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倒沒事，他家裡有人……」我含含糊糊。
「飛機的事說不準。你不如坐火車去，頭天晚上走，隔天下午到紐約。」他給我支招。
這主意不錯，我打電話問火車站，當晚的臥鋪票還有。我馬上找頂頭上司請假：「在昨天的災難中，我一位朋友失蹤了……我想去紐約看望她的家人。」
上司二話沒問，准了我的假。母親那兒卻難對付，她臉往下一沉：「你三天兩頭往外跑，把細伢子扔給我，你是存心要把我累死不？」
我也把臉一沉：「我帶威威去紐約就是，省得勞累你。」
見我橫了心，她只好讓步：「你把威威留下！你自己要死要活由你，反正我管不了你。」
喬治自告奮勇送我上車，險些被他誤了事。他壓根兒沒去過火車站，只曉得一個籠統的方向，但他拍著胸脯，海口誇得沒商量：「你放心好了，我保證將你按時送上火車，尋找一個沒去過的火車站正是我的拿手好戲。」
這不，我馬上領教到他的拿手好戲。隱約見一節火車停在遠處，他朝那方向一猛子開過去。近處一看，不但火車站沒見著，連那節火車也消失得無影無蹤。空對著兩行垂頭喪氣的鐵軌，他只曉得摸三下後腦勺。
七問八問，總算問著了火車站，但早過了開車時間。他不肯認輸，還擺出一副無邪的模樣，在車站大廳裡逮著一個人就問：「請問去紐約的火車在哪兒上？」
被他問著的人，個個面目茫然。又款款走來一妙齡女子，他一個箭步上前，問題剛一出口，旁邊一穿制服的傢伙，沖喬治一聲大吼：「去紐約的火車，今天正好晚點，還不趕快跟我來。」
他兩個不搭火車的，竟然跑得如此奮勇。俗話說，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於是我一撒腿，比照他們去奮勇。上車後好久，我仍氣喘吁吁。奮勇時光顧著奮勇，這時才想起腹中還有一個孩子，兀地後怕起來，連忙伸手護住腹部。
同屋見狀，關切地問：「你哪兒不舒服嗎？」
「怕趕不上火車，我剛才跑急了點，休息片刻就沒事了，謝謝你。」
她看上去很美很年輕，一問，大學本科剛畢業，學教育的。
「你去紐約找工作嗎？」我問。
她搖頭，興高采烈地說：「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前不久招募教師，我報了名，沒想到真運氣，被錄用了。我去紐約參加集訓。」
「你會派去哪個國家教書？」
「聯合國這次是為難民營招募教師，具體派往哪一個難民營還沒最後決定。集訓原定十四號開始，因為飛機停開，整個計劃被迫推遲。反正在家閒著沒事，我索性去紐約找義工做，這關頭到處都需要志願工作者。」
天哪，她臉上還一團孩子氣，咋說話這麼不含糊？非得感動死幾個人不可。
夜深了，躺在搖晃的臥鋪上，我心裡牽掛著西蒙，難以合眼。想像得出來，那個遠方的西蒙今夜也一定無眠，為了他愛進血液中的女人。記得十年前在肯尼迪劇院，遠遠見過安妮的背影，有那麼一個娟好背影的女人，我不相信說沒就沒了。然而相信也罷不信也罷，我到達紐約的那下午，已是安妮失蹤的第三天。下得火車，我直奔西蒙在十五街的公寓。先按了一氣門鈴，沒人應門，我又用手捶門，仍沒捶出一個人來。
我茫然走在大街上，真想抱住一個什麼人哭得稀里嘩啦。街上不斷有人手捧鮮花和照片，神情傷痛地問過往行人，有誰見過照片上他們的親人？越往前走舉照片的人越多，走到聯合廣場，偌大的一個廣場，擠滿了打聽親人下落的人們。忽然有人在我背後扯一把，講一串我聽不懂的話，轉身一看，是一位五十開外的亞裔婦女，她兩眼含淚，手中舉著一幅照片。照片上的年輕女子，一頭飄逸的長髮，一臉璀璨的笑容。
「對不起，我看錯人了。」她忙改用英語，「這些天，你見過我女兒嗎？」
我搖頭，真誠地說：「願上帝保佑你女兒平安回家。」
「謝謝你的吉言。她夏天剛大學畢業，才上班不到三個月，她的辦公室在世貿南樓。北樓被飛機撞上時，她還打電話告訴我這個消息。當時我怎沒料到南樓也會有危險、囑她趕快逃跑呢？前後相差十八分鐘，她本該逃過這一劫，我真傻，我真該死啊！」她祥林嫂一樣地哭訴開來。
這個千真萬確用悲痛浸透的傍晚，人人懷著一顆破碎的心，秋天的晚風在臉上低徊，扯下我們眼中無窮無盡的淚水。我在人流中穿梭，望眼欲穿，希望找到西蒙，卻一無所獲。有人建議我去廢墟那邊看看。我從路邊小攤上買了一條熱狗，一邊咬著熱狗，一邊朝下城走去。路過一醫院，見許多人排隊等在門口獻血，我從頭到尾搜索幾遍，沒有發現西蒙。
到達廢墟時，殘陽晚照，天空灰燼飛舞。這兩幢摩天大樓，曾經象徵著美國的榮譽、輝煌與夢想，如今只剩下一堆殘骸。天漸暝暗，濃煙和塵土四處瀰漫，營救人員仍在搜救倖存者。他們不時從廢墟裡掏出一個人來，可惜沒一個生還者。我擠在滾滾人流中，眼睛盯著每張過往的面孔看，生怕放走一個西蒙。
終於，我發現一團燭光在那兒搖曳，一手舉著照片，一手端著蠟燭，那個坐在地上低頭掩面的男人正是西蒙。踏著高低不平的瓦礫，我疾步奔向他，從背後將他的頭攏進我懷裡。
抬頭見我，他手中的蠟燭滾到地上，一把攥住我的手：「詩雲，你怎麼來了？」
我俯下身去，額頭貼緊他的臉：「好幾天沒你的消息，我們大家都非常焦急。告訴我，怎樣才能分擔你的痛苦？」
他緩緩站起來，抬手摸摸我的頭髮，攬過我的頭挨在他肩上：「謝謝你此刻出現在我身邊。詩雲，你累壞了吧？走，我們回家去。」
我正琢磨怎麼動員他回家，不料他自己先提出來了。其實對待災難，表現理智比表現痛苦更需要內心的堅強。通常信上帝的人比較容易做到這點。
我們攙扶著走到路口，不一會兒即等來一輛出租車。上車後，西蒙舉著照片問司機：「這是我的妻子安妮，她失蹤三天了，你見過她嗎？」
「先生，我沒見過她，很抱歉幫不上你。我常在這一帶開車，看誰都面熟，都有朋友的感覺，對於她的失蹤，我與你同樣痛苦。」他回頭又看了一眼照片，「她模樣如此美好善良，上帝不可能不保佑她。要是她過幾天還沒回來，那一定是上帝邀她游天堂去了。先生，請相信我，她在天堂的日子會很快樂。」
這上帝還真管用，司機的幾句話說得西蒙臉上舒展多了。
早就累趴了，一進得家門，我們爛泥一樣癱在沙發上，吁吁喘著氣。兩個人滿身塵土，他比我更厲害，連眉毛都是灰白的。
「去洗洗吧？」他揉著我的手說。
「等我歇口氣再去。」我頭一歪倒在他身上。這一倒就是萬劫不復，我顧不得一身邋遢，逕直把覺睡到大天亮。醒來時，見西蒙被擠到一邊，團坐在沙發的一角，我很是自責：「我真恨自己野蠻，你一夜沒睡嗎？」
「我時睡時醒，好歹睡了一會兒。虧得你在，不然我哪裡睡得著？畢竟出了這麼大的事，我把安妮給弄丟了。」他聲音哽咽起來。
我從沙發上爬起來，將身子蹭進他懷裡，用手指輕輕摩挲他的臉。忽然電話鈴聲大作，嚇我們一大跳，什麼時候電話通了？是莫妮卡打來的。好些天來，這可是頭回聽見弟弟的聲音，她又哭又笑又出主意：「你應該跟安妮公司的人聯繫，看誰出事前最後……」
西蒙忙打斷她：「我也想跟他們聯繫，但她公司裡的人，我一個也不認識。」
「怎麼會這樣？你從沒跟她的同事打過交道嗎？」莫妮卡一聽，急了。
出事那天，西蒙一直聯絡不上妻子，開始並沒十分著急。一來她畢竟不在那兩座樓裡上班；二來聽新聞說，世貿大廈頂上的天線為紐約幾家大通訊公司所租用，已經全部毀滅成為廢物，導致很多人的手機打不通。他等到夜深仍不見妻子回家，這才慌張起來，出門去找。第二天一早，西蒙趕往她公司所在地，想撞上安妮的同事，不料那座樓已被警察封鎖，下午就倒塌了。
「我前天跑了一天的醫院，昨天又在廢墟那裡守了一天，均一無所獲。」他神色黯然，「今天我想去慈善機構，請他們幫我查找安妮公司裡的人。」
「她父母幾時從日本回來？他們的電話你知道麼？我們得盡快通知他們。」
西蒙只知岳父岳母在日本學習茶道，除此之外，一問三不知。莫妮卡忍不住說了一句：「看來你們夫妻間的溝通有問題。」
接下來，莫妮卡跟我講電話，她再三問我身體怎樣？孩子好嗎？有西蒙在場，不便明說，我壓低嗓子：「一切正常，你放心好了。」
「機場已經恢復開放，我明天來紐約，你盡快回亞城好了。」
「我也想在這兒多待幾天，但我母親急著回中國，威威沒人照看。」
放下電話，又見西蒙呆在窗前，一縷陽光從窗外輕輕溜進來，照見他身上的塵土飛揚。我走近從後面抱住他，將頭蹭在他背上，柔聲地問：「我們去洗澡好嗎？」
「你先洗吧，你洗完我再洗。」他轉過身來說。
我洗完澡，接著他去洗。我打開冰箱，想做點早餐，但見冰箱裡空空如也，雞蛋沒有牛奶沒有麵包更沒有，只有半瓶子可樂。
「冰箱都空了，你們平時誰負責買東西？」等西蒙洗澡出來，我隨口問。
「我每天早出晚歸，與安妮的作息時間不同，很難湊到一塊吃飯，我們大都各自在外面吃了再回家。不在家做飯，所以冰箱常空。」
這套一房兩廳的公寓，給人一種各自為政的感覺。客廳顯然歸西蒙佔領，鋪天蓋地的書，鋪天蓋地的音樂，牆上掛滿群魔亂舞的現代派油畫，一切都與當年哈得遜河畔的公寓一模一樣。而臥室則風格迥異，無疑是他妻子的領地，室內的古典油畫、鮮花以及擺件，均放置得很是得體，看出女主人的品位不俗。
「你們過的不太像家庭生活，這樣更浪漫嗎？」此話一出嘴，我就後悔了，幹嗎對他的生活指手畫腳？我趕緊轉移方向，「我去超市買點吃的，馬上就回來。」
「不用忙了，樓下街口就有家很不錯的麵包店，我們去那兒吃吧。」
剛進麵包店，我的手機響了，一摁通是喬治這傢伙：「昨天我跟航空公司周旋一整天，你母親飛中國的座位總算敲定，她後天中午飛，你趕得回來嗎？」
「沒問題，我明天下午的火車，後天一清早到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