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情那欲那上帝 第68章 感恩節裡那條流浪的狗 (1)
    割腕事件發生後,精神分析醫生嚴峻地指出:安妮的憂鬱症從此進入了一個自我毀滅階段。

    「最好有人整天看著她,不然自殺隨時可能發生。」醫生警告西蒙。

    「那你估計多長時間她可望穩定下來?」西蒙問。

    「這個很難說。」醫生沉吟,「我現在給她服用一種新出的抗憂鬱藥,這種藥的臨床效果反映不錯,再配合曬曬太陽,做些適當的運動,半年之內應該見效吧。」

    西蒙向學校請了一學期的長假,專門在家照料妻子。只要不下雨,他都帶安妮去中央公園,邊曬太陽邊做運動。他還陪她參加陶藝學習班,捏泥團做盤子做碗,搞得熱火朝天。

    一晃半年過去了,安妮的病情並無明顯起色,醫生說她的自殺傾向仍然嚴重。

    「西蒙打算再請一個學期的假,我們決不能放棄。」莫妮卡口氣堅決來著。

    在消費觀念上,西蒙是那種典型的美國人,每月的薪水花得精光,銀行裡沒幾個存款。已經半年沒收入,還要繼續半年,這日子如何撐得下去?在美國經濟狀況屬於嚴重的個人隱私,不作興打聽,我實在擔心得緊,就問莫妮卡:「都沒有收入,西蒙他們究竟如何度日?」

    「靠借信用卡的錢,再變賣點家裡的東西。信用卡的利息那麼高,利滾利,我怕他這一輩子也還不清。」莫妮卡唉聲歎氣。

    「怎麼不向銀行借錢?」

    「西蒙沒有任何財產可做抵押,很難從銀行借到錢。」

    「我想幫幫他,你看怎麼幫好?」我問她。

    「我不認為他會接受你的幫助,我和我父母想盡辦法給他錢,全都被他拒絕。現在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向上帝禱告,求上帝保佑他們渡過難關。」

    我不相信上帝能變出錢來,又找潘東海討主意。他想了想,說:「你可以替西蒙付信用卡,只要知道他的賬號,寫張支票給信用卡公司就成。」瞧他這聰明過人的腦袋,一搗鼓就是一好主意。我大喜過望,他卻沉著冷靜地問:「問題是你知道西蒙的信用卡賬號嗎?」

    從沒與西蒙發生過經濟關係,他信用卡的賬號,我當然不知道。我找莫妮卡打聽賬號,她也不知道,但她稱讚我的主意不錯,並說她有辦法搞到賬號。沒隔幾天,西蒙的父母一火車坐到紐約看望兒子兒媳,順手牽羊得了賬號,偷偷將西蒙欠信用卡的錢全部付清。等下月來賬單時,一看信用卡上的結餘歸了零,西蒙頓時傻透眼。查清真相後,木已成舟,西蒙不得不接受父母的恩惠,不過事後補了一張欠條給父母。

    歲月荏苒,又一個感恩節即將來臨。早在一個月前,莫妮卡就鼓噪起來,發郵件邀請我們大家去牙買加過感恩節。

    「謝謝你好意邀請我,我不方便見安妮,抱歉不能來了。」我謝絕她。

    「只有西蒙會來,安妮來不了,她父母要帶她去日本。」

    「她要去日本?」我又驚又喜。

    「在美國治療這麼久,安妮的病情時好時壞,她父母想帶她去日本試試草藥。他們對日本文化極為崇拜,已在京都買下房子,打算在那兒長期定居。聽說日本草藥源於中國草藥,包治百病,神奇得很,確有其事嗎?」

    自從去年秋天費城一別,再沒見過西蒙。他成天忙著照料安妮,連電話也沒空打來一個,只偶爾通幾句電郵,所以這次的分離不同往常,感覺很是漫長。這真的又要重逢了嗎?與夢裡夢外那個令我思念不已的男人。於是,我對感恩節滿心期待。

    「有件事想請你幫忙。」喬治一頭撞進我辦公室。

    「什麼事?只要我辦得到的。」

    「我女朋友的前夫是英國人,當年他們在巴黎的香榭麗捨大劇院一見鍾情,他放棄正在攻讀的博士學位,一路追她到美國。在密西西比的小鎮上,這個英國男人一待就是十年……」

    又是女朋友,又是前夫,又是巴黎,又是密西西比,他扯出一大堆來,我很是雲裡霧裡。後來總算聽出點眉目來了:前夫有位大學時的同窗好友,最近被公司從香港派來亞城培訓,其太太是中國人,她第一次來美國英語不好,想認識幾位同胞壯膽。於是,同學托前夫,前夫托前妻,女朋友托喬治,喬治找到我。

    「沒問題,她有事儘管找我。」我拍胸脯保證,不過又有點納悶,「她嫁了一個英國人,怎麼會英語不好,那他們平時如何交流?」

    「好像他們用中文交流。那位老兄是牛津的高才生,中國話講得一級棒,畢業後被一家英國公司長期派往香港工作,聽說他還講得一口流利的香港話。我想請你以及他們夫婦感恩節到我那裡吃火雞,介紹你們認識一下。」

    「感恩節,你不跟父母一起過?」

    「他們要出國旅遊。我女朋友也不在,她和前夫帶兒子去韓國尋根旅行,我又不能跟去,那是他們一家三口的活動。這個感恩節慘啊,我整個一個孤家寡人。」

    「抱歉,感恩節我也外出,去牙買加會朋友。」

    「要不我們提前聚吧,下週末你有時間嗎?」

    「下週末沒問題。」

    我素來不喜歡吃火雞,但考慮到自己要替那位同胞壯膽,充當一回美國裡手,我心情一激動又一自豪,竟然一舉消滅喬治家的一隻火雞腿,巨大一隻。然而當把火雞吃到深入處,我發現那同胞原不是一個膽小的人,根本用不著我為她壯膽。聽她言詞間,反倒我該從她那兒借膽子,倘若日後我有幸嫁一洋人的話。

    「好在我這種身體,要不怎麼對付得了,他天天晚上都要……」

    聽得我啞然失色,初次見面就跟人談性事,可見她膽量非凡。

    「你不曉得他們洋人的厲害,我好歹有些經驗,以後用得著我的地方,你只管言語一聲。我東北人,就一個字『豪爽』。」

    「豪爽」其實是兩個字,我沒必要指出她的錯,看她也是一古道熱腸的人。見喬治待我慇勤備至,又聽說我同丈夫長期分居,她琢磨著我遲早有用得著她的地方,──總有一天非得向她討教床事不可。

    時下盛行一種說法:外國男人最沒有眼光了,那些在中國無人問津的醜女,到他們那兒都成了稀奇寶貝。這麼說未免打擊面太大。不過話又說回來,因為種族差異,中外男人的審美觀確實不盡相同。比方說,在李天豫看來,我充其量不醜,相貌平平而已,而在西蒙眼裡,我屬於美若天仙的那種。且說眼前這位東北同胞,大臉盤大鼻子大嘴巴,大手大腳大身坯,還有兩顆大板牙。橫看豎看沒看出跟美女沾邊,偏偏她那位牛津老公不信邪,一晚上淨聽他在吹捧自己的老婆:「蜜糖,你真的美得驚人啊。」讓人肉麻得很。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她哪裡還用得著別人為她壯膽?在自己老公眼裡,美得舉世無雙,她是美人她怕誰?哪怕她頭回來美國一句英語講不來。

    「一個人的膽識最重要,想當年……」她紅光滿面,一手扯著火雞的胸脯,一手舞向空中話當年。據她介紹,她有一位地地道道的上海表妹。她一個正宗的東北人,何來的上海表妹?況且還地道呢。這事聽起來很不真實,因急著聽她講下文,我暫時懶得計較。

    表妹畢業於上海某外語學院,操滿口流利的倫敦英語,外企白領,相貌直逼美女西施,就等著傍一有錢的主。那年夏天她路過上海,表妹正布下天羅地網,準備搞定一個英國男人:「他是一位真正的英國紳士。你一個東北來的,要想在大上海長見識,就得跟我去泡酒吧。」

    「她無非想拿我當陪襯。」表姐一眼看出表妹的陰謀。

    陪襯就陪襯!如今這年頭,先甭管那麼多。在酒吧裡,表妹將她介紹給那位英國紳士,嘰裡呱啦好一頓倫敦英語,講得她完全聽不懂,但她滿面勇敢。「我無慾無求,所以大心無畏。」

    表妹穿一件古色古香的旗袍,身材玲瓏有致很是惹火,她優雅地拿起酒杯,抿嘴喝一小口,眼波流轉間盼顧生輝,臉上淺笑輒止,十足一個名媛淑女形象。相比之下,她平庸得很,幾大口喝完一杯酒,插不上他們的話,一個人枯坐在那兒東張西望。表妹於是拿起桌上的雪茄煙:「要不你抽支雪茄試試?這是正宗的古巴哈瓦那雪茄,世界頂級產品,國內沒得賣,他從英國帶來的。」

    嘴上叼一根褐色小火把,那叫一個男子漢氣派。男人抽雪茄無疑酷極了,至於女人抽雪茄,表妹認為不太利於淑女形象的建設,所以她自己不抽,只慫恿表姐抽。

    「我以前從沒抽過雪茄煙,但我無師自通。抽雪茄最要緊的是品嚐其美味,而不能把煙吞進肚子裡去。」表姐冰雪聰明,人不可貌相啊。

    紳士為她點燃雪茄,她從容地吸一口,放在嘴裡品嚐之後,再將煙緩緩吐出。白色藍色灰色的煙霧冉冉升起,逐漸形成無法遐思的美麗圖案,把那個英國紳士看得一個心醉神迷。她一根接一根地抽,噴雲吐霧,整個一個悠然自得。煙霧越抽越大,圖案越抽越絢爛多姿,紳士看她的目光越來越火辣。

    「這個女人超級性感。」從噴吐的煙圈中,紳士見識了她的不同凡響。你表妹楚楚動人那又如何?人家男人要的是性感。為了到手這個性感尤物,紳士放下紳士的身段,向公司告假半年,跑進東北吉林安營紮寨,就近向她展開追求攻勢。

    「當年冬天,我們在香港舉行了婚禮。」她笑得板牙暴露。

    為了釣得這只百年不遇的金龜婿,想那表妹下了人定勝天的決心。可憐她煞費苦心扮淑女,又是倫敦英語,又是柔情似水,搔首弄姿忙乎老半天,到頭來仍竹籃打水一場空。她一個窈窕淑女怎麼就敗在一個東北大妞手裡?況且這個大妞才貌全無,表妹無論如何想不通啊。

    「其實我表妹沒必要恨我,誰叫她自己不抽雪茄煙?她想讓我抽煙出醜,結果害人不成反倒害到自己。」笑談往事,東北同胞整臉的志得意滿,她撕下一大塊火雞胸塞進嘴裡,又將油亮的嘴巴蹭到老公的腮幫上,碰出一個嘹亮的吻來,吻裡充滿了火雞味。

    吃了人家的火雞,又沒給人家的朋友壯上膽,我挺過意不去,星期一上班時對喬治說:「哪天到我家去,我請你們吃北京烤鴨。」

    「等你回來再說吧。要是你不便帶威威去牙買加,可將他留下來給我。」

    「他才不要跟我去呢,他跟他朋友一家去玩迪斯尼。」

    「你什麼時候的飛機?我送你去機場吧。」他問。

    「後天上午八點,清早五點就得從家裡出發,不好意思麻煩你,我已經訂了出租車。」

    「不麻煩不麻煩,你把出租車退了吧。」

    我笑笑,不置可否。

    下班接兒子時,他嚷著要去買鞋買太陽鏡。

    我不同意:「媽媽上一天班很累,沒力氣跑商場,以後再說吧。」

    「媽媽,我明天就去佛羅里達,今晚不買不行。你看我的鞋底穿了,太陽鏡的腳也斷了,我修了修還是掛不住。」他嘟起小嘴對我說。

    「就你會糟蹋東西。」我手點到他鼻尖上,「好吧,吃完飯帶你去。」

    買完東西回來,打發兒子洗澡上床睡覺,再為他整理行裝,不覺忙到午夜。等躺上床時,我已經累得半死,只求飽睡一頓。

    我看見風從山谷深處席捲而來,吹過原野裡最後一朵孤獨的黃菊花,吹過滿山遍野的思念。風漸漸平息後,隔著黛紫色的霧靄,一個男人一步步從原野深處向我走來,滿眼的深情笑意,目光熠熠,那就是西蒙……

    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劃破靜謐的夜空,打斷了我的美夢。半夜來電話,我猜不是李天豫就是母親,抓起話筒用家鄉話「喂」了一聲。意外得很,電話那頭是莫妮卡:「詩雲,對不起,這麼晚吵醒你。我必須趕去紐約處理急事,看來感恩節你來不成了。很抱歉,臨時叫你改變計劃。」

    「出了什麼事?需要我幫忙嗎?」我睡眼惺忪地問。

    「安妮懷孕了,可她不想要……」

    我很是錯愕,一下子醒透了,急忙打斷她:「她怎麼可能懷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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