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滿足於親一口,非得將我鎮壓在身下「嘿咻」一番不可。
「這兩天電視裡叫得很凶,據可靠情報,聖誕節期間美國本土極有可能遭遇恐怖分子襲擊,國安局已把恐怖威脅警告級別從黃色提高到橙色。你最好別去華盛頓了。」
愛做到纏綿處,親情便濃厚起來。難得他擔心我的生死,我不禁眼眶濡濕,那是真感動啊!然而西蒙隱修在即,錯過這次見面機會,怕又要等到猴年馬月,我真的經不起任何等待。
「我們同事都講,這時候出門反倒比平時安全,警力最強,大家都有防範,恐怖分子不敢輕舉妄動,你放心好了。」
看來不怕死的人,還大有人在,星期一那天機場裡人潮洶湧。
過安全門花了不少時間,到達登機口時,人們已排起兩行長隊,我趕緊站在隊尾。前面站一慈祥的老太太,衝我點頭一笑,我趁機問她:「看著就要到點了,怎麼還不放人登機?」
「肯定是航空公司多賣了機票,現在人都來了,夠他們傷腦筋的了。」
「有多少位子賣多少票,怎麼可以多賣呢?」我整不明白。
「這是為了讓飛機盡可能坐滿,總有人臨時取消飛行,多賣出的機票正好平衡空缺,家家航空公司都採用這種銷售策略。」她裡手地說。
果不其然,航空公司的廣播開始喊話,徵求主動放棄此次航班的自願者:「我們將補償一百元現金或者一張往返波士頓的機票。」
老太太馬上走出隊伍,上前要求當自願者。回來時,她歡快地揚揚手裡的支票:「波士頓我去過好幾次了,這回我要的錢。」
「你不在意晚到華盛頓嗎?他們把你改在什麼時候飛?」
「晚就晚一點,反正我沒要緊的事。」她隨和地一笑,「他們讓我飛下班,不過我看夠嗆。這樣也好,我可以再得一次錢。」
「怎麼還不放人登機?你都自願了。」
「少了好幾個座位,一個人自願還差得遠呢。」
廣播繼續呼籲大家爭當自願者,並將賞金逐步加碼,最後喊到「四百元現金或一張往返夏威夷的機票」。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好幾個人跑上前自願,可勇夫還不夠,廣播喊得越發激昂:「請再來一個,再來一個我們就夠了。」
「你吃虧了,你應該等到現在再自願。」我替老太太不值。
「航空公司有規定,我可以享受同等待遇。」她胸有成竹,「我看你也自願為好,不然被他們強迫放棄座位,得不到分文補償。」
我今天到華盛頓,西蒙明天就走,能在一起的時間少得可憐,恨不得分秒必爭。
見我執迷不悟地搖頭,老太太索性把話挑明:「你是本地人,又是一個人旅行,又不要在華盛頓轉飛機,你又來得最晚,我看你肯定被他們選中。退休後我專門找機會當志願者坐免費飛機,請相信我的經驗。」她話音剛落,一個穿制服的傢伙走過來,宣佈我被選中放棄座位。
我急得發瘋,恨不得跟他拚命,可是任何爭辯都無濟於事,最後我只得垂頭喪氣地問:
「下班機什麼時候飛?」
「一小時之內。」
眼巴巴等來下班飛機,仍舊人滿為患,沒一個空位子。
「這麼一來,你因禍得福。據規定,你這種被迫自願者,誤機不超過一小時得不到任何補償。但超過一小時,航空公司至少得給你二百。」老太太在旁替我偷著樂。
「再搭不上飛機,我就死定了。」我忍不住淚下。
「我最見不得人流淚了。」老太太大喊一聲,闊步上前為我打抱不平,「聯邦航空法規定,航空公司不得無故連續兩次延誤旅客,你們要麼讓她上這班飛機,要麼幫她聯繫別家航空公司。不然告你們違法,一切後果自負。」
「這時候誰還會有空位子?」制服男人咕嚕一句。他顯然不願做無用功,但架不住老太太的怒目而視,只好拿起電話挨家詢問。
「別家都沒有,只西北航空還有位子飛紐約。」他告訴我問下來的結果,「但你得自己負責去華盛頓,我們給你的誤機費,夠你坐火車了。」
問題不在錢而在於時間,從紐約轉火車去華盛頓,怎麼著也得小半天,時間上不合算。
「你能保證我飛下班嗎?」我盯著他問。
「下架飛機大,應該沒問題。」
既然這樣,我決計不飛紐約。不料不久傳來消息,那架大飛機因邁阿密暴雨無法起飛,抵達亞城變得遙遙無期。我急得頭上冒煙,哭聲哭調地喊:「把我轉去西北航,我要飛紐約。」
制服男人抬頭瞥我一眼,冷靜地問:
「普通機票沒了,只有商務艙,得補部分差價,你飛不飛?」
我一咬牙,就商務艙了。俗話說,百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與其在機場傻等下去,不如另闢蹊徑,總歸今天能見著西蒙。當時我認為這步棋十分英明,哪知後來為此悔恨終生。
聽說我改飛紐約,西蒙在電話那頭說:「那我坐火車來紐約接你。」
「你坐火車過來至少四小時,我這兩小時就飛到了,到底誰接誰呀?」
他只得作罷:「那我五點鐘在聯合車站等你。」
「五點鐘太早了。等我坐上火車後再說吧。」
下午兩點一刻,飛機降落在肯尼迪機場。我疾走如飛,正奔向輕軌站時,西蒙來電話了:「詩雲,坐上火車沒有?快告訴我車次。」
「哪有那麼快?我剛下飛機,還得搭輕軌倒地鐵,四點前能上火車就不錯了。」
「記住只有E線地鐵直達賓州火車站,J線Z線都不去那兒。另外盡量坐快車,高速火車一小時一班,整點開……」他叮囑再三。
「下站是賓州火車站……」地鐵報站時,還不到三點半。算著能趕上四點整的快車,八點前可望到達華盛頓,我於是心情無限好。
「光當」一聲,地鐵猛然停住,眼前漆黑一團,隨即應急燈亮了。
「恐怖分子搞破壞啦!」人們驚恐萬狀,紛紛擁向門窗,奮力敲打起來,「開門!開門!救命啊!救命啊……」一車廂的喊叫。
昏暗的燈光下,我飛快掃一眼周圍的人,看誰長得恐怖分子的模樣。眾人都驚慌失措來著,只一矮個子的男人,臉上有一種意味深長的鎮定。他背上背一個巨大的雙肩包,越看越像自殺炸彈攜帶者。我驚慌地抽身躲開他。
「可能有人企圖跳軌自殺,有關方面不得不切斷地鐵電源。去年我在多倫多遇見過,請大家不要慌張,耐心等待吧。」一個洪亮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回頭一看,說話的竟是那位矮個子。在這個驚恐萬分的時刻,他的話給我們帶來希望與鎮靜,人們普遍向他投去感激的目光。
我連忙掉頭問他:「請問先生,上次多倫多出事時,多久地鐵才恢復正常?」
「前後個把小時吧。輕生者拒絕離開軌道,後來警察不得不強行將他架走。」
我打手機給西蒙,卻怎麼也打不通。再四下裡一瞧,周圍的人都在怒火中燒地按手機,當時以為地底下信號不好,壓根沒意識到我們正經歷一場史無前例的事件。不久,應急燈戛然而滅,再次陷入黑暗的包圍之中,門窗敲打聲又激烈起來。
「再往前走分把鐘,地鐵就該進站了,運氣實在不好呀。」有人在唉聲歎氣。
一分鐘如同一粒塵埃,原本微不足道,但早那一分鐘晚那一分鐘,有時可能成為命中劫數,注定我們一個悔恨終生的下場。
那個救我們脫離苦海的人,後來上了電視。他既不濃眉大眼,又不人高馬大,長得壓根不一表英雄。斷電發生時,他駕駛的地鐵正停在站上,疏散完自己車上的乘客後,他又走進伸手不見五指的隧道,深一腳淺一腳趕來為我們打開緊急出口。
摸黑下車時,身強力壯的男人主動靠邊站,讓婦女兒童老人以及體弱者先走,秩序井然,沒有出現爭先恐後的逃亡景象。
「請讓一讓,彭博來了。」有人在我身後喊。
紐約市長彭博(MichaelRubensBloomberg)個人財富傲人,他放棄二十萬的市長薪資,每年只領取象徵性的一美元,因而有「一美元市長」的美譽。這位億萬富翁市長自奉甚儉,每天乘坐地鐵上下班。在這個危急關頭,讓領導同志先走,我覺得正應該如此。我閃開身子,一個毛茸茸的東西擦腳而過,我定睛一看,原來這彭博不是那彭博,這位彭博是一條驚慌失措的小狗。
「請把話傳下去。」身後有人提醒我。
「彭博來了,請讓一讓。」我清了清嗓子喊道。
人們紛紛讓出一條道來,讓彭博同志先走。
隧道裡黝黑一團高低不平,走起來很是崎嶇,但我腳下生風走得飛快,那時我仍幻想還有火車搭。爬上站台時,一個面目不詳的男人在我前頭邊跑邊大聲宣佈:「剛才布什總統在加州發表電視講話,大面積停電與恐怖活動無關。」大面積停電!我頭皮一炸,這麼說來,不只地鐵,火車也開不動了。我發瘋似的奔向車站大廳,裡面黑燈瞎火,售票窗口個個緊閉。
「知道什麼時候來電嗎?」我在大廳內轉來轉去,抓著人就問。
他們一個個茫然地搖頭。儘管人人都茫然,我覺得停電不可能停太久,我找一張椅子坐下,決定哪兒也不去,就守在車站等電來。
手機仍打不出去,沒法通知西蒙,我想他不會不知道停電停火車,總不至於在車站傻等吧。後來莫妮卡告訴我:「西蒙在聯合車站等你等到半夜,那不是傻,那是真情與渴望。」
一夥人從門外蜂擁而至,一路搖旗吶喊過來,他們說他們是美國紅十字會的志願者,給大家送飲用水來了。我逮著當中一個貌似機靈的問:「找出停電的原因沒有?什麼時候可以修好?」
問題是貌似機靈並不等於機靈,這個機靈男人除了滿臉懵懂地搖頭,他就不會點別的。倒是旁邊那個胖女人頭腦清楚:「聽說紐約上州的一座電廠遭雷擊起火,致使一個主要電網供電中斷,影響到整個東海岸,短時間內難以恢復。要不你去灰狗站看看?汽車不用電驅動。」
「謝謝你的好主意,我這就去灰狗站。」與其坐以待斃,不如自救圖存。
快到灰狗站時,看見有大巴士出出進進,我不禁心頭一熱,希望油然而生。
車站門口站一排義務警察,我疾步上前:「請問去華盛頓特區在哪兒上車?」
「你從這兒上樓就是。」一個絡腮鬍子站出來給我指路,「不過這會兒巴士都停開了,停電沒法給車子泵油。」他又補充一句。
這就是走投無路嗎?我一個人定在殘陽晚照的街上,四面寒風蕭蕭,我雙手緊抱胸前蜷縮著身體,滿心淒涼。事已至此,我不得不暫且丟掉幻想,去投奔一個人,解決吃飯睡覺的問題。
六十八街整個一條街的漆黑,只有一個長老會醫院,獨家的燈火通明。醫院大門敞開,廳堂裡有暖氣,黑壓壓躺一地的人。
「晚上好,你也回不了家嗎?」一位女士笑著迎上來,隨手塞一床毯子給我,「裡面走廊上還有空地方可睡,女洗手間在電梯西側。」
「謝謝,我是來找人的。」我將毯子還給她。
病房的門虛掩著,敲了幾聲,沒人來應門。我朝門內探頭一看,安琪兒躺在床上雙目緊閉,五先生站在床頭,手裡捧一本詩集,正朗讀得情深意長:
在這個鳥語花香的地方
愛是我們呼吸的空氣
風裡有的是情
浪裡有的是意
…………
「念誰的詩呀?」我推門進去。
「天哪!你怎麼來了?」對於我灰頭土臉的到來,他拚命驚喜。
我朝床上的安琪兒瞥一眼,壓低嗓音說:「還是出去說吧,別吵醒她了。」門外的走廊上,自己這一路上英雄落難的故事,如此這般我跟他一一道來。
「看我車裡的油夠不夠,我開車送你去華盛頓。」他很哥們兒地一揮手。
「真的?」我頓時眉開眼笑,「你的車呢?」
「車停在家裡,我家不遠,就四個街區。讓我再看一眼安琪兒,我們馬上就走。」
他回房走近床頭,替安琪兒掖了掖被子,俯下身來在她額頭上吻了吻,輕聲呢喃:「寶貝,好好睡吧,明天我再來。」她睡得紋絲不動。歲月真是女人的天敵,尤其是美女的頭號敵人。她曾經那般的風華絕代,如今一頭秀髮都掉光了,衰弱不堪的面容,著實有幾分慘不忍睹。
「停電沒有電梯,要爬十一樓,你行嗎?」在公寓大門前,五先生問我。
「沒問題。」我頭一甩,「停車場在哪兒?」
「在地下室。你餓了吧?先送你上樓找點東西吃,我再下來看車子。」
「現在就去看車子好嗎?」我哀求,不容他拒絕。
油箱的指針停在三分之一處,我期望最後一根稻草:「車子不發動看不準。」
五先生掏出鑰匙打火,指針仍停滯不前。我一頭撞到他身上,痛哭流涕。他熄了火,一點點將我攬進懷裡,撫著我的頭髮說:「詩雲,你聽我說,先上樓吃點東西,再容我想想辦法。」
我腦袋一片空白,任憑他把我拽上十一樓。進屋他從冰箱裡掏出一盒融化的冰淇淋,叫我快趁冷喝下:「對不起,冰箱裡沒什麼好吃的。」
「你現在就是有山珍海味,我也嚥不下啊。」
「明明記得我這兒還剩幾根蠟燭,怎麼就找不著呢?」他摸黑翻箱倒櫃,「西蒙明天什麼時候的飛機?」他又摸黑問一句。
「下午五點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