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情那欲那上帝 第53章 上帝的禮物 (1)
    八月上旬,威威該開學了,李天豫生意纏身沒空送他回美國,還好我母親獲准來美探親,他們祖孫二人於是搭伴而行。一個暑假的久別,機場重逢時,我緊緊抱住兒子,他親得我一臉的口水,母子很是情深。

    「你爸爸這回運氣不好,沒簽上證。不然同來多好。」母親一見面就歎上氣。

    剛來那幾天,母親感覺新鮮,情緒還算飽滿。不久就開始坐立不安,成天在我耳邊念叨:

    「不曉得你爸爸在家過得好不?」

    「有湘玲照顧我爸,你還操么子心?」

    「湘玲妹子心眼好又能幹,照說我放得心。」

    湘玲是我表妹,即我滿姨的大女兒,小我兩歲,仍舊待字閨中。幾年前她從紡織廠下崗後,一直四處打工討生活。

    「她最吃得苦人又聰明伶俐,吃虧就吃在沒一張文憑,所以總找不到如意的工作。」母親為她歎息,「要是找一個好男人嫁了,那也是條出路。你可否幫她物色一個,讓她嫁到美國來?」

    「她一句英語不會講,哪有那麼容易?再說這年月好男人比好工作更難找。」

    每天我和兒子上班上學後,家裡就剩母親一個人。她百無聊賴地坐在後院,看湖水碧綠,看楊柳依依,看黑頭雁搏擊長空,卻難得看見一個人。熬到我下班回來,她總是跟我憤憤不平:「你講這美國人都跑到哪裡去了?我在湖邊坐了一整天,硬只看見三個人。」

    為改善母親寂寞透頂的生活,我決定帶她出去度假:「你願去哪裡玩?遊山還是玩水?」

    「我最怕旅遊了,花錢又累人,風景哪兒都一個樣,有么子好看的。」她不領我的情。

    見她頑固不化,我又氣又惱:「這不行,那不行,你乾脆回去算了,免得在這兒受洋罪。」

    「沒住滿一個月就回去,對不住你花大價錢給我買的機票。」她苦笑一聲,「你近來臉色越來越差,起碼等你養好點,我再走吧。」

    為了養好我,母親認真鑽研美國原料,使出渾身解數做出家鄉的美味來。那陣子我手頭工作不多,卻一天到晚提不起精神,究竟哪裡不對勁,又具體說不上來。

    有天晚上,鄧大圍從香港打電話來,我已經睡下,被母親接著。好不容易等來一個鄧大圍,母親豈肯放過?她首先控訴一頓無聊的美國,隨後勸鄧大圍趕緊再婚:「你媽媽就你一個崽,這事不快點解決,莫講她,我心裡都著急。」

    「不是我不想結婚,可總得找得到人吧。」

    「你這麼好的條件,還愁找不到人?你講給吳阿姨聽聽,要么子樣的,我幫你找一個好的。」

    「我想找你家也也那樣的。」

    你說他鄧大圍跟一個老太太起什麼哄,豈不沒事找事?母親一聽扯開嗓門歡喜:「那還不好辦,我還有一個姨侄女,比她小兩歲,從沒結過婚。當年那個幾千人的紡織廠,就數她長得最漂亮,我看你們蠻般配的。」

    「這事再講,再講。」鄧大圍見勢不妙,緊急收線。

    放下電話,母親風風火火跑進我房裡,用勁搖醒我:

    「你聽我講,聽我講,我給湘玲妹子找到一個好事主了……」

    起先我還迷糊不清,聽著聽著心裡一激靈,哭笑不得:「老娘唉,他這只是句玩笑話,何解你就當了真?這事明擺著不行,你白費么子勁?」

    「哪個講得不行?他親口托我幫他找一個跟你不相上下的。你和湘玲妹子,從小就長得像一對親姐妹,這不正好?」

    「長相只是一個方面,各方面都得般配才行。」

    「湘玲就只少讀點書,別的方面不見得比你差,她臉色總是紅撲撲的,看著就喜慶。」母親四處不服氣,「你看你自己,吃得睡得,臉色做么子這樣難看?」

    經她一說,我越見乏力,母親乘勝追擊,越講越鬥志昂揚:「你十二歲,連只死老鼠都怕。她不到十歲,就敢殺咯麼大的活鵝。」她將鵝比劃得比火雞還大,「你滿姨家逢年過節,滿桌滿桌的酒菜全由她一手操辦,你連炒個白菜都困難。湘玲正宗一個黃花閨女,他鄧大圍還離過婚,你講她哪點配不上他?」

    「好了,好了,你愛做媒就去做。」我哈欠喧天。

    「當年湘玲可是紡織廠的頭號美女,你總沒當過廠花吧?」

    通過抬高別人而貶低我,此乃母親的拿手好戲,她認為正是她曠日持久的冷嘲熱諷才造就了我這個人才:「要不是我從小就給你用激將法,你哪來的今天喔?」

    母親嘴角往下一扯,滿臉嘲諷,直叫我不寒而慄。一忍再忍,到她轉背走出房門,我才嘶聲哭出來。與母親的冷酷並駕齊驅的人,李天豫算得上一個。幼年喪父、母親離家改嫁、跟著外婆長大的他,早就聲稱自己是被世態炎涼煉成的一塊鋼鐵。怪不得西蒙的柔情愛意,能在我心中一石激起千層浪。從小到大俺就缺這個。

    早上刷牙時,我噁心想吐,以為前晚覺沒睡好,沒太在意。不知母親什麼時間進來的,忽聞她在我身後發話:「你快點給我訂座位,我得盡早回去,鄧大圍國慶節要回長沙,我們決不能坐失良機。原打算再幫你一段,現在沒辦法,我要去成人之美,再說也放心不下你爸爸呀。」

    「他國慶節才回來,還有個把月的時間,你急么子?」

    「我得先找你范阿姨說合說合,么子事都是先下手為強。」

    打小我就知道,母親大人決定的事,神仙也沒轍。上午一上班我就幫她訂好了機位。

    「還得等兩個星期,不能再早點嗎?」

    「九月十三號還有位子,再早沒有了,但……」

    「那你何解不定十三號的呢?」母親急著打斷我。

    「這裡老美都認為數字13不吉利,我們入鄉隨俗,不差這一天。」

    先知誕辰慶典過後,西蒙又跑去加沙地帶傳教。八月底才回紐約,電話裡他滿腔興奮:「過兩天我把照片整理出來,寄給你一飽眼福。詩雲,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念你,你一切都好嗎?」

    我遲疑了一下,才勉強答道:「還好,我還好。」

    其實我的情況很是不妙,有一個問題已到了非得面對的時候:我的月經推遲個把月沒來。每天跑無數輪廁所,盼星星盼月亮,只盼著馬桶裡出現一團紅。可是隨著時間推移,這種希望似乎變得越來越渺茫。

    「你聲音不對勁,哪兒不舒服嗎?」西蒙覺出我的異樣。

    「沒、沒什麼,昨晚沒睡好吧。」我忙掩飾。

    「想我想的吧?」

    「你臉皮可真厚啊。」我匆匆掛了電話,頂頭上司在喊我開會。

    懷孕的事,首先由驗孕棒證實,繼而又由醫生證實:

    「你懷孕了,祝賀你。讓我給你算算預產期。」

    這話於我不啻一聲驚雷,都說驗孕棒存在百分之一的誤差,我心存僥倖而來,不想仍被她判了極刑。我不死心地問:「你敢肯定我真的懷孕了嗎?」

    她很肯定地連連點頭,邊翻病歷邊問:「末次月經六月底!你沒記錯吧?」怪不得她疑問,前不久婦科年檢時我親口告訴她,丈夫五月底去中國後還沒回過家。

    「應該沒錯。」我聲音極小,滿臉通紅窘迫。

    為我檢查完畢,醫生特別叮囑:

    「你自然流產過,前三個月切莫大意,避免過分激烈的性生活。」

    「幾周內做人工流產最好?」我問。

    「你不想要這個孩子嗎?」她張大嘴巴驚訝。

    我先點頭,後搖頭,再又點頭,整個一個神經錯亂的樣子。

    「事關一個生命的存亡,千萬千萬慎重。你跟家人商量商量,再作決定不遲。」

    當年那場初戀,竟然斷送在一次摸大腿未遂事件中,可見母親這人極守婦道。找她商量,無異於自投羅網,討不到主意還在其次,斷手斷腳都有可能。想來想去,只有一個潘東海可打商量。從診所回來,我迫不及待打電話找他,不巧他急著去修車行取車,讓我等會兒。

    邊等潘東海回電話,我邊看西蒙發來的照片。那上面的他,簡直帥呆了:輪廓分明的臉龐,清亮的眼睛,高聳的鼻子。想著要是生下腹中的這個小人兒,必將又是一個帥哥橫空出世,頓時心下愛意綿綿。

    剛寒暄兩句,潘東海聽出我的反常來:「你遇著難事了?」

    一句話問著我的傷心處,我放聲嚎啕大哭。

    「究竟什麼事?你不說出來,叫我怎麼幫你。」他在電話那頭傻急。

    好一會兒,我才壓下哭泣低聲說:「我……我懷孕了。」

    「李天豫走後,你跟西蒙見過面嗎?」他思維相當敏銳。

    「七月份同他去了一趟孟菲斯。」我答道,「去那兒過鄉村音樂節。」之所以補充一句,是怕潘東海心裡不快,拿音樂節做做幌子。

    其實這很是徒勞,他「哦」了一聲,清清楚楚地問:「西蒙知道你懷了他的孩子嗎?」

    「我還沒敢告訴他,怕他……」

    他打斷我:「幸虧你沒告訴他,他們信教的人都反對墮胎,到時候他不准你做人工流產,那麻煩就大了。」

    「你也主張我把孩子流掉嗎?」

    「這孩子你能要嗎?除了丟卒保車,我看你別無選擇。」他讓我捨棄腹中這隻小卒,保住威威那頭大豬。

    「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都是我的孩子……」我哭沒了聲音。

    他沉重地長歎一聲:「人生的取捨,時常讓我們左右為難。留下這孩子,且不去說社會輿論,只怕你自己也過不了自己這一關。在作決定前,你最好問問自己:『我怕眾叛親離嗎?我怕失去威威嗎?』」

    徹夜淚流不止,問自己問下來的結果:我既怕眾叛親離,又怕失去威威。第二天起床後,我擦乾眼淚預約了人流手術。

    上手術台前,醫生再三問我拿定主意沒有:「你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兒子威威是我的心頭肉,為了讓他的童年響徹歡笑,除了英勇走向手術台,我別無選擇。麻醉師推下麻藥後,我眼皮往下沉,頭朝那兒一歪,立馬睡過去。過會兒不知誰在搖我,邊搖邊說:「奇怪,明明上的半麻,怎麼睡得如此沉?」

    這時,我正在一個夢裡爬山。夕陽西下,群山盡染,我背著兒子威威朝山頂跋涉。半路上,一金髮男童從哪兒滾到我腳邊,嘶聲哭喊:「媽媽,媽媽,我是一條小人魚,我沒有腳走不成路,給我裝上翅膀吧!」

    「我可憐的孩子!」我抱起他,剎那間肝膽俱裂。

    「媽媽,別難過。聽爸爸說,山上廟裡有我的翅膀。」

    太陽出來時,我們母子三人終於到達山頂,廟裡還真有一對金翅膀。翅膀裝上後,他試著抖動了幾下,歪頭一笑,藍眼睛閃亮,活脫脫一個他爹西蒙。

    「我不能久留人間。媽媽,永別了。」他身披霞光騰雲駕霧而去。

    「孩子,你別走啊!」我在夢裡呼天搶地,一把將自己喊醒。

    醫生手上拿著一張紙:「你醒了正好。打麻藥後才發現你漏簽一份文件,又喊你不醒,手術還沒開始呢。」

    我對她說:「我不想做流產了。」

    她先一驚,轉而一笑:「太好了!祝賀你改變主意。」

    我嘴角抽搐了幾下,低聲說:「留下這孩子,真的讓我的處境很難很難。」

    「相信我,留下孩子再苦再難也值得,你永遠不會後悔的。」她抓了抓我的手。

    傍晚時分,潘東海打電話來慰問我的身體,才得知情況有變。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