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你突然改主意了?」他驚呼起來。
「我想這是上天的旨意。」我平靜地說。上天讓我少簽一份文件,上天讓我打了一個盹,上天讓我做了一個夢,正是由於這一連串上天的安排,才造成刀下留人。
「看來天意難違呀!不過這事得周密計劃,搞不好會幾敗俱傷。」
「大不了跟李天豫離婚,就是割捨不下威威。不清楚美國這邊的相關法律,照說孩子應該優先判給媽媽吧?」
「這個得問離婚律師才行。你懷孕經不起折騰,我看你先不告訴李天豫,找個地方躲起來,把孩子生下來再說。」
「這麼大的事,又不是一天兩天,瞞得住嗎?再說威威怎麼辦?」
「總有辦法,總有辦法。給我點時間,保證為你想一個萬全之策。」他立下豪言壯語。
隔日他就有了萬全之策:「你躲來費城最好,有我在跟前,你起碼有一個依靠。你母親不是馬上要回國嗎?讓她把威威帶走,問題就全解決了。」
問自己何德何能?盡遇上些俠肝義膽的男人,淚水辟里啪啦滾落而下,那時那刻我內心真感動啊:「有你這樣的朋友,我真不枉為人生。但你這辦法怕是行不通,威威才從中國回來,又突然打發他走,總得有個理由吧,再說我又以什麼借口躲去費城。」
「就說公司派你去費城出長差,帶著孩子不方便。」
「李天豫難免懷疑,他清楚我平時最不願與兒子分開。美國哪個城市條件都一樣好,沒道理把威威遣送回國,我又不是去支援非洲。」
他語塞,黔驢技窮了。我倒心生一計:「不如說公司派我去牙買加做項目,怕威威在國外生活不適應,讀書成問題,我工作緊張人生地不熟……」
他搶過我的話說:「這個主意挺不錯。你打算去投奔莫妮卡吧?」
「不曉得她肯不肯收留我?」
「莫妮卡是西蒙的姐姐,為人善良,又與你情同姐妹,你找上門去,她不會拒絕你的。」
然而,潘東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莫妮卡確實心地善良,卻又最頑固不化。去投奔她的話,不得不將孩子的來歷如實相告。她那麼正統的一個人,必然氣得吐血,尤其饒恕不了西蒙,因她平生最痛恨對上帝陽奉陰違的人。
「你不瞭解莫妮卡,她這人最堅持原則,上帝在她心中堅如磐石。為了捍衛教義的尊嚴,盛怒之下她會不會與我翻臉反目?這只有天曉得。」
「不管怎麼樣,她天性善良,更何況她深愛你和西蒙。就算上帝在她心中千斤重,愛卻有排山倒海的力量,任何人都得在它腳下俯首稱臣,包括你包括我,也包括她。」潘東海為我壯膽。
我頓時信心百倍,打算拿莫妮卡對我們的愛去賭一個生命。
「牙買加離這兒不遠,我乾脆飛過去當面求她。」
「親自去一趟最好,見你楚楚動人的樣子,她心一軟,什麼原則也不堅持了。」
「你壞死了,這時候還趕著挖苦我。」
他連說不敢不敢,又提醒我:「威威的機票得趕緊訂,晚了,怕你母親的飛機上沒座位。」
「我不想麻煩我母親。反正李天豫十月份要回來,不如讓他帶威威回國。」
「到時你都懷孕十幾周了,太危險,能不能設法不讓李天豫回來?」
「他是美國綠卡,怕移民局找麻煩,每半年得回來點個卯。他就在家待幾天,他一貫對我性趣不大,你放心好了。」
「那你也得小心啊。」他很是語重心長。
當晚,我發郵件給莫妮卡:「我想週末來牙買加看你們,方便嗎?」多麼唐突呀!
但人家莫妮卡不計較我的唐突,光顧著高興:「你要來,簡直太好了!你任何時候來,我們任何時候歡迎。」
我跟母親說,公司派我週末去牙買加出差。現在回想起來,我一生中扯謊的鼎盛時期,就數那會兒。為了腹中的小生命,我犧牲了我做人的原則,這筆賬應該記在西蒙身上,但願遲早有抓住他秋後算賬的那一天。
莫妮卡來機場接我,留她丈夫查爾斯在家照看倆女兒。路上堵車,等我們到家時,她小女兒早已哭得人仰馬翻,那個當爸爸的男人很是束手無策。
她忙從丈夫手裡接過女兒:「可憐的小寶貝,餓了吧,媽媽馬上餵你。」她走開要去餵奶,又折回來說,「我中午服過頭痛藥,餵母乳怕不好,得沖點嬰兒奶粉。」她又把女兒交給丈夫,轉身進廚房備奶。不知怎麼回事,一到父親懷裡,小傢伙就扯開嗓門號哭。偏偏老大又趕來湊熱鬧,喊爸爸幫她去後院捉蝴蝶。
我不能再袖手旁觀下去:「你去吧,把她交給我。」
還好,小傢伙一點不認生,哭兩聲就停住了。肉團團地在我懷裡拱來拱去,拚命找奶頭,於是奶頭無處可逃,三下兩下被她叼住,吧唧吧唧吮吸起來。頓時心頭牽扯出一堆感動來,我莫名地想哭。威威小的時候,沒給他餵過母乳,那時我窮困潦倒,成天琢磨省下仨瓜倆棗的錢,對於襁褓中的兒子難得有一個好心情。歲月的腳步匆匆,兒子飛快長大,再休想把他肉球一樣地團在懷裡,享受被他吮吸的快樂。
費盡吃奶的勁沒吃著奶,小傢伙滿臉漲得通紅,忍無可忍放聲大哭起來。我抱著她急匆匆走進廚房問莫妮卡:「奶好了沒有?」
「就好,馬上就好。」她手上搖著瓶奶。
「讓我來喂吧。」我將奶瓶塞進那張嗷嗷待哺的小嘴,只眨眼的工夫,被她喝了一個精光。吃飽以後,她越發好玩,兩隻小眼睛滴溜溜地轉個不停,看見冰箱門上她自己的幾張照片,邊手舞足蹈,邊喜笑顏開。其中一張照片是她被西蒙團在懷裡抱著,西蒙整個一個傻樣兒。
「西蒙抱毛毛抱得過分小心翼翼,他那樣子真滑稽。」我忍不住直笑。
莫妮卡笑著湊過來:「西蒙放春假來時,毛毛剛滿月,他老搶著要抱她,每回抱在手裡又膽戰心驚。終歸他沒做過父親,沒抱慣孩子,心裡緊張呀。西蒙天生喜歡孩子,不然他不會選擇教師作為終生職業。」
我心裡狠狠抽動了一下,好想一猛子扎進那個男人的懷裡,羞羞地告訴他我們有孩子了。他必然一個勁地傻笑。那個溫暖的懷抱此刻不可企及,我只好揉著毛毛問:「小寶貝,這是你舅舅,你還記得他嗎?」
她咿咿呀呀搖頭晃腦,懶洋洋地呼出一個哈欠來,一股奶香直衝我的鼻孔,惹得我心神俱醉。我將頭埋向她,在她粉團團的小臉上親個不停:「寶貝寶貝,你太可愛了。」
「我說詩雲呀,瞧你這麼喜歡小孩,何不再生一個啊?」莫妮卡笑著問。
我還在笑麼?我的笑容一定凝固在那兒。我這肚子裡就有一個!我想喊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終歸臉皮薄,我說不出口啊。
晚上他們在「金熊貓」為我接風,這家中國餐館********,有中國菜之名無中國菜之實,倒是很對莫妮卡一家的胃口。飯後查爾斯的學習熱情空前高漲:「詩雲,你一定得幫我一個忙,教會我說菜名,下回來這兒用餐,我要用中國話點菜。」
我比較好為人師,立即動用我的湖南普通話教他,我一晚上誨人不倦下來,他至少把五個菜名說得有六成像。他決定乘勝前進,力爭把十個菜名說得十成像,後來不得不半途而廢,因為大女兒貝蒂纏著他講故事。
趁查爾斯不在,我趕緊在心裡把台詞再醞釀一遍。正要跟莫妮卡把事挑明,電話響了,是西蒙打來問個什麼事。聽說我在這裡,他大吃一驚,非跟我說兩句不可:「我說呢,詩雲,這兩天不見你的電郵,原來偷偷跑去牙買加了,怎麼事先沒聽你說一聲?」
要不是你在棉花地裡幹的好事,跑來牙買加丟人現眼,我至於嗎?我對他沒好氣:「怎麼?只興你滿世界到處跑,不興我找莫妮卡玩兩天。」
「你去找莫妮卡玩,她高興你高興,我跟著你們高興還來不及呢。」他呵呵笑。
扣下電話,我故意誇張地對莫妮卡說:「西蒙一再追查我,究竟為什麼突然跑來牙買加?」想挑起她追問我,我好順勢和盤托出難言之隱。
她不但不追問,還抿嘴一笑:「別理他,西蒙一向喜歡開玩笑,尤其不拿你當外人。詩雲,你跟我們真的很有緣分,從我父母那裡數起,誰個不把你當一家人看?」
我一時傻愣在那裡,光顧著拚命感動,把眼睛搞得濕乎乎的,忘了趁熱打鐵接過話來:「你不是說我們有緣分嗎?所以我要為西蒙生孩子了。」
「這下可好,孩子們都睡了。」查爾斯精神抖擻地歸來,我頓覺剛才痛失良機,果然他興致勃勃地說,「女士們,現在讓我們來欣賞藍山咖啡吧。」
藍山咖啡隆重推出後,形勢的發展與我的希望越發背道而馳,我希望他快點去睡覺,留下我和莫妮卡好談事。然而誰又料到,這種藍山咖啡竟然是世界上最頂級最昂貴的咖啡,這麼不等閒的咖啡喝下去,立刻在我們心中澎湃起來。
「第一個把咖啡帶到牙買加島上來的是一逃避法國革命的法國人。牙買加的氣候、地質結構和地勢共同提供了得天獨厚的咖啡種植條件。這種藍山咖啡生長在海拔六千多英尺的崇山峻嶺上,獨特的生長環境,加上在整個生產過程中細緻入微的關懷照顧,使它的味道非常乾淨,非常芳香,非常順滑,非常濃厚。它給我們一種寶石般的感覺!它冷艷,它複雜而又光彩奪目……」他那叫一個滔滔不絕啊!
牆上的掛鐘走得毫不留情,不覺午夜已過。
莫妮卡站起身來,溫和地問:「時間不早了,我們是不是該睡覺了?」
「我剛喝過咖啡,一下子睡不著,我想在書房讀會兒書。」我眼巴巴地看著莫妮卡,真希望她留下來,給我一個說事的機會。
平時挺善解人意的她,那會兒卻死活搞不懂我,上來給我一個擁抱:「那我們先去休息。親愛的詩雲,祝你晚安。」
莫妮卡的書房對著大海,濃黑的夜,濃黑的海,濤聲很是洶湧。我從書架抽出一本書,坐在臨窗的沙發上,海風從窗外吹進來,扯下我兩行清淚來,一時顧影自憐。忽聞有人下樓來,我趕緊抹了抹眼淚,端起書來看。來人是莫妮卡,身穿粉紅碎花睡衣,臉上笑得天使一樣:「詩雲,忘記告訴你,客房的抽水馬桶有毛病,麻煩你用樓下的衛生間。」
我不接她的話,只拿書說事:
「你的書真多,你的書房真好,每天對著大海看書,享受啊!」
她果然中計,眉飛色舞:「這書房是查爾斯為我設計的,我的書都從美國運來了,又在這邊買了不少。買書花費大,好在他支持我,感謝上帝,讓我嫁了一個好丈夫。」
「你這麼瘋狂買書,還有兩個孩子要養,一般人撐不住,你算嫁對人了。」
「與其嫁一個沒經濟實力的男人,我不如一輩子不嫁人。」她認真地說。
這話從她嘴裡說出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一貫做人極具道德規範,在我心中簡直就是真善美的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