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飛機時,天已擦黑。回家路上,我特意繞道中國城,買了兩隻燒鵝,以討好母親。面對平時自己最喜歡吃的美味,她拒腐蝕永不沾地一昂頭,喉頭裡響亮地連哼幾聲:「出差出差,別以為你騙得過我。」
聽得我腦袋一轟然,兩腿一齊打哆嗦,虧得我一隻手及時扶住牆,才倖免一屁股跌到地上的慘劇。難道懷孕的事被她發覺了?仔細一想,不大可能,她如果知道,豈能如此溫柔?肯定上來就甩我幾個大耳光。她一個眼裡揉不得沙子的人,斷然容不下半點傷風敗俗,別的事情不好說,這事她絕對大義滅親,儘管她對李天豫恨之入骨。
她手裡正在拌一碗拍黃瓜,越拌越義憤填膺:「一個人不能太自私自利了,上半夜想自己,下半夜總該想想別人吧。」
我仍摸不著頭腦。還好到目前為止,她隻字未提懷孕一事,這點讓我比較放心。我舉起筷子向拍黃瓜叉去,被她一把制止:「慢著,還沒放麻油呢。」淋著淋著麻油,她瞥我一眼,不急不慢又來一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這話很是莫測高深,連好人都架不住心驚肉跳,何況我這種心懷鬼胎的人。筷子在我手中抖個不停,最後一個跟頭栽到地上。我扭頭上樓。
「要吃飯了,還往樓上跑么子?」她在我背後喊。
「你們先吃吧,我想躺會兒,太累了。」惹不起我還躲得起呢。
過會兒,威威揮著兩隻油膩膩的小手,蹦蹦跳跳到我床邊,滿嘴散發燒鵝味:「媽媽,一大碗飯我都吃光了,外婆說我乖。媽媽,你病了嗎?讓我看看你發燒不。」說時遲那時快,他飛出一隻油手,一把蹭在我額頭上。
「你這個小邋遢鬼,吃完飯臉不洗,就四處亂跑。」母親一個箭步衝進來,把一條熱毛巾捂在他嘴上死勁擦,引發這小子鬼哭狼嚎。
母親斜我一眼,抖動著手中的毛巾說:「我十四號的飛機,只剩三天時間了。你莫裝糊塗,答應的事就得做。」難怪她怒火萬丈,說好週末陪她上街買禮物,我卻「出差」去了牙買加。
「你大東西都買齊了,只差幾樣送鄰居的小東小西,明天去買就是。」
她當即把臉一沉,目光直射過來:「明天,明天何其多。」
我心裡一噤,乖乖從床上爬起來:「那現在就去吧。」
「別去貴的店子,我買東西最講究經濟實惠。」她出門時一再強調。
幾家商店跑下來,母親急得直跺腳:「價廉物美的東西都是中國製造,我總不能大老遠的背中國貨回去送人吧?」
「那你就買美國貨,反正我出錢。」我已累得半死,寧可多花點錢,趕快買完回家睡覺。
「未必你的錢就不是錢唉?我們再走幾家,我就不信偌大一個美國買不到我要的東西。」母親不讓我的陰謀得逞。
她步伐越走越昂揚,一直跑到午夜方休,累得我幾近氣絕身亡。威威早已睡得東倒西歪,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他從車裡搬上樓。
第二天睡過了頭,被喬治一個電話才喊醒:
「剛才頭兒通知,中午的那個會改在上午九點開。」
我抓緊起床洗漱,喝了杯牛奶,匆匆開車出門。一路上暢通無阻,快到公司卻堵起車來,我擰開收音機聽交通報告,沒說前路出什麼車禍。正要再認真聽聽,那個本地電台突然被切換到CNN,說是有重大新聞報告。
天哪!有一架客機撞進世貿大廈北樓。當時還沒人往恐怖襲擊上想,CNN電話連線採訪一現場目擊者,那位女士口才很是好,侃侃描述事情發生的經過:「幾分鐘前撞擊發生時,我從窗口看得一清二楚。那架客機撞在北樓頂部後,發出巨大爆炸聲,聽上去就像火箭發射一樣。現時北樓一片火光沖天濃煙滾滾,我的上帝啊!我一生中從未見過如此可怕的空難。」
只隔十幾分鐘,另一架飛機撞進世貿南樓。喬治一猛子衝進我的辦公室,揮舞兩條手臂喊得聲嘶力竭:「這絕不是空難,這是針對美國的陰謀。」
頂頭上司不知從哪兒搞來一台收音機,聲音開得震天響,大家聚集在他辦公室,邊聽最新動態,邊憤怒聲討萬惡的恐怖分子。當天公司的會議全部取消,國難當頭,人們只顧得同仇敵愾,哪還有心思開會?
這天中午,喬治把對恐怖分子的仇恨全都撒在麵包上,一舉殲滅麵包二十餘個。
「我要辭職了。」我盯著麵包說。
他一愣,拿麵包的手停在半空中,低聲問:「找到更好的工作了?」
我搖頭:「家裡出了點事,我得去外地幾個月。」
「什麼事?我能幫得上忙嗎?」他急促地問。
「請允許我現在不說,以後我會告訴你的。我很喜歡這份工作,辭職實在是迫不得已。」
他吞下一隻麵包,立刻足智多謀起來,為我出謀劃策道:「你也可以不辭職。有法律規定:如果家庭成員有病需要照顧,員工最長可請半年的無薪事假,公司必須保留職位。」
「問題是我們家裡沒人生病啊。」
「我們公司在這方面比較靈活,你又是組裡的技術骨幹,去跟頭兒談談,我想他會通融的。」
然而,頂頭上司整天都在憤慨,直到下班,沒給我任何談事的機會。
還在車庫裡,就聽見兒子哭聲響亮,待我一進門,他一頭扎入我懷裡,又哭又喊:「媽媽,你看我頭髮醜死了,我怎麼見人?我明天去不成學校了,是這個壞外婆搞的。」
「你這個小精怪,外婆給你剪的頭蠻好看的,何解就醜死你了?」母親一把將他從我懷裡扯出來,「站好了讓你媽媽看看,要從遠處看效果才好。」
不論遠看近看,兒子頭上坑坑窪窪,怎麼也擺脫不了癩子頭的干係。
「一天做三餐飯你還嫌不夠累呀,剪么子頭嘛?」我心裡很是煩。
「理髮店剪一個頭要十幾美金,太不划算了。我好心好意為你省幾個錢,還被當做驢肝肺,他一個細伢子,怕么子丑?」她氣得死勁甩冰箱門。
兒子又撲回我懷裡大哭起來。
「乖乖,別哭了。」我輕輕拍他的背哄他,「等吃完飯,媽媽想辦法為你補救。」
「我醜死了,我不吃飯。」他倔強著一副小臉。
眼看一籌莫展,我忽然想起向西蒙求救,他當小學老師的,平時對付孩子最有辦法。可是這都傍晚了,仍打不通他的電話。聽廣播裡說,成千上萬的人同時撥號已造成通訊癱瘓,眼下給紐約的電話十分難打。實際上,從上午起,我就不斷打他的手機,信號一直怪怪的。世貿大廈的災難照說不應波及到他,聽不見他的聲音,終歸心裡不踏實。
「威威,媽媽有辦法了,我帶你去理髮店,請理髮師幫你修修。」
「我這麼醜,出不了門,人家會笑死我的。」兒子眼內盈滿淚水。
「你戴一頂帽子,別人就看不見了。」
好說歹說,總算把兒子哄進了理髮店。當理髮師揭開帽子後,他又難為情起來,飛快伸手將頭捂得嚴嚴實實:「我不能讓你看,我真的很醜很醜。」他哭喪著一張臉。
理髮師是一位五十開外的女士,臉上佈滿耐心的笑容:
「長丑不如短丑,你只消拿開手幾分鐘,我馬上讓你恢復漂亮。」
兒子連連搖頭。她又說了一氣好話,他仍不肯鬆手。人家理髮師拿計件工資,浪費她的時間就等於耽誤人家掙錢,我氣得直拽他的手。
理髮師依舊耐心地笑,不急不慢地問:「你胸前戴的國旗徽章真漂亮,誰給你的?」
「老師給的,你知道嗎?今天是一個壞日子,別的壞人對美國做了最壞的事。你知道嗎?我是在紐約出生的,我那時還太小,沒去過世貿大廈。可惜我再沒機會見到那麼高的樓了。」
「相信我,你肯定有機會,我們將在廢墟上建一座更高的摩天大樓。你長大後想幹哪一行?」
「當然是消防隊員。聽老師說,他們今天最英雄,救了好多好多的人。」
「你這個想法很好,我相信你一定會成功。不過我建議你現在就開始練習膽子,你連一個頭髮都怕給別人看,將來如何去勇敢?」
兒子不再吭聲,將手從頭上慢慢鬆開。
「謝謝你的勇敢,謝謝你對我的信任。」理髮師笑得滿臉燦爛。
「何解去咯麼久?今天理發的人多?」到家後,母親劈頭就問。
我細講一遍理髮店的經歷,她滿臉大惑不解:「他們美國人也是,為一個屁眼大的細伢子,費咯多口舌做么子?」忽然話題一轉,她問我,「我看中央四台說,今天掉了好幾架飛機,我過兩天要回去,你講要不要緊?」
「現在全國的機場都關閉了,不曉得什麼時候從新開放。航空公司的電話一直忙音掛不通,你別急,明天我再打電話問。」
臨睡前,我習慣性地查看電子郵箱,有封西蒙父母發來的郵件,急忙點開來看,不看則已,一看把我驚呆了:「安妮今早出門上班後,至今音信全無。儘管她的辦公室不在世貿雙子樓,但就在緊隔壁。我們正在盡全力尋找她,懇請大家為她的平安祈禱……」
西蒙的手機和家裡電話,我輪著一遍遍撥號,撥得差點瘋掉,死活撥不通。顧不得天晚吵醒莫妮卡,我打電話問她情況。
她壓根兒沒睡,正心急如焚來著:「我也不知道更多情況,電話打不進去,發電郵給他,他也不回。這種時候得有個人和西蒙在一起,我想立即飛紐約,機場又關閉,簡直毫無辦法。」
「估計美國國內的班機先恢復,不如我飛去紐約。」
「你現在非常時期,不好太受累吧?」
第二天在辦公室,總算打通了航空公司的電話,被告知母親無法如期飛中國。撞樓後,政府一聲令下,當時天上所有的飛機,立刻就近找機場降落。成千上萬的旅客被滯留在半路上,一旦空中解禁,必須先將他們送達目的地。
「你看看這幾張照片,生命何其無奈啊!」喬治手裡拿一張報紙撞進來。
這組照片記錄著一個男人從世貿大廈往下墜落的過程,在空中疾馳的他,猶如離弦之箭飛向地面。何等殘酷的一瞬間!明明知道從幾百米的高處跳下絕無生路,然而在生命的最後關頭,他別無選擇。這種觸目驚心的場面以前只出現在電影中,如今眼見得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就這麼真實地走向了毀滅,著實叫人心頭難以承受。
喬治對一款敞篷跑車心儀已久,只因價錢昂貴,遲遲下不了決心。這時他一拳砸在報紙上,嚴肅地看我一眼,高聲宣佈:「我這就買車去!該享受時不享受,說不定幾時人就沒了。」
我截下他問:「你估計飛機啥時能恢復?我有急事需要去趟紐約……」
「你朋友,他沒出事吧?」他關切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