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問題最好,需要幫忙的話,請說一聲,我隨叫隨到。」
我隨即給母親打電話,讓她作好後天出行的準備。
「我早就準備好了,隨時可以走人。這個美國搞得人心惶惶,一天竟然掉下來四架飛機。」
母親對美國尤其對我滿肚子不滿,我敷衍她幾句,趕快收了線。
電視裡說,時代廣場附近冒出許多慈善機構,專為失蹤者的家屬提供援助。從麵包店出來,我們坐地鐵直奔那兒,那天的時代廣場成了國旗的海洋:要麼穿國旗衣服,要麼戴國旗帽子,要麼披國旗頭巾,要麼別國旗胸針。幾乎人人都與國旗搞在一起,唯獨我和西蒙另類,一點國旗也沒準備。正無地自容來著,有人從哪兒過來,塞給我們一人一面袖珍國旗。那人提起一桶子國旗剛要離去,又仔細瞧我們幾眼,驚叫一聲:「我的上帝啊!這不是詩雲和西蒙嗎?」
他是誰啊?我們愣了愣,總算認出這個鬍子拉碴的人來:「你是傑克遜?」
他一個勁地點頭,表明自己確是傑克遜。
「你怎麼改行了?」我記得他從前干擊鼓的營生。
「國難當頭,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我出不起錢,只出得起力。」他答得十分豪邁。
我問他別來無恙。他說還是老樣子,依然無家可歸,依然浪跡時代廣場,依然自由自在,只是心裡時常懷念一個人。我心知他懷念誰,忙問:「我剛才路過餐館,見招牌已經改頭換面了,五先生還住在老地方嗎?」
他搖搖頭,口氣無限傷感:「他連公寓也賣掉了,臨別時只說要去浪跡天涯。他這一走五年消息全無,也怪我沒有一個通信地址。」
「安琪兒後來再沒露過面嗎?」我問。
傑克遜長長吁歎一聲:「她生下孩子後,再沒來過。賣掉餐館後,五先生還不肯死心,又堅持了一年,才賣房子走人。男人只被女人打敗,他走時的情形,那真叫一個崩潰啊。」
「我現住在亞城,萬一哪天你得了五先生的消息,別忘通知我一聲。」我給他留下我的地址和電話號碼,「今天我還有事,改天再聊,祝你永遠快樂。」
傍晚到家時,電話答錄機上的紅燈一閃一閃,西蒙正要查聽留言,那個留言的人又再次打來電話。他自我介紹他是安妮的上司:「我手頭沒你們家的電話,辦公室的電腦又全毀了……沒想到你太太失蹤了,我十分難過。星期一那天我們幾個參加一個重要會議,下班比平常晚許多。我和你太太同時離開辦公室,分手前她說第二天要請朋友吃早餐,會晚點來上班。」
「她說了在哪兒吃早餐嗎?」西蒙連忙問。
「她當時沒說,我也沒問。」他猶豫片刻,才說,「不過傑西卡剛才告訴我,她聽見安妮給幾家餐館打電話,其中包括北樓頂層的「世界之窗」餐廳。」
聽到這裡,西蒙不禁臉色駭然大變,痛聲喊道:「我的天哪!」
對方馬上安慰他:「別急,事情並沒確定。傑西卡比較瞭解情況,我讓她給你電話。」
搞清楚安妮那天在哪兒與何方神聖共進早餐,看來成了問題的關鍵所在。聽說傑西卡與安妮一向關係密切,我們止不住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
傑西卡來電話時,劈頭問西蒙:「你太太告訴你沒有,那天究竟與誰共進早餐?」
「我沒聽她說。」
「在她的朋友當中,哪些人夠被她請吃早飯,你總該心裡有數吧?再從中排除掉一些人,這就剩下沒幾個了。我給你提供兩條線索,那人喜歡吃提拉米蘇,從波士頓來。你看會是誰?」
「你說什麼,提拉米蘇,從波士頓來?」西蒙眉心一跳。
有人說,它的滋味是天堂的滋味,這讚美的就是意大利的甜點提拉米蘇。波士頓和提拉米蘇在這塊一出現,自然聯想到安妮的前夫,那個紅頭髮的意大利裔男人,越想越覺得他就是那個被請吃早餐的人。當初他們分手時,鬧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如今怎麼又搞在一起?這個問題不能想,一想就很是複雜。
我和西蒙又動身去時代廣場,委託那些慈善機構幫助查找安妮的前夫。只要找到那個紅頭髮的男人,我們相信,安妮就會跟著水落石出。
在電話機旁守至深夜,左等右等沒等來那個男人的丁點消息。西蒙早已心神不定坐立不安,我拚命寬慰他:「只憑一個姓名,要在大都市波士頓尋找一個人,談何容易?沒那麼快。」
「別小看那些慈善機構,他們有足夠的能力動員起強大的社會資源,找一個人不在話下,除非那個人也失蹤了。」
牆上的掛鐘嘀嗒嘀嗒響,猶如催命的鼓點,趕著西蒙不斷往壞處推斷:「他們至今沒找到他,肯定凶多吉少。不早不晚,飛機撞樓期間,安妮和他同時消失了,我真不敢往下想啊。」
再想下去,必然想出那個痛不欲生的結果來:他們在北樓「世界之窗」用早餐時,不幸被飛機撞得粉身碎骨。西蒙一屁股坐在地板上,臉色煞白,雙手抱在胸前顫抖不已,他緊緊合上雙眼,一忍再忍,淚水到底止不住從眼角滲出來。
俗話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可是男人一旦痛哭起來,那真叫一個觸目驚心啊。我深深扎進他懷裡,啜吸著他臉上的淚水:「西蒙先生,請記住,災難也是生活,我們都得挺住。」
好一會兒,他才漸漸止住哭泣,抬起眼睛,默默地注視著我。我把他攬進懷裡,手指在他頭髮裡穿梭,貼在他耳邊輕聲說:「別坐在地上了,上床睡覺去好嗎?」
他起身往沙發上一躺:「平日我就睡這兒,睡床反而不習慣了。」這話什麼意思?難不成他與妻子分開睡?正值如狼似虎的年齡,幹嗎這樣?不過人家夫妻間的事不歸我管。
「那我去床上睡。」我在他額上親一口,「晚安!」
但他死死拽著我的手不放,攬過我的頭貼在他胸口上。偎在這個溫暖的懷抱裡,靜靜傾聽他咚咚的心跳聲,我差點睡著了。忽然一個激靈我睜開眼睛,見他正對著安妮的一張照片傷神發呆。我嘟起小嘴,討巧地找他親:「我真恨自己無能,沒法分擔你的痛苦。」
他把手陷進我頭髮裡,輕輕撫弄著。
「詩雲,別這麼說,要是沒有你,我早崩潰了。」他歎口氣,又緩緩地說,「我想不通啊,安妮多麼好的一個女人,老天爺為什麼對她如此不公平?她被前次的婚姻折磨得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活過來了,卻又讓她遭受這場滅頂之災。」
在對安妮的懷念中,一樁樁往事浮上西蒙的心頭,那種回憶真的很蒼涼,那個悲情的秋夜真的很令人心碎。
往事如煙,有些事我曉得,有些事我卻不曉得。西蒙和安妮中學時墜入情網,各自為對方的初戀,這是我曉得的。與西蒙結婚前夕,安妮突然移情別戀,並很快嫁給一個紅頭髮的男人,這門婚姻四年後破裂,西蒙遂與她重拾舊情,終成衾枕之好,這也是我曉得的。
還聽莫妮卡講過,剛離婚那會兒,安妮萬念俱灰,堅決拒絕再嫁。當時的形勢十分嚴峻:安妮死活不嫁人,西蒙死活要娶她。這兩個死活比較起來,西蒙的那個不難理解,他老早就指天發過毒誓,這輩子非她不娶。安妮的死活不嫁則令人費解,儘管她從不否認她仍然愛他。
「她為什麼死不肯嫁你?」我止不住地好奇。
「那個紅頭髮男人是一個性虐待狂,剛開始在一起時,她還覺得新鮮刺激,時間長了,根本不堪忍受。那傢伙喪盡天良,越發變本加厲地折磨她,導致她後來對性事深惡痛絕。」他痛楚地蹙緊眉頭,「她拒絕再嫁,只因不願意與任何男人歡愛。」
倘若誰也不妥協,這事只好僵在那裡。不過僵局並沒有出現,西蒙和安妮順利結婚,一切看起來十分圓滿。
「你們兩人的感情終歸不一樣,她可以拒絕天底下所有男人,唯獨不得不妥協於你。」
「應該說,我們雙方都作了妥協,她答應嫁給我,我同意……」他頓住了,有些欲言又止,見我滿臉狐疑,沒守住終於說了,「我同意婚後決不與她性愛。」
猶如晴天霹靂,我整個人都驚傻了。
「這算哪門子婚姻?虧你應下這麼慘無人道的條件。」我替他很是不平。
他嘴角慢慢擠出一個苦笑來:「當初答應她時,我估計頂多熬個一年半載,等她從傷害中恢復過來就好了。到後來,我才徹底死心。」
結婚初期,為了喚醒安妮對性愛的認同,西蒙使出渾身解數。對於他在床上的火辣表現,她無動於衷拒人千里地冷漠。儘管如此,西蒙沒打算放棄,愛能驚天地動山河,難不成拿不下枕邊這個柔弱的女人?每晚在床上,抱著她那誘人的胴體,西蒙心中慾火萬丈。實在難熬時,他就從床上蹦起來,十萬火急衝進廁所從事自慰活動。
時光一年年流逝,西蒙那一片恆久不變的癡情,卻沒能換來妻子哪怕一夜的歡愛。
「從那以後,我心裡涼透了。我愛她一如既往,不過不再在性事上對她心存任何幻想。」他撤退到客廳,以這個沙發為陣地。
我欲用萬丈柔情,讓他受傷的心止血止痛。我倏地坐起來,一頭撞進他懷裡,四處瘋狂地親吻開來。西蒙用他那如潮的愛撫,攪得我上氣不接下氣。心裡的那個恨呀,我們一齊倒在地毯上。
這時,西蒙突然朝哪兒瞥一眼,不由自主地全身一震,喘息著喊:「我不行了,真對不起。」
我正半閉上眼睛,醞釀好了一切,冷不防被他放一個空。上帝又在念他的緊箍咒嗎?我壓住小腹下燃成一片的慾火,追隨他的目光望去,見那牆上掛著安妮的一幅巨大照片。這個女人曾經美麗得不可方物,但因長期服用抗抑鬱藥物的副作用,如今她體形走樣,皮膚粗糙,我卻被這個鬆鬆垮垮的女人打敗了。霎時間,我鼻子酸得不行,睫毛一抖動,淚於是奔湧而下。不知哪來的力氣,我猛地將西蒙從我身上掀下。
他慢慢爬起來,手腳有些發抖,踉踉蹌蹌朝窗前走去。我腦子嗡嗡的,忙從地上爬起來,一個疾步躥到他身後,兩手環住他的腰,一頭紮在他背上。西蒙轉身抱住我,緊緊地,硌得我生疼。
「今夜我無能,因為今夜我有淚。」他顫聲低語,「今夜她在天上可好嗎?」
西蒙用他的無能以及秋日的淚水,悼念那個摯愛的女人,祭奠那個不朽的亡靈。
舉目望去,窗外燭光搖曳。人們點燃一片片蠟燭,映著天上繁星點點,天地同悲,哀聲哭泣那成千上萬個冤死的生靈。
第二天下午,我離開紐約。火車帶著我在曠野裡奔波一夜,當晨曦微露的時候,遠方有一片淡淡的金,我回到了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