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當事人已經身亡,她無法開口證明傑克遜的清白。我們需要尋找別的知情人來支持傑克遜的說法,同時對控方的證人進行背景調查,如果發現她歷史上有任何道德污點,便可對其可信度提出質疑,從而推翻她的證詞。」
「這聽起來好複雜。」
「目前已找到了一位重要的證人,我們還雇了一名極其出色的私人偵探,對控方證人的背景調查也在順利進行之中。」
「又請大牌律師,又雇大牌偵探,花費大得驚人吧?」我低聲問。
「他們要價確實很高。自由是昂貴的,捨不得花錢,就換不回傑克遜的自由。」
他抬頭仰望天空,天上繁星點點,映襯著他眼裡對自由的渴望,當然是替傑克遜渴望的。而我是一個柴米油鹽的俗人,只顧追著他問:「這麼多錢從哪兒來?全由你一個人掏腰包嗎?」
他沉吟片刻,不情願地答道:「錢先由我出,我們後援會計劃深入到各地去,開展各種類型的募捐活動,可望籌得些錢。」
「募捐靠運氣,那指望不得。我曉得你家底豐厚,打官司可是一個無底洞啊。」
「還有什麼比一個人的自由更寶貴嗎?」他扭頭問我,「錢財畢竟是身外之物,再說我那點小錢留著有什麼用,反正鬥不過人家的大錢。」
二十幾年前,他心愛的女人安琪兒嫁給了一個富可敵國的男人,曾經慘淡經營的那份愛情,在聲勢浩大的財富面前潰不成軍。怎麼又把這陳年往事扯出來?我驚慌地看他一眼,這個男人此刻滿臉淒哀,與剛才的會長判若兩人。
天上仍舊繁星點點,地上依然月光盈盈。可是他這話一出口,形勢頓時急轉而下,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轟隆一下全數跑了出來。
「走,我們喝酒去。」他頭朝天上一仰,一把拽起我的胳膊。
記得那年與他在曼哈頓喝酒,酩酊大醉之中,喪失理智的床事險些發生。酒壯男人膽,我不願意當年的尷尬重演,沒回應他。他低下頭看我,滿眼乞求,我一時心裡不忍沒想透徹,於是很悲壯地跟他走進一家酒吧。
「這家酒吧的名字真奇怪,怎麼叫紅桃K呢?又不是賭場。」我故意問點捉摸人的問題,以分散他對往事的注意力。
「聽人說這裡以前是賭場。」他早知答案。
酒吧的格調是那種懷舊古樸的,昏黃的燈光柔和地打在牆壁的老照片上。有人在演奏鋼琴,低回的音樂滑過心頭,光影交錯,如幻如夢。
「晚上好,二位想喝點什麼?」侍者過來打招呼,「我們這裡酒的品種多得驚人,來自世界各個主要產地的都有。」
我對酒一竅不通,最怕點酒,對侍者說:「請你給我推薦一種好嗎?別來烈性酒。」
「我看冰酒不錯。我們店裡有產自加拿大安大略省的冰酒,它由具有百年歷史的德國冰葡萄釀製而成,是世界上公認的上乘佳品。」
「那就聽你的,來一杯紅冰酒。」我笑了笑。
「這『綠美人』是你們特製的雞尾酒?」會長問侍者。
「這是我們所創造的招牌酒,專門請品酒大師研究出來的配方。它由伏特加、傳統白蘭地、金酒以及綠薄荷和鮮奶油混合而成,其酒質清爽香醇,口感芳香雋永。」
「聽起來很不錯,請給我來三杯。」
不久,侍者將酒端上來:「二位請享用。」
我的紅酒,他的綠酒,色彩華麗迷人。一口酒喝下去,冰冽甘甜,唇齒留香,我又接連吞下幾大口。他比我更決絕,轉眼之間,三杯酒吞下肚沒了影。
「你要我把她忘記麼?」他舉起空酒杯問我。
「忘記誰啊?忘記那個誰幹嗎?」我腦子裡渾渾噩噩。
「可我沒辦法做到啊!」他痛苦地甩腦袋,「你有辦法,為什麼藏著不告訴我?」
「辦法?你說我有辦法?」我大惑不解啊!
「你對得起我這個老朋友嗎?對得起傑克遜嗎?」他用酒杯當槍對準我的胸膛。
被槍比著,我心裡一害怕,腦子清醒了點,我在他肩頭邊搓邊說:「你不是在浪跡天涯嗎?繼續往前走呀,希望就在前頭,就在前頭……」
「誰說我去浪跡天涯了?」他手朝空中甩一個拋物線,對侍者喊道,「請再給我上三杯『綠美人』,這酒整個一個瑪瑙的顏色,天堂的滋味啊!」
他舉起酒杯,附在我耳邊悄聲說:「告訴你一個天大的秘密吧,這些年我哪兒也沒去,就待在長島的一個學校裡。我是羅伯特的數學老師,有時她來學校接送兒子,我可以遠遠看她一眼。」他仰頭一飲而盡。
聽得我心頭一顫,酒勁全醒了。我希望自己剛才聽錯了,更希望這是他酒後的胡言亂語,我扯住他問:「你說什麼?你在哪兒當老師?羅伯特是誰的兒子?你這是酒話,都當不得真是嗎?」
他趴倒在桌子上,目光恍惚渙散,酡紅著臉,嘴裡吐字不清地咕嚕著:
「我是一條搗蛋的魚,不,……不,我是一條流浪的魚,我的家鄉在大海,在遠方……」
那個住在城堡裡的女人終究犧牲了愛情,為了錦衣玉食使奴喚婢的生活,她在那個財大氣粗的男人面前婉轉承歡。這種女人不管她曾經何其可愛,不值得誰去為她守望一生。可是眼前這個兩鬢花白的男人,守走了青春年華,至今仍執迷不悟,誓將自己悲劇的角色演繹到底。
「你真是絕無僅有的大傻瓜。」我跟他急,搖著他喊,「人世間哪有至死不渝的愛情?誰又會與誰相守一生?你傻什麼傻?」喊得我眼裡冒淚,他惻然看著我,眼神十分無助。
我一口幹掉冰酒,招手叫來侍者:「請給我來一杯長島冰茶。」
侍者有些遲疑地說:「長島冰茶喝起來像茶,其實是很容易讓人醉倒的烈性酒。」
「我,……我要的就是那個烈性。」
端酒過來時,侍者特意關照:「請慢點喝。」
我只求與五先生同醉,一仰頭讓酒杯見了底。
這場酒醉得十分慘烈,後事如何?我們只好一概不知。
一覺醒來時,喉乾舌苦頭昏腦漲尚在其次,最要命的是自己親密無間地與會長同床共眠。所幸身上衣冠完整,看情形,不該發生的事情都沒發生。為避免他醒後的尷尬,我躡手躡腳逃下床,倒在沙發上接著睡。再醒來時,我竟又回到床上,屋子裡空無一人,會長先生不知去向。床頭櫃上有他的一張留言條:「詩雲,很抱歉,事出突然,我必須馬上飛去紐約城,爭取晚上趕回來……」最下面還有一行小字:「真正的愛情是不會失敗的,失敗是由於我們的放棄。如果我錯了,那愛情就只是一個謊言。」
把整個青春都押上了,年過半百,仍孑然一身,這不算失敗,難道還算成功?我氣呼呼朝空中振臂高喊:「沒人攔你,你盡情執著吧!」
我喊聲剛落,那邊桌上電話鈴響起。我猜是會長,果然聽見他焦灼的聲音:「莫爾先生昨夜在曼哈頓突遭槍擊,腿部受傷正在醫院接受治療。」
「莫爾先生是哪個?」這人我可沒聽說過呀。
「就是我們雇的私人偵探。他在這節骨眼上出事,對下周舉行的聽證會極為不利,所幸他沒有生命危險。」
「誰要殺他?是控方指使的嗎?」
「絕對不是控方。莫爾先生在跟蹤一位與本案有關聯的人,昨夜尾隨那人去了一個毒品交易地點,被毒販子疑為便衣警察遭到槍擊。」頓了頓,他壓低嗓子說,「剛才又出現一個新情況,我可能要跟去拉斯韋加斯。」
「去賭城幹嗎?」
「我們得到了一個重要情報……三言兩語講不清楚,回來再告訴你。」他嗓子壓得更低,越聽越福爾摩斯。
「你明天回不來了,我還能去探傑克遜嗎?我明晚得回亞城,兒子還托同事看著呢。」
「探監一事不變,明天上午十點你去監獄門口,羅德律師會領你探監。」沉默片刻,他忽然傷感起來,「這一別,何年何月才能再見到你,不會再等一個八年吧?那時我就真的老了。」
「你成心要把生活搞得這麼殘酷,神仙也拿你沒辦法。」我淒然一笑,「世上的愛情,有的能求,有的不能求,有的有結局,有的命中注定無結局。男人最重要的不是拿得起而是放得下,別只知道死扛著,學會怎麼放棄吧。」
「能夠放棄的,那還叫愛情?西蒙放棄了嗎?你又放棄了嗎?」
他一下把我問住了。十幾年的情海滄桑,與西蒙一同走過來,何曾言過放棄?「只想一生跟你走!」我趴在西蒙的肩頭說過無數次,每次都把自己哭成一個淚人。
晴了一天,傍晚隊伍出發時,天空卻下起小雨來。
副會長對大家說:「但願雨快點停,別影響我們的燭光晚會。」他就是那個衣冠楚楚的中年男人,據說之前他在舊金山做泌尿科醫生,由於心中容不得不平事,毅然關掉診所,跑來水牛城為傑克遜鳴冤叫屈。
「別擔心,下雨只會使我們的晚會更具有戰鬥力和凝聚力。」栗發女子說。昨天就是她提議去河邊點蠟燭。她是加拿大人,大學畢業來美國這邊找工作,不想一頭撞上這種不平事,她放下工作不找,在後援會裡幹起秘書來。
我們在雨中高擎起火紅的蠟燭,伴隨著熾熱的光芒,高喊口號:「無罪釋放傑克遜!」,「反對種族歧視!」,「傑克遜是無辜的!」
人們從四面八方擁來,加入到我們的行列,不久監獄城周圍成了蠟燭的海洋。最後,我們把蠟燭放入尼亞加拉河,遍地的燭光在水中蔓延,蔓延。那晚的聲勢浩大讓我產生一種錯覺,以為離傑克遜自由的日子不遠了。
第二天上午,我與羅德律師在監獄大門口碰頭,他頭髮鬍子眉毛全白,一看就很大牌。穿過一道道厚重的鐵門,我們來到一封閉的小房間,執槍的警員和氣地說:
「請稍等一下,傑克遜馬上就到。」
幾分鐘後,傑克遜被從另一道門帶入房間,他身穿橘紅色的囚衣,頭髮鬍子收拾得乾淨利索。他滿面笑容,趕上來與我緊緊握手,然後坐到桌子對面。
「見到你真高興。他們告訴我,有位不願意事先透露姓名的朋友遠道來看我,沒想到是你。你好嗎?你家裡大人小孩都好嗎?父母身體好嗎?兒子上學好嗎?」他問了一個遍。
我一個勁地點頭,一個勁地說都好。
沉默一陣,他開口問我:「你怎麼知道我入獄了?」
「從電視裡看來的。」
「我在街頭一覺睡醒,突然被指控成罪大惡極的強姦犯,這事太不可思議太搞笑了吧?」他口氣並不激烈,嘴角掛一絲諷刺的笑意。
「對你的犯罪指控,我們無論如何不相信。」
「就是嘛。那該死的法官怎麼不問問大家的意見?卻聽信控方的一面之詞。」他又撇嘴笑笑。
「五先生他們正在日夜為你奔走,尋找證人證據,以推翻控方的指控。」
「我沒犯罪,我才不怕呢。」他大義凜然,又於心不安地說,「只是連累五先生為我勞民傷財,他本該享受環遊世界的旅行生活,這下被我的案子扯進來,困在這鬼地方。」
「別這麼說,你們是患難與共的朋友,你遭難,他沒有不幫的道理。再說這些年其實他哪裡也沒去,就在長島的一家小學當數學老師,因為安琪兒的兒子在那所學校讀書,這樣他常有機會遠遠看她幾眼。」
「真的嗎?你聽誰說的?」他眼睛瞪得那叫一個渾圓啊。
「是他親口告訴我的,前天晚上酒喝多了,他無意中露了底。」
「天哪,我算徹底服了他,對愛情如此頑固不化,這世上再找不出第二個人。那個安琪兒真是傻透了頂,放著這麼好的男人不嫁,卻去嫁什麼有錢的主。這些年在曼哈頓的街頭,巨賈富商我見得多了,他們那叫過的什麼日子,整天提心吊膽怕遭綁架,逛個街吃個飯的都離不開保鏢。哪有我的日子自由自在?整條百老匯大街,任我天馬行空。」他口氣自豪著呢。
「傑克遜,看你精神狀態不錯,我就放心了。許多人都在為你的自由努力,你無罪釋放的那一天定會來到,請相信我們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