兵深夜空降諾曼底的壯麗畫面。背景大屏幕上推出一幅幅黑白歷史照片,盟軍將士冒著敵人的槍林彈雨奮勇搶灘,真是一寸河山一寸鮮血。於是,我們隨之跨入那個波瀾壯闊的年代。

    跟著電視波瀾壯闊一整天,怎一個感動了得?我甚至追悔莫及,真該跟莫妮卡他們去法國,身臨其境感受那種蕩氣迴腸,分享那個光榮的時刻。

    趕上幾天後查爾斯來電話,我搶在他前頭抒發感想:「電視裡看見他接受勳章的那一刻,我忍不住哭了,真以父親為榮啊。」此話乍出,我心裡一驚,怎麼脫口將人家的父親稱作父親?

    「你們還去玩了歐洲別的國家嗎?」我忙問這個遮掩。

    「我們先飛倫敦,搭軍艦從英國南部的樸次茅斯港起航,駛進法國的諾曼底海灘。」他有點答非所問,突然話鋒一轉,「我剛到亞城,住在桃樹廣場旅館,你今晚有空來見一面嗎?」

    「你來亞城出差?」事先沒聽他說,我狠吃一驚。

    「我……我去芝加哥。」他吞吞吐吐。

    去芝加哥幹嗎路過亞城?我立刻如驚弓之鳥:「西蒙究竟在哪裡?你有他的消息嗎?」

    二十幾年前,一個不應該出現的人突然來大學找我,結果帶來了小軍的噩耗。查爾斯突然出現在亞城,令我驚恐萬分,生怕西蒙有何不測。

    「西蒙仍在伊朗隱修,我們見面再談。」他先穩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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