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情那欲那上帝 第73章 一個人的平安夜 (3)
    「要是整個東海岸都停電,華盛頓特區也應該包括在內,那麼他明天也飛不成,你們還有機會見上一面。」他寬慰我,「我去對門問問消息。」

    他摸黑出了門。不久,得了一根蠟燭回來:「對面鄰居說,紐約NYC電台仍在堅持廣播,發佈停電的最新動態。」於是,他開始新一輪的翻箱倒櫃,尋找收音機和電池。忽聽得「光當」一聲,什麼東西被他一腳絆倒,他將蠟燭往下照。

    「這不是傑克遜的皮鼓嗎?」我失聲喊道。

    皮鼓聲聲,睹物思人,我們的心情前所未有的沉痛。五先生化悲痛為力量,擦乾眼淚高舉蠟燭又上戰場,他展開更有力度的翻箱倒櫃運動,終於先搜出了電池,接著又搜出了收音機。

    收音機裡說,此次停電是美國歷史上規模最大的「熄光」(Blackout),受影響的人口超過兩千萬,包括麻州、康州、紐約州、新州以及賓州。這些地區的人們估計短期內無法恢復正常生活,但當局正滿懷信心應對這一困難,力求盡快解決問題。

    生怕電池耗盡,又生怕漏掉消息,既不敢連續聽收音機,又不敢不聽。我們聽一陣停一陣,聽到半夜三更,仍沒聽出什麼進展來。

    「詩雲,你累了一天,先睡吧,有我在這兒聽著呢。」

    早上七點半,我被五先生從沉睡中搖醒:「好消息,剛才收音機裡說,費城地區來電了,賓州的電力供應已部分恢復正常,我估計我車裡的汽油開到賓州不成問題,我們要不要上路?」

    「紐約什麼時候來電,收音機說了沒有?」我心裡那一個急呀!見他搖頭,我從床上蹦起來,扯著他的衣袖說:「走,那我們開到賓州加油去。」

    「車裡的油如果開不到電力恢復處,那我們就有停在路上的危險,你要不要冒這個險?」

    「別如果這如果那,先上路再說。」

    我們扛了一床鴨絨被上車,以防彈盡糧絕時凍死在路上。進入賓州後,雪越下越猖獗,車子在積雪上舉步維艱。

    「怎麼不見掃雪車的影子?路燈也沒開。」我焦急地問。

    「看來凶多吉少,這一帶很可能還沒來電。」

    「你看加油燈亮了,快,快關掉暖氣,節省汽油。」我驚叫。

    「我們只有開哪兒算哪兒,直到燒盡最後一滴油。」他悲壯地昂起頭。

    不一會兒,汽油燒盡,車子壯烈犧牲在路肩上,我和五先生轉移到後座,蓋鴨絨被取暖。我們打手機向警察求救,警察滿口答應給我們送汽油,只是不能馬上來:「這個加油站剛剛恢復工作,排隊加油的人很多,估計得排些時間。」你說他一個警察老爺買點汽油,還排什麼隊?他又不是為他自己。美國這種所謂先進國家,其實在某些方面落後得很。

    望斷秋水,不見警察的身影,我很是愁眉苦臉:「這都十點鐘了,警察怎麼還不來?」

    他在被子裡抓起我的手,輕輕揉著:「詩雲,放心吧,我保證你今天見到西蒙。」

    「可是我的預感差極了,只覺得前面一片黑暗,沒有丁點光明。」

    「這點事就悲觀失望,不至於吧?」他慘淡一笑,「知道不?安琪兒的癌症已轉移到肺部,但我們並不絕望。我要娶她為妻,與她白頭到老,我相信我們在一起能夠戰勝整個世界。」

    我腦袋一「轟隆」,愣了半天才問:「乳腺癌好治得很,怎麼惡化成這樣?」

    「安琪兒那麼一個追求自身完美的女人,根本無法忍受割去****的恥辱,尤其在丈夫面前丟不起臉。她一直拒絕動手術,到頭來婚姻還是沒保住。」

    曾經海誓山盟的絕不是語言,而是心。我相信那顆心早已百孔千瘡,只因真愛在心間,他信守生死不渝的盟約,從未動搖過。我扯出他被子裡的手,貼在臉上,淚水滔天。淚珠落在鴨絨被上,粒粒有聲,那份心殤無以言表。

    近中午,那個凍得滿臉通紅的警察終於拎來半桶汽油:「排隊的人實在太多,為了保證每人都有油加,加油站不得不實行限量供應。抱歉,這點油還不夠你們跑到費城。」

    途中,汽油再次告罄,再排隊加油,等我們加好油,都快兩點了。

    我心急如焚地問無數遍:「還有多遠?我們幾時能到?」

    「還得開一百六十英里,這邊路上沒積雪,應該四點開到。我們等下直接去機場,你給西蒙打一個電話,問清楚航班。」

    「我的手機快沒電了,可以用你的手機嗎?」

    那個猴急的西蒙卻搶先一步,打到我手機上:「詩雲,快到了嗎?」

    只聞其聲,見不著其人,我不禁悲從中來,恨不得敞開喉嚨大哭。不過我拚命忍住了,佯作平靜地告訴他:「快了,我們已經過了費城。」

    掛斷電話,我早已淚流滿面,五先生騰出一隻手,笑著伸出五指哄我:

    「Comeon,high-five!」

    為了不辜負他的煞費苦心,我臉上擠出一個笑容,舉手回他一個「Five」。

    「我再開快點,爭取四點前趕到。」他把腳下的油門轟得很是慘烈。

    可恨在通往機場的高速上,我們遭遇到了零星的堵車,四點半時,杜拉斯國際機場終於出現在眼前。這時,催命的手機又響起來:

    「詩雲,你現在在哪裡?我正排隊過安全門……」西蒙話沒說完,我的手機沒電了。

    往窗外一看,等待進入機場的車望不到頭,我們堵在那裡動彈不得,「哇」的一聲,我扯住五先生的衣袖痛哭起來:「西蒙要過安全門了。」

    「讓他無論如何再堅持五分鐘。」見我只顧著哭,五先生提高嗓門:「現在不是哭的時候,快給西蒙打電話,讓他等五分鐘再過安全門。」

    「堵成這樣,五分鐘……你癡心妄想!」我也大聲,這叫以牙還牙!

    我猛地奪門下車,撒腿狂奔,寒風夾著雪花打在臉上,猶如刀割。跑到安全檢查處,累得我只剩下最後半口氣。莫妮卡站在那翹首以盼,我衝她高喊:「西蒙呢?」

    她一把將我扯進隊伍裡:「你快過安全門吧,西蒙在B14號登機口等你。」

    「沒機票怎麼去登機口?」這是「9·11」後的新規定。

    「瞧我,一著急就忘事。」她伸手摸口袋,「我們剛買了一張短途機票,你用它過關。」她將機票塞入我手中。

    經過電子檢查門時,我身上平靜得很,沒絲毫響聲,卻遭到那個制服女人的青睞:「請跟我過來接受進一步的檢查。」

    怎麼抽到我呢?我沒哪兒長得像劫機犯呀。她不容我理論,我只得乖乖站直身體,任她用探頭在我週身狠狠探了幾把。這起碼又耽誤了五分鐘。

    拚死命跑到B14號登機口,那裡已走得空無一人,情急之中我徑直衝向飛機,被一個彪形大漢攔住去路:「飛機即將開動,你來得太晚,不能再登機了。」

    眼看那架飛機一頭扎入天空,把一個親愛的西蒙帶去遠方。我癱倒在玻璃窗前,回想自己這一路風塵,到頭來仍竹籃打水一場空,怎一個痛字了得?

    與五先生道別後,跟他們一家人去吃西班牙餐館,我傷心透頂提不起食慾,一盤海鮮燴飯沒動幾口。莫妮卡見狀,避開眾人勸我:「詩雲,我知道你心裡難過,只是別太為難自己了。」

    從餐館回到家裡,查爾斯搬柴火,張羅著點壁爐子:「今晚來了客人,外面又下雪,生火增加點氣氛。」

    「詩雲可是我們自己家裡人。」莫妮卡笑斥道。

    與暖氣不同,柴火烤在身上,是那種直接的火熱。紅紅的火光映在我們臉上,雪花在窗外漫天飛舞,率領著紛飛的思緒,於是我們聽見往事流動的聲音。

    「那年西蒙也就三四歲吧,我們帶他和莫妮卡從金邊去吳哥窟,路過一個村莊時,還記得發生了什麼事嗎?」西蒙媽首先發問。

    西蒙爸立即回應:「當然記得。我們停在路邊喝茶,只一轉眼西蒙就不見了。回頭發現他在茶鋪隔壁的屠宰場裡,幾個村民在捆綁一頭老水牛,一個屠夫模樣的人手裡拿著刀,正要宰牛,急得西蒙衝著屠夫哭喊『別殺死它!你看它在流淚呢』。」

    「屠夫住手了嗎?」我緊張地問。

    「那些人都聽不懂西蒙的英語,停下來面面相覷,正好我們趕去了。」西蒙爸撥了撥柴火,很是紅光滿面,「那頭牛又老又病幹不動活,農家人無力白養它,宰後拿到市場賣幾個牛肉錢,是一頭老牛不可逃避的歸宿。西蒙太小不明白這層道理,他死活不讓人家宰牛。最後沒法子,我們只得將牛買下,又僱人僱車帶它一起上路。」

    「我還記得,西蒙給那頭牛取名叫老西蒙,每早上他會跑到牛棚前,問老西蒙早安。」莫妮卡笑不可抑,「後來撤離金邊時,西蒙吵著要帶老牛回美國,終歸路途遙遠,沒法子實現。我們只好留些錢給花匠,請他為老西蒙養老送終。」

    門外,皚皚白雪依然包裹著寧靜的夜,靜靜回望那段業已泛黃的歲月,愛猶如古老城牆根的紫籐,趁著這個紛飛的夜晚,在我們心田里瘋長。

    「詩雲,還記得嗎?你在美國看的第一部美國電影,是跟西蒙一起看的。那是一個下雪天,你圍著一條紅頭巾,我都知道。」西蒙爸露出一個FBI的微笑。

    他咋這樣呢?把西蒙從那個遙遠的下雪天強行推到我跟前,攪動我心底難靜難止的思念。就寢時,西蒙媽更過分:「客房沒衛生間不方便,詩雲,你不介意睡西蒙的房間吧?」

    趴在西蒙的被褥上,滿鼻子儘是他雄性十足的氣味,往事就在這種氣味中漫天飛揚。可想而知這一宿於我是何等的煎熬,天快亮時,才枕著往事漸漸睡去。一覺睡醒,已是午後,我賴在床上不願起來。這個佈滿西蒙氣味的地方,讓我貪戀不已。

    不久,門外有人躡手躡腳地走,我猜是莫妮卡,隔著門喊:

    「是莫妮卡嗎?我醒來了,你進來吧。」

    「我上樓看過好幾次,你睡得真香啊!」她笑著推門進來。

    洗漱完畢,我跟她下樓,樓下空無一人,我奇怪地問:「他們人呢?」

    「查爾斯領倆孩子在外面堆雪人,我爸我媽到航空館做義工去了。」

    「你媽媽剛剛大病一場,怎麼就跑去做義工?」

    「我們都勸她好利索再去,她不聽呀。」她無可奈何地一笑,「你想吃點什麼?來一個金槍魚三明治好嗎?」

    「我吃不下三明治,喝杯牛奶吧。」

    她邊倒牛奶邊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今晚我們吃中國飯。」我略感意外,這家人平時對中國菜並不怎麼熱衷。幸好她補充一句:「既為你接風又為你送行。」

    西蒙對中國菜總是畏首畏尾,連吃個餃子都不含糊,非得將當中的成分一一弄清楚不可。我時常慨歎:「這吃不到一個鍋裡去,如何成得了一家人?」聞言,他竟厚顏無恥:「吃不到一個鍋裡不要緊,只要能睡到一張床上就成。」

    五點一刻,我們趕到航空博物館,西蒙媽站在登月艙前為遊客指路,西蒙爸手舉小喇叭正給一組遊客解講。

    我沒緊跟莫妮卡他們,自己停留在大門口,想起那個在美國家喻戶曉的故事——許多年以前一對走失的戀人在此奇跡般地重逢;記起西蒙對我說過的話——「要是哪天不幸與你走失,我會來這裡等。你記好了,別讓我等一百年喲!」我不禁淚流滿面,在心裡放聲痛喊:「西蒙,我在這門口等一百年,會把你等回來嗎?」

    莫妮卡回頭見狀,忙把貝蒂指使到我跟前。

    「詩雲姨,我帶你去看樣好東西。」她扯著我往裡走,「瞧!這是我外公的飛機。」她指著那架草綠色的戰機,小臉得意之至。

    在諾曼底登陸戰役中,正是駕著這種戰機,西蒙爸為登陸搶灘提供空中支援,不幸被德軍的跑火擊中,受傷被俘。當年那個熱血青年,把個人生死置之度外,毅然投身那場生靈塗炭的戰爭。如今年近耄耋,仍彎腰駝背地發揮餘熱。一種感動與滄桑莫名地湧上我心頭,久久揮之不去。

    博物館五點半關門,只是那伙遊客中有一從法國來的,英語聽不大明白,西蒙爸又用法語給人家解說一遍,這才算完事。

    「對不起,讓你們久等了。」西蒙爸快步走來,又抬手看表,「快六點了,我們抓緊吃飯,別誤了詩雲的飛機。」

    「我十點鐘的飛機,還早著呢。」

    「節假日人多,早點去機場為好。」他對我說,一想又覺得不對,「不過今晚是平安夜,該回家的都回家了,在天上飛的人估計不多。」

    點菜的時候,我問他們要吃真中國菜還是假中國菜,他們都說他們要吃正宗的。

    豈料事情全砸在那個侍者小伙手裡,他伶牙俐齒地介紹:「你們點的這幾樣菜,我們全用上好的紹興料酒烹製而成,味道絕對地道。」

    這幾個信仰堅定的人聞酒色變,我開始沒意識到問題嚴重,還跟侍者商量少放點酒。他們一齊沉痛地看著我,口氣不容商量地說:「我們絕對滴酒不沾。」

    我哭笑不得,一場正宗頓時化為泡影,以甜酸肉左宗雞收場。他們就那種西洋胃,何苦挑起人家去正宗?飲食習慣是一種文化,想要扭轉,我真是一個傻。不過,在腸胃方面的分歧,絲毫沒影響我們之間的感情。機場裡那種依依惜別,很是催人淚下,讓我享盡他們無比深厚的愛。

    平安夜的飛機上,響徹平安夜的歌聲,無論怎麼說,這是一個美好的夜晚。然而,那個叫我斷腸的人兒,卻漂泊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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