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下午兩點,西蒙被強行接來康州,教堂裡的場面立刻把他震呆:
“真不敢相信!簡直不敢相信啊……”
“我敢打賭,西蒙的驚喜前所未有。”這事由她一手策劃成功,莫妮卡那高興勁,別提了。
她哪裡知道?為了實現這個驚喜,昨夜我付出了輾轉難眠的代價。月光水一樣流淌在粉白的牆壁上,我躺在旅館的床上,守著不眠的星星發呆,淚水簌簌滾落,愴痛流到天明。思念一個人竟會搞到傷肝動肺的地步,我拿自己沒法兒。
接著,西蒙給我們講述他在約旦河西岸的傳奇,那些個傳播福音的日日夜夜,真叫一個驚心動魄。每當講到英勇處,就有人出來念一段上帝的語錄,唱一首上帝的頌歌。這種形式很是煽動,把整個一教堂的人都惹得心潮澎湃。只有一個我坐在那兒昏昏欲睡,懶得去聞雞起舞。
西蒙在掌聲雷動中結束講話。下一個節目來賓發言,一個英雄的誕生絕不是偶然的,讓大家來講述英雄成長的足跡,這個英雄才豐滿起來,所以不能不讓來賓發言。我起先並沒打算發言,但見別人爭先恐後,都說自己最了解西蒙的優秀品質,我心裡不服氣,一個猛子沖上台去。
“當年我貧病交加,是西蒙給了我一塊棲身之地……”說著說著,我把自己哭成一個淚人。
西蒙趕上台來抱住我,貼在我耳邊說:“詩雲,過去的都過去了,別再提了好嗎?”
誰知一旦被感動起來,人們不肯輕易罷休,紛紛上來圍住我:“你講的故事,使我們的心靈受到有生以來最大的震撼。”眾人把這話一喊出來,要不要把故事講完,已經由不得我了。
一位中國女子懷揣幾個小錢,遠涉重洋來美國求學,其中的困難有多大,生活順當的美國人完全無法想象。所以洋人們一聽神經就受不了,我在台上講故事,他們在台下唏噓一大片。
回首往事,總讓人傷筋動骨,何況我頭天一宿沒合眼。一段故事講下來,我精疲力竭氣血虧空得很。西蒙忙過來攙扶我:“詩雲,看把你累壞了,快休息休息。”他十分心疼的眼神。
“西蒙,冷餐會要開始了,你留在這兒招呼,我送詩雲回莊園休息。”莫妮卡要他留下,他只好留下,作為英雄人物,西蒙無疑懂得自己身上的責任。
“我還得回教堂去,你好好睡一覺。蘿莎就守在門外,你需要什麼,叫她就是。”我被莫妮卡安排在一間藍色臥室裡。
蘿莎何許人也?我沒來得及問清楚,頭一歪睡過去了。這一覺睡得天長地久,醒來時,四周已是暗無天日。我剛一擰開燈,即聽見敲門聲。寂寂深夜來敲門的人,除了一個西蒙,我想再不會有別人。
“請進來。”盡管內心波瀾起伏,我臉上波瀾不驚。
來人卻是蘿莎,她不知聽誰的吩咐,一直守在門外。
“你快去睡覺吧。”我說,又追問她兩句,“他們都睡了嗎?有人來找過我嗎?”
她點頭說他們都睡了,又搖頭說沒人來找過我。
怎麼沒人來找我呢?別人不來,西蒙不該不來呀。看來這英雄人物隨便當不得,人一英雄起來,六親不認便開始了。“我睡自己的覺,讓他去英雄好了。”我橫身躺下,決心再睡一個日月悠悠,以表明我對英雄的敬而遠之。然而那一窗皓月惹得人心恍惚,惹得那個英雄人物在我腦海裡揮之不去,惹得長夜難眠。我耐不住煎熬,“呼”的一下從床上躥起。
夜深人靜,要從偌大一個莊園裡撈出一個西蒙來,困難顯而易見。我在遼闊的月光下奔走,猶如一頭流離失所的孤狐,最後我迷茫得沒辦法,只好揪著蒼天明月問:“蒼天啊!請告訴我西蒙究竟在哪裡?”蒼天還真不負苦心人,那個馬廄出現了。這是一個廢棄的馬廄,從前這地方狠狠輝煌過,鼎盛時期入住過十幾匹良種馬。如今馬搬進了裝有空調的新馬捨,為數不多只剩下兩匹了。自從馬們遷走後,這兒日益敗落。
“為什麼不干脆把它拆掉?”我問過西蒙。
“這座馬廄有上百年的歷史,拆掉太可惜了。”
我彎腰走進馬廄。那句話怎麼說來著,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那個我四處尋找的男人,此刻正剪影般地伏在馬欄上,對著月光全神貫注。
“到處找不著你,原來你在這兒。”我疾步走向西蒙。
他點頭回應一下,滿印堂的英雄氣概,身體伏在馬欄上巋然不動。
在上帝和情欲之間,西蒙游走了十幾年,有時上帝占上風,有時情欲占上風。一般來講,我們剛見面時總由上帝主導,西蒙正人君子一樣地粉墨登場,表現得完全地不解風情。可是情欲那家伙也絕非等閒之輩,真要血氣方剛起來,如同烈馬奔騰無人駕馭得了。幾個回合廝殺下來,情欲往往後發制人,是笑到最後最好的那一個。良宵一刻值千金,既然情欲注定得勝,何苦勞神費力矯情來著?不過矯情自有矯情的道理,他西蒙一個篤信上帝的男人,豈甘不戰而敗?總得摩拳擦掌對抗一番。至於後來如何讓情欲得了手?這並不重要,人世間的事,真有幾件能由我們主宰?畢竟,我們都努力過了。
我默默湊過去,與西蒙並肩伏在馬欄上。他肩膀聳動了一下,等了等,不見他再有動靜。抬眼一瞧,他額頭上的英雄氣越來越嚴重。說來全是下午那場慶功會給鬧的。那八百號善男信女眾星捧月,捧出他這麼一個英雄來,作為眾望所歸的人,他豈敢離經叛道?
我心下一淒然,低聲說:“明天還得趕飛機,我先撤了。”我轉身快步離開。
“別走!”他疾步追上來,將我死死堵在馬廄口。
接下來的事,整個面目全非。這事簡單點說,是他驟然改變了人生志向,原想當一名清心寡欲的英雄,現在只求做一個搖白旗的俘虜。在情欲面前,束手就擒。
轟隆一上來,他將我扯進懷裡吻得所向披靡。那一大把凶悍的吻,連同絡腮胡子橫掃過來,誰個招架得住?我不禁呻喚如鶯,他不禁喘息如牛,兩個人的身體共同簌簌而顫。稍後情況變得越來越復雜,我在他懷裡身子如泥如水,最後癱軟在一個干草垛上,他氣勢磅礡地覆蓋下來。
依舊那一窗皓月,把廢棄的馬廄照得滿目瘡痍。那些個陳年的馬糞味滿鼻飄來,把我們的情欲煽動得空前高漲。此時不出手,更待何時?
就在十萬火急時,西蒙的手機響了,一聲接一聲,響個不停。
月亮在天空嫵媚,好一個良辰美景,我們原本干勁沖天,打算在馬糞味裡把愛做出一個驚天動地來。事到如今只得鳴鑼收兵。
隱約聽見馬廄外面有腳步聲,我抓起衣服往他身上套:“先接電話吧,要不來人了。”
“是你呀,莫妮卡,有事嗎?”他按通手機。
“……”
不知莫妮卡電話裡講了什麼,忽見西蒙的表情痛苦得嚇人,他失聲喊道:
“我的上帝啊,太可怕了!”
他踉踉蹌蹌往外沖,我追隨他跑到主樓前,只見兩輛車停在那裡,已經“轟隆”發動上了。莫妮卡夫婦神情悲愴,與他們一起站在車旁的,還有幾個穿保安制服的家伙,他們個個長得剽悍。
莫妮卡上來一把抱住西蒙:“親愛的西蒙,上帝會幫助我們的,你一定要挺住。”
我知道一定出了某種大事,究竟出的什麼事?我一頭霧水來著。
“安妮割腕自殺,正在費城的一家醫院進行搶救。”總算查爾斯解決了我的疑問。
“天哪!”我滿臉驚駭。安妮的憂郁症由來已久,還沒聽說自過殺,如今這割腕的事情都發生了,豈不叫人膽戰心驚?
“詩雲,辛苦你陪西蒙跑趟費城。貝蒂今晚有點發燒,等她明天病好點,我再趕過來。”莫妮卡為我們拉開車門,又看了一眼那幾個剽悍的人,“怕深更半夜跑長途危險,米勒夫人派了幾個保鏢跟在你們車子後面。”
司機是一個上年紀的人,他挺胸直背地說:“他們完全沒必要跟去,我一個退休的警察,還對付不了幾個歹徒?”話說得血氣方剛。
兩部車子一前一後上了路。西蒙臉色煞白神情哀怨,我緊緊握住他的手,安慰他說:“醫院沒再來電話,說明搶救進行得順利。”
他渾身上下簌簌抖個不停:
“我沒照顧好安妮,我罪該萬死。她要是真有個三長兩短,我至死也不會饒恕自己。”
我蓄意微笑,輕輕拍著他的背說:
“西蒙,相信我,上帝決不會袖手旁觀的,決不會允許任何可怕的事情發生。”
看來,上帝真是無往不勝的法寶啊!他臉色亮堂起來:“我被這飛來的橫禍攪亂了腦子,你說得很對,我們應該憑信心爭取上帝的慈愛與赦免。”
“安妮怎麼一個人在費城?”我問。
“這個我也不清楚,只知道早幾天她去了華盛頓。”
“她回華盛頓看父母?你沒陪她一塊去?”我又問。
“這段時間她自己一個人頻繁往返於紐約和華盛頓之間,說是坐火車治病……”
“坐火車治病!?”這事聞所未聞。
“是她的醫生建議的。別說這方法還真見效,每次坐火車回來,她心情明顯改善。醫生說,照這樣下去,她有痊愈的希望。但她怎麼跑去費城割腕自殺呢?難道她……”西蒙突然打住,吞下了後半截話。
“難道她發覺了我們的事?”我接過他的話問。
他不置可否,只拿眼睛茫然地審視窗外的黑夜。
安妮為何陡然起了自殺的念頭?謎底事後由心理醫生揭開。那晚她坐火車返回紐約,不知怎麼恍惚間提前在費城下了車。這本沒什麼要緊,從費城到紐約的火車多的是,這趟錯了,再搭一趟就是。而她卻上綱上線,覺得自己人生很失敗,於是失魂落魄地在街上走。越走夜越深,越走內心越憂郁,越走越窮途末路,最後只求一死了之。她從地上撿塊碎玻璃,將自己的左手腕扎破,鮮血直流她倒在街頭。
“真不該讓她獨自坐火車。我要陪她一起去,她說必須是她一個人的旅行,否則這個治療方法失效,怪只怪我沒堅持。”
“別自責了,這不是你的錯,你已經盡力……”乍見後面跟一輛警車,我頓時魂飛天外,“糟糕,有警察。”
司機趕緊放慢車速,已經來不及了,警燈嗚嗚大叫起來,司機只得乖乖將車停到路邊上。
“先生,對不起,這條公路限速七十英裡,我的雷達測出你時速超過一百英裡。”一位胖胖的警察探頭進來,“請出示你的駕照。”
司機怏怏交出駕照,警察回自己車裡寫罰單去了。
“你不也當過警察嗎?跟人家套套近乎,或許罰輕點。”看他垂頭喪氣,我給司機提個醒。
“搞不好罰得更重,當過警察還違規超速。”他一臉苦笑。
幾分鍾後,警察回來,遞給司機一張黃色罰單,叫他在上面簽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